听其所述,刘皇帝只是点了点头,没有作话,略作沉吟,方才问刘旸道:“此番,我广邀群夷入京做客,是何原因,其用意何在,你应当清楚,不至真以为,是为了同这些内外蛮夷共商国是!”
闻言,刘旸露出了一点笑意,轻摇头,道:“儿虽愚钝,难以全然明悉圣意,但经过这半年多的研讨、观习,多少有所猜测。
共商国是之说,不说儿,就是满朝臣工,也不会有多少人会当真。爹与赵相为政,此前也反复提及过,大汉如今需要的是安稳,需要养育百姓,恢复国力,从各条战线,采取收缩,巩固根本。
这些年,大汉扩张过速,恢复开拓之土以数千里计,虽战果辉煌,所费钱粮,损折兵马,代价巨大,导致根基不稳,已至大汉难以承受的地步,因而亟欲停下脚步休整,以巩固胜果。
时下,高丽已然达成和议,西域局势随着轮台、北廷收复也渐趋于平稳,只要朝廷释放善意,在短时间内,可以保持一段时间的和平。
如此,除北方契丹之外,大汉已基本做到了弭兵休战。唯有西北、西南这些地区,地理民情风俗,纷繁复杂,极难料理,这些年冲突不断,以致边鄙不宁,虽为疥癣之疾,却也牵扯了朝廷不菲的精力与财力。
并且,朝廷若不加警惕,长此以往,或将以小疾成重症。因此,若能以朝廷主导,延揽诸族,以期和平,减少朝廷的麻烦,让大汉将更多的精力用在恢复国内,打击辽国之事上,是个顺势而为的抉择......”
“看来对此事,你也确实用了些心思去琢磨!”听完刘旸的见解,刘皇帝意态平和了些,冲他道:“那你觉得,此举会有作用吗?倘若会,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能否如朝廷所愿?”
闻问,刘旸再度思考了一会儿,轻叹一口气,道:“若说完全消弭祸端,达成和平,诸族共荣,只怕难以做到,即便大汉再是强盛,也难使内外诸族心悦臣服,即便迫于威势,也可能面诚心狡!
不过,若能通过此举,招揽一部分亲汉部族,保证诸族主要势力,与朝廷合作,共同维护西部边境安宁,对朝廷而言,就已然能够减轻不小的负担了!
至少,经过此番与会磋商,在未来十到二十年之内,可以保证西部诸边的安定!”
刘旸说完这番话,不由地轻吐一口气,刘皇帝听完,也露出了点笑意,不过,却稍显莫名地问了句:“十多年来,对于大汉的在西北西南边陲,戍防、拓殖、行政等各项支出,以及发生的各类地区冲突、叛乱,你可有详细调查过?”
刘旸一愣,不过只是一刹那的功夫,便应道:“虽未有详细调查,但多少有些了解,确实不菲,仅西北四道,便常年驻有戍卒逾六万,近些年,为北伐之事,更突破十万大军,仅军费一项,每年朝廷支出,就不下七百万贯之巨!
另有云南、黔中及诸边州关隘戍卫,所费钱饷同样巨大,至于其他各项行政支出,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刘皇帝点了点头,并不在意刘旸对此有无具体细节上的了解,而是说道:“西北四道一以及云黔驻军暂且不论,这属于特殊情况,今后终将陆续减负。
仅说其余边地,为戍守治理巩固,每年官俸、军饷及一应行政开销,每年固然花费不菲,需要朝廷持续投入支援,但以大汉的国力,可能支撑?”
不待刘旸答话,刘皇帝便自顾自地说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倘若前番北伐,靡费过大,耗尽国库,以朝廷的财力,这些支出,是足以支撑的!
因此,致力于地区和平,消弭中途,为朝廷减负,并不是此番大会的主要目的!只要朝廷国力财力恢复,你所说的那些,都将不是问题!”
听刘皇帝这么说,刘旸脸上露出一抹纳罕,旋即谦虚认真地请教道:“恭听爹教诲!”
刘皇帝则幽幽然地说道:“此番召诸势力进京,说得好听点,是为和平共处,造福边地百姓安康,但实际上,就是大汉的一种妥协与退让,这一点,你心里要有个数!”
闻言,刘旸的表情陡然严肃起来,似乎有些难以接受,低声道:“是!”
“自乾祐北伐之后,我已经强势了十多年了,大汉对于周遭国家势力,也同样强势了这么久!”刘皇帝长叹道:“但至如今,却是不得不有所退让了!你适才所言,确实有道理,也直指当下大汉的一些困难与窘境,但你知道,大汉真正的问题,在于何处吗?”
面对刘皇帝这一番问话,本就有些迟缓的刘旸,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表情肉眼可见地严肃起来,眉头紧锁,似乎在绞尽脑汁思考着自己疏忽抑或没能体察到的圣意。
刘皇帝也没有等他彻底想清楚,便道:“此番朝廷相召,可谓一呼百应,诸夷影从,原因为何?那是大汉国力强盛,武德充沛,他们不敢不从,边地或有龃龉冲突,但让他们正面对抗朝廷,与大汉为敌,他们同样不敢。”
“他们对大汉,如今是畏服,先有畏惧,而后臣服,胡人畏威而不怀德,这乃是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此番,大汉欲与之共襄和平,最重要的前提,便是自身强大,强大到他们畏惧,不敢侧目,难缨兵锋,否则,我们的善意,对于这些蛮夷而言,就是软懦,是示弱!”
“因此,只要大汉保持强盛,那么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都将在朝廷的掌控之中。但是!”
说到这儿,刘皇帝停顿了一下,表情也变得异常严肃:“大汉如今的强盛,能够保持到何时?倘有一日,大汉国力衰退了呢?国家的人财物力,难以支撑眼下对诸边的戍守呢?
即便是当下,朝廷对于边鄙之地的控制与影响,仍旧是薄弱的,倘若有那么一天,大汉不再有当下之威势,又将是怎样的结果?
届时,眼前的疥癣之疾,就可能化作恶疾重症!”
听着刘皇帝说出这些话,刘旸脸色不由得发白,那是一种紧张的表现,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但刘旸也不由自主地往那方面想,并且也不得不真正重视起来,两眼一种,也浮现出少许的忧虑。
“我可以告诉你,此番朝廷的退步,只是权宜之计!似你所言,保十到二十年安定和平,那二十年之后呢?想要真正的安定,根本还在于大汉己身,那么,你觉得,大汉能够永远保持强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