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皇父的问话,刘晞脸上露出他一贯闲散的笑容,漫不经心地说道:“儿无意间查看过案册记录,乾祐十二年以前,有载女真人入贡一共只有五次,乾祐十二年之后,几乎一岁一贡,乾祐十四年开始,分夏冬两贡,而今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每一次,进贡的数量并不算多,多者不过七十匹,少者三十匹,到如今,女真一共向朝廷献上了一千两百余匹马。当然,都是战马,且不乏名马良驹!”
闻之,刘皇帝不由莞尔一笑,自语道:“数目虽不众,入贡如此之勤,也算其有孝心了,这是在朕面前刷存在感了?”
刘昉听了,说道:“乾祐十二年,大汉北伐成功,显然这些女真蛮族是受那场大战的影响,来往如此频繁,莫非女真人也有意反抗契丹人的统治?”
对于刘昉的敏锐,刘皇帝看起来很满意,但并未对其言表示什么看法,而瞥了眼刘晞,说道:“三郎,你觉得呢?”
刘晞突然觉得,今日皇帝老子对自己的问题有点多,嘿嘿一笑,应道:“不好说,我对女真了解不多!”
刘皇帝手一挥,淡淡道:“那就说你知道的!”
面对刘皇帝的强势,刘晞无奈,想了想,说道:“我曾与王郎中(王昭远)闲聊过,从他口中得知,女真族当是唐时的合黑水靺鞨,糅合了诸多部族,分布范围很广,几乎遍及东北域,以渔猎为生。不过也因其分散,不能合力,轻易为契丹人分而治之。
这些年,浮海入贡的,都是被契丹迁至辽东地区的部族,算是女真诸部中比较大的宗族。契丹人对诸族的统治手段,堪称严厉,以往其强大之时,不敢反抗,只能含羞忍辱,不过如今大汉强盛,又击败了契丹人,女真诸部难免有些想法。
不过,儿以为,女真人的抗争之心或有,但若说反叛,却也不至于,入贡交好大汉,或许希望能够得到庇护,得到一座靠山罢了。
契丹人虽然在大汉的打击下,实力大损,威信大跌,但仍是北方霸主,那些部族纵然有异心,想要动摇他们的统治,还是很困难的。前几年,渤海人组织起的叛乱被轻松扑灭,就是明证。
至于女真人,实力太过分散,想要反抗契丹统治,则更难了......”
难得地,刘晞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然后戛然而止,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说得有点多了。眼皮子微抬,小心地观察着刘承祐,只见刘皇帝的目光一如既往锐利,只是看着自己的时候,显得那么明亮,也带着一股子意味深长。
“你这番话,也算是有见解了!”刘皇帝表情迅速恢复了淡然,评价道。
刘晞讪讪一笑,立刻谦虚道:“这些都是王郎中所言,我只是拾其牙慧罢了!”
“朝中有不少人非议王昭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会夸夸其谈,胸中毫无实才,你怎么不以为意,与之交往?”刘皇帝有点好奇地说道。
刘晞又恢复了点懒散的姿态,应道:“如果完全是无用之人,天子又怎么会用他?再者,我觉得王郎中也是个有趣的人,见识不俗,能说会道,与之相谈,有时也乐在其中。”
刘晞此言,算是在迎合刘皇帝了,闻之也不由一乐。孟蜀的降臣中,有被收入宫廷的,被纳入翰林及三馆的,也有留任为官的,但要说谁在归顺后日子过得最滋润,还得属王昭远。
虽然没有实权,但也算近臣,经常能见到皇帝,还能说到话。有的时候,同王昭远聊天,也确实挺有乐趣的。最重要的,这五六年来,王昭远对辽国及其治下的诸部族,了解益深。
“你母亲常责你懒散,朕看你知道的东西,也不少嘛!”再瞥了自己的三儿子一眼,刘皇帝这么说道。
提及高贵妃,刘晞下意识身体一绷,尔后向刘承祐苦笑道:“我只是偶尔看些杂书,同旁人闲谈罢了,实不值一提!”
听其言,刘皇帝没有再就此话题拓展下去了,注意力终于从刘晞的身上挪开了,而刘晞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仿佛刘皇帝的问话让他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一般。
“女真......”刘承祐嘀咕了一句,顿了一下,而后道:“不堪大用啊!”
如果因为后世的一些记忆与思维,就高看当下的女真族,那可真是大可不必。时下的女真人,虽然处于兴起阶段,但还属于极其早期,实力很弱。没有统一的领导,渔猎仍旧是最主要的生产方式,白山黑水之间,更有不少部族还处在茹毛饮血的生存状态之中。
在契丹人的眼中,室韦人、渤海人的威胁都比他们大得多。这个时期的女真人,基本只能仰契丹人鼻息生存,就像一块面团,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想捏成什么形状就捏成什么形状。
至于“女真兵满万不可敌”之说,这样的说法要是让此时的女真人听了,估计他们自己都会觉得可笑。
毫无疑问,对于辽东,刘皇帝是有野心的,自古以来,那都是中原王朝的固有领土,若没有辽东,帝国的版图也是不完整的。
然而,如何攻取,刘皇帝心中还没有个定数,那毕竟是辽国的核心统治区域了,经营已久,地理又偏远,刘皇帝也不敢小视打辽东的难度。当年郭廷渭浮海击辽,可已经试探过了其份量。
可以直言,在刘皇帝看来,比起东征,西进收取河西可要简单得多。当然,难度或许有,却无法移刘皇帝攻取之志,这将是个系统性的过程,打辽东,必须得再痛击一次契丹,连带着辽国一起收拾。
天下一统之后,刘皇帝就已经同心腹之臣筹谋四邻事宜了,虽然还没有实践,但有个大概框架,其中破辽收复辽东乃是重中之重。
念及辽东女真人的殷勤逢迎,纵然不足大用,多少也能发挥出一些价值!
考虑到这些,刘皇帝再度动了派人出使的心思,说起来,女真人进贡这么多年,刘皇帝照单全收,却还没回过礼,更别提使节了......
至于出使的人选,一个身影直接浮现在他的脑海,自然是王昭远了。
天寒地冻的,当身体逐渐冷下来的时候,刘皇帝畏寒的毛病又犯了,于没有在园林中待多久,起驾回宫。狩猎的奉宸卫士们也回来了,也不出所料,收获寥寥,刘皇帝很大方,以十贯一只的价钱“买下”,这就是重赏了。
不是刘皇帝小气,而是总不能因为狩猎有成,就升职加官。
回宫之前,在一处农舍前停下了,东京的宫苑中,也生活着一些农户、牧民,都是为皇帝服务的。而让刘皇帝停下的人家,身份自然有些特殊性,周保权母子。
当御驾停下之时,周氏母子正照料着由他们牧养的马的,注意到舍外的动静,一察看,赶忙出来迎拜。虽然对皇帝临幸,感到意外,但母子二人也没什么紧张的,尤其是周母严氏,带着儿子,恭敬之余,显得很坦然。
屋舍看起来很简陋,但整洁而有条理,就母子二人居住,当年随他们入京的忠仆,原本想要追随,都被严氏遣散,还把所有的资财散去,供彼谋生。
因此,在宫苑中的生活,没有人伺候,什么事都得母子俩亲力亲为。二人相依为命,任劳任怨,一直到如今。事实上,从一开始,刘皇帝让母子俩给他养马,只是聊以惩戒,让他们为周行逢的穷兵黩武、顽抗朝廷赎罪罢了,养马也可以说是种形式上的东西。
然而,在严氏的带领下,母子俩硬是用心地养出了一些成果......
看着周围的环境,打量着跪立于寒风中的母子俩,尤其在严氏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眼前的妇人,说她是一个普通的农妇,也没有任何问题,皮肤粗糙,不饰妆容,但刘皇帝一眼就相信,这确实是个勤劳贤明的妇女,优秀伟大的母亲。
再看着安静地跪在一旁,小脸冻得通红的周保权,刘承祐心中微叹,问:“你们母子,在宫中有几年了?”
严氏没有答话,由周保权回答:“回陛下,八年有余!”
“已经这么久了啊!”刘皇帝略作沉吟,说:“今后,你们母子不用再居于此了,住到开封城里的侯府去!”
周保权身上是有爵位的,益阳侯。
闻言,严氏拜道:“陛下曾言,让我母子喂马十年,如今期限未至!”
刘皇帝微笑道:“朕说已满十年,你可同意?”
严氏愣了一会儿,迎着刘皇帝目光,眼眶终于忍不住红了,拉着周保权叩倒,哽咽道:“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