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拭目以待!”对卢多逊之言,刘皇帝最终给出了一个显得不那么积极的回答。
胡汉矛盾,民族问题,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解决的了的,尤其西北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历史遗留问题太过严重,不要说短短数年,就是放大十倍,放宽到百年,能够得到彻底解决吗?
对此,刘皇帝的态度是保留的,族群之别,地位之差,利益纠葛,文化冲突,摊开了来讲,就是一团乱麻。甚至于,随着时间的推移,矛盾未必能够得到改善,反而会更加严重,这些都是未料之事。
不过,卢多逊有这个想法与打算,刘皇帝自然还是支持的,汉文化的包容与同化能力,也是值得信任,也许就有意外的收获与结果呢?
如果解决不了问题,可以解决制造问题的人,那样多简单干脆。不过,真采取那种“一劳永逸”的办法,那么河西就不会有新的问题了吗?显然,那将是必然的。
偌大一个帝国,总会有问题的,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往往接踵而至。如今的河西乃至大西北,胡汉问题乃是治政安民、稳固疆土的主要矛盾,但至少是摆在明面上的,并且引起了朝廷与官员们的重视,可以随时防备、及时反应......
看得见的问题,往往没有那么得可怕。
卢多逊虽然机敏,但也难以真的揣测清楚刘皇帝的心思,他并不知道,刘皇帝看待这些事情,已经站在一个十分深刻、极其高远的角度。
感到天威难测的同时,卢多逊仍旧体会到了刘皇帝表露出的支持之意。注意了下刘皇帝仍旧平静的面庞,卢多逊继续道:“陛下,臣欲于河西深入推行汉化,以求归治,除了陛下认可,还需要一定的支持!”
“有什么要求,就大胆提嘛!”抬眼朝向卢多逊,见他这副主动样子,刘皇帝轻笑道。
“谢陛下!”卢多逊一作揖,而后说道:“无外乎钱粮罢了!臣替河西百姓请愿,希望能减少一些税赋,留足钱粮,以资发展......”
“河西这几年,可有大灾大荒?”见卢多逊不客气,刘皇帝却平淡地反问了句。
“这......”立时察觉到了皇帝语气的变化,卢多逊声音低了些:“未曾。”
“无灾无荒,为何要减免税赋?”刘皇帝语气紧跟着更加强硬了:“河西虽然置道归治不长,但过去的这些年,已然实行过安抚政策了。根据开宝税制,西北诸道两税配额,已然有过调整,河西更有重点关照。
论偏远,论穷困,比河西不如的也有,朕若是允了今日之请,予以额外优待,那来日其他道州同样上请,这个要减税,那个要免赋,朕如何回应?
国家财税降低了,中枢支配的钱粮缺少了,朝廷如何维持,军队如何供养,那些利国利民的工程设施如何修建......”
虽然自当政以来,刘皇帝数度此诏下恩旨,减少百姓负担,提高黎民生计水平。每逢灾害,减免受灾害州县税赋更是常有的事。
然而,若是仔细剖析,就可以发现,爱护百姓,体恤黎民,其中有很大程度都是为了树立人设,以收买人心。
刘皇帝的惠民政策,从来都是一步一步来的。拿减轻税赋这一项来说,往往是在国家财政良好,抑或百姓负担到一种接近危险的程度,方才果断大方。
当年他初继位,实行乾祐新政,就废除了大量的苛捐杂税,但那都是些过于不合理乃至荒诞的税法,比如结婚、出殡、乞讨等等。而在正税方面,也只是象征性的减少,让人看得着希望罢了。
仅王章实行的“省陌”、“省耗”二法,就从百姓手中剥削了大量的钱粮,赚取了大量“差价”,也是持续了近五年,到收取淮南之后,方才调整。记住,是调整,不是废除,税收过程中造成的省耗,一直都是由纳税人买单的。这点到开宝七年,都没有实质的改变。
国初的艰难,财政的拮据,如今想来,都觉不可思议,当初是怎样熬下来的?可以讲,大汉前期的发展强大,就是靠着内部剥削,挖掘潜力。
在乾祐时代的前十年,大汉百姓的日子用艰苦还形容,是没有什么疑问。直到对外战争的不断胜利,天下渐成一统,内部造血能力也逐渐恢复正常,方才开始改善。
而大汉百姓迎来真正的好日子,还得是进入开宝年之后。当初制定的那一系列开宝新政,才是真正的惠民、爱民。
在税收的问题上,刘皇帝也素来是理性的,少有因为你一请,我一奏,倒倒苦水,就是轻易允诺的。这也算是他一贯以成的风格了,如非必要,非成例,绝不轻易降税。
这也是对驳回卢多逊奏请的根本原因,不能因为河西偏远困难,军事意义重大,就表现得偏私,毕竟对河西的税收,财政司在制定每年配额时,对其优待就已经考虑进去了。刘皇帝玩平衡,可不只在中枢朝堂,对地方道州也是一样。
感受到刘皇帝的态度,卢多逊先是愕然,稍做思考,就低头告罪了:“臣考虑不周,请陛下治罪!”
“朕何时因言问罪了?”刘皇帝大度地摆了摆手,盯着卢多逊,带着少许鼓励道:“你主政河西,为治下百姓谋福,是当为之事,可以理解。但是,也不能仅仅盯着河西这一地,最好能够放眼全国,纵览全局。格局嘛,不妨放大些!”
听此言,卢多逊原本有些消沉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默默咀嚼了一番话,当即应道:“陛下教训得是!是臣眼界狭小了!”
心中还不免自责,他卢多逊的目标可是要入朝拜相的,看来,这眼光还是得放得更高更远,着眼于未来。但是,如果河西任上干得不好,没有出彩的政绩,又如何能够入朝呢?
卢多逊的心理活动开始丰富起来了,素来利落的他,难得有些迟疑。
“不过,你有更化改新以固疆土的想法,朕自然是支持的。这样,朕此番西巡,感西北百姓生计艰难,官员治政不易,回朝之后,当着财政司调拨一部分钱粮,以实仓廪,用以改善!”刘皇帝又这么说道。
“谢陛下!”卢多逊当即拜谢,眉开眼笑。
相比于减税政策,或许这种专项钱款支持,对地方官府更有利,这样他们治政办事可用资本可就多了,也更实在了。
“臣还有一请!”
“说!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讲完了!”刘皇帝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臣觉得,想要推动汉化,辖下需要一批干吏,需要更多可用之人,这也是河西官府最为欠缺的,当下河西官府,许多人都身兼多职。希望能够再分遣人一批人才,河西虽然偏远,却是做事出成绩的地方......”卢多逊道。
“很好,不论治国治政还是治军,首重人才!”刘皇帝道:“你把河西各官府的缺额报上洛阳,朕会着吏部落实的,新一批的观政学士,也到外放的时机了!”
“不过!丰州那边的事,也给朕提了醒,大汉如今对各级官吏人数配额,并不适应所有地方!河西也是地广人稀之处,人员给派给你,但是,可不要造成冗员浪费!”刘皇帝直接表明态度。
闻之,卢多逊当即表态:“陛下放心!臣必使人尽其用,断不容许有人浮于事、虚耗朝廷俸禄的情况发生!”
见其状,刘皇帝捋着他被风吹得有些张扬的胡须轻笑道:“很好!”
对卢多逊的保证,刘皇帝当然是认可的,对卢多逊为官的一些风格,他可是了解的。就在西幸河西之前,他就听过一番李崇矩关于卢多逊的汇报。
此君,并不是个善人!其心性之傲,刘皇帝也是早就见识过的。
从考中进士开始,卢多逊也有将近二十年的官宦生涯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能力、经验、手段都是飞速提升。但有一点,并没有多少的改变,便是那股傲气,他一直是自负才情的,哪怕有早两年被安排在三馆当图书管理员,也只是让他稍加收敛罢了。
如今,他升任河西布政使还不足一年,但其为政处事的风格却越显鲜明了。为达目的,不顾一切,甚至不择手段。
论能力,卢多逊绝对是大汉数得上的能才干吏,做事果断,作风强势,而在他手下为官做事的人,无不受其鞭策,大感压力。有官员曾口吐怨言,为卢多逊所知,后来一番炮制,搞得不只官丢了,连河西都待不下去,只能灰溜溜地带着家人搬立姑藏,躲得远远的,才可安心......
他既然放了话,刘皇帝相信他绝对会落到实处。至于私德方面的事情,卢多逊那不算良好的官声口碑,则不是刘皇帝最在意的事情。
从本心来讲,刘皇帝也并不期望,甚至不乐意大汉的官员都是那种“道德典范”,大汉官场也需要卢多逊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