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礼节上,刘皇帝给了李煜这个亡国之主令人惊讶的特别重视,万岁殿单独设宴,这是心腹股肱之臣方才能够享受的待d遇。不过,在满足了内心的少许好奇之后,刘承祐还是那个刘皇帝,当朝天子。
作为覆灭了其国家宗庙的敌人,刘皇帝也不可能与李煜真正推心置腹,洽谈诗词什么的,一他没那个才学,二李煜估计也不会有这个心情。
甚至于,原本想同李煜聊聊他当政之后的过错,探讨一下他为何亡国之速,最后也没开口,刘皇帝没了那种兴致。二者只是吃了顿饭,也就放李煜出宫离开了,初来东京,需要安顿的事情可还多。
不过,就刘承祐看来,李煜的凄凉忧郁消沉,已然有那味了。事实上,站在一个帝王、一个君主的立场上,刘承祐绝不会高看李煜一眼,甚至严重鄙薄其治国无能。
而今,国灭入汉之后,倘若今后李煜不能再写出那些传世名作,那么连最后一点值得刘皇帝怜悯、同情的资格都没有了。摆正心态之后,看待李煜,也就如视凡人了。
彭国公,这是刘承祐给李煜的爵位,比起“违命侯”的尊严打击可优待太多了,该有的俸禄,一钱一粟也不短他,府邸早已修好,与孟昶那干人作伴,特权方面,当然是有一定限制,当然,就算与其特权,又岂敢使用?
不可避免的,是自由上的约束,大概是会伴随其一辈子的。刘承祐甚至在想,孟昶是文艺中年,李煜这个文艺青年,这二人当邻居,没准还能相得益彰?
随着刘皇帝敕命的下达,江南降主李煜的事情,算是个基本结局。皇帝接见李煜,皇后接见刁氏,李煜之母钟氏,在北迁途中染疾,卧床不起,太后李氏也发懿命,赠医施药,表示关怀。
稍微梳理一下,就会发现,刘皇帝这个时代,有不少贤明的女性、母亲。汉太后就不用说了,李从益养母王氏,孟昶之母李氏,包括李煜之母钟氏,都有贤名。
缩在御榻上,身上裹着锦衿,每到寒冬,这严寒总是使得刘皇帝备受煎熬。炉炭已经撤去了,那东西也不适合在久用,帕有害身体,门扉都开启着,疏通凝滞的空气,室外的寒风疯狂地往里钻,向刘皇帝发起攻势。
感受着逐逐渐麻木的手脚,刘承祐忍不住叹道:“朕怎么越发不耐寒了!”
“官家,是否选两名宫娥,前来暖身?”见刘皇帝难受,新任的内侍行首喦脱,提议道。
他所说的暖身,刘皇帝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倒也非召幸,只是用那温软柔和的玉体祛寒,万恶的权贵体验......闻之,刘皇帝直接摇了摇头,说:“罢了!”
“官家如此,若伤了御体,可非国家社稷之福啊!”喦脱说道。
喦脱此人,白白净净的,与刘皇帝年纪相仿,很会关心人,一双眼睛中,满是对刘皇帝的忧心与关切,从其目光中流露出的意思,几乎恨不能代替刘皇帝承受阴寒。
“去准备些热水,朕泡泡脚即可,再准备点酒!”刘皇帝看了他一眼,吩咐着。
“是!”
“哎,四年前,朕尚能于冰天雪地,乘马出征,如今,却连这些许严寒都难以忍受了......”捏了捏自己隐隐作痛的腿肚子,刘承祐眉头微蹙,发出一阵深沉的叹息。
年纪跨过三十后,刘皇帝是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开始走下坡路了,精神状态仍旧上佳,但身体确是不如往常了。十五年来,励精图治,纵然算不得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但从来真正放松过。
近些年,刘皇帝已经有意识地在给自己减负了,然而,早年的操劳,实则是过度的。再加上,刘承祐两次冬季亲征,一次冬季北巡,这对刘皇帝的身体都造成了一定的伤害。
常年的奔波劳碌,不是没有代价的!这些年,因为国政军事,朝廷上下,累倒、累病了多少贤臣勇将,刘皇帝未成例外,也不出奇。
而今,南北趋近于一统,可以算功成名就,大业克竟,但刘皇帝心里还是有谱的,他的事业,实则才走了一半。平天下勉强算得上是,而治天下还差得远。
当然,刘承祐如今已经有意识地保护自己身体了,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尽量减少操劳,然而,这注定与他的性格与他的权欲相冲突。
当年陈抟道人第一次入京时,也给了刘皇帝一篇养生之法,当然还让王溥给他“翻译”了一番。然而,这么多年下来,那《八十一章》早不知被他遗忘到哪个角落去了,皇帝修的是入世之道,是经国治世,清洗寡欲,导养还丹,根本不适合他。
寒从脚起,双脚只在水盆中泡了小半刻钟,刘承祐夹背之间便已发热,额间也生恶汗,热汽蒸腾而上,身体也舒适几分。接过丝帕擦了擦汗水,泛红的面庞间也露出几分舒爽的表情。
过了许久,喦脱主动道:“官家,水已温,让小的添些热水!”
刘皇帝只轻轻地应了声,双脚抬起,注意力却集中在手里拿着的一份奏章上。见状,喦脱则赶紧命人将热水拎来,亲自拿着水瓢往脚盆里添,手很稳,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溅出烫到了皇帝。
刘承祐手里拿着的,是兵部关于平南有功将士的酬赏请示。也是感谢时处冬季,官民百姓的活动都比较少,南方局势日趋安定平稳,虽然还没有下令班师,这策勋赏功事宜也该提上日程,提前准备好。
在这上面,刘皇帝不会小气,同样,对于慕容延钊的办事能力也很认可,只需点个头让他们去开展即可。各级将士以及文武的功劳,还需评判审核,刘皇帝真正考虑的,则是接着平南统一的契机,对大汉的功臣以及勋爵体系,进行一次整体的梳理。
这十多年,从刘皇帝这里,可封出去了不少爵位、土地,这其中,既有军功,也有治劳,还有不少对藩镇节度的收买安抚所赐爵位。哪怕在后期,刘承祐已经有意识地控制爵位的赏赐与发放,到如今,刘承祐也觉得有些泛滥了。
到乾祐十五年为止,大汉朝中,仅公爵以上的爵位,已然超过百人,其中半数多都是刘承祐继位之后封的,公爵以下,则更多了。这一泛滥,就显得不值钱了。
当然,刘承祐所封,大部分都是因功叙赏。但从整体来看,爵封得太容易,也太重,哪怕如今的爵位比起隋唐时已属虚封。
但即便如此,刘皇帝仍旧觉得,大汉的爵位体问题太多,需要整改。比如,很多人的爵位与功劳是不相匹配的,哪些人能降等世袭,还需进一步明确。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勋贵所拥土地,纳不纳税的问题。这一点,是个尤其敏感的问题,哪怕刘皇帝,也不敢大意。
考虑很多,但有一点决心是下定了的,那就是对大汉的贵族勋爵,进行一次整体的评议,重新定爵封赏,使爵位体系真正巩固、完善。
可以想见,只要刘皇帝表露此意,一场风波是必定免不了的。有的人不会太紧张,因为他们功劳扎实,有的人就会忧虑,因为底气不足......
而一旦触及切身利益,只怕也不会有人真淡定得起来。而这,或许是刘皇帝对大汉内部整顿的开始,已经过去的乾祐朝共十五年,取得了偌大的功绩与成果,但同样的,旧的弊病被革除了,乱世也将终结,但在这个过程中,新的问题也在产生,新的社会矛盾也在逐渐积蓄之中。
开启治世,走向盛世,是刘皇帝接下来要走的路,一条并不比统一轻松,或许更加艰难的路。毕竟有那么一句话,守业更比创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