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礼部侍郎庞凤雏和少女深夜下山后。
掌教陆地站在道观大门口,久久没有转身返回。
掌律真人马扶风悄悄来到这位道人身旁,轻声问道:“掌教师叔,庞凤雏最后擅自答应朱雀皇帝,不但要立道教为国教,还要将我们观道观扶持为第三祖庭,可信吗?”
陆地平淡道:“确凿无疑。”
马扶风欲言又止。
陆地笑道:“是不是觉得师叔此举,背叛盟友,犯了大忌,一旦事败,观道观就会沦为南瞻部洲最大的过街老鼠,人人都可以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
年迈老道人顿时满脸惶恐,低头弯腰道:“师侄不敢!”
陆地说道:“降伏了那头天狐,贫道不但会帮她续上那根牵连朱雀国祚的心弦,还要将道观和整座云艮山,直接接引朱雀京城的龙脉地气!”
年迈道人脸色剧变。
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百年千年之后,再回头来看,今夜豁出身家性命的一场豪赌,何其幸哉!何其壮哉!”
陆地突然笑了笑,眼神深邃,“以后云艮山,就改名为武当山好了,你开始着手重建山门,在山脚立下一块‘武当当兴’的牌坊,既是与前朝亡国气运做一个了断,又是……”
山风大振,罡气壮烈。
仙鹤长鸣。
老道人马扶风目瞪口呆,有些手足无措。
山改名,就像人破相,很容易命格大变。
只是掌教师叔积威深重,老道人自幼就怕他怕到了骨子里,不敢有丝毫不满。
“你休息去吧。”
然后陆地使出缩地成寸的神通,那一刻就来到临渊台凉亭外,天狐蜷缩,闭目养伤。
彩绘木偶坐在亭外最高的那层台阶上,陆地犹豫了一下,坐在它身边。
亭内天狐睁开眼,又闭上眼。
陆地微笑道:“贫道知晓你们二位,都身负大秘密,贫道对于大道演化一事,颇为精通,仍是破解不了你们的命理,足可见你们所谋之大。只不过贫道偶有悟,便不自寻烦恼了。你们一个千年修行,一个五百年经营,贫道如今要你们放弃,于情于理,都是强人所难。但是贫道自认你们与此山有善缘,便将你们拘押于此,既是为观道观和云艮山谋一番造化,也想着为你们求一个解脱,拖泥带水,难得清静,是非因果,浑身泥泞,何不干脆跳出窠臼,离开棋盘?”
天狐缓缓道:“只要你护住那人性命,在这三年内不死,我便帮你坐镇云艮山。”
道人五指在袖内默默掐诀,“好。”
彩绘木偶突然伤感问道:“你说我所经历的那些苦难,会不会都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们,在落子棋盘。”
道人犹豫了一下,“你有些特殊,归根结底,是自己下的棋子,自己结的因果。但是在贫道看来,属于‘我非我’。”
它摘下竹笛,吹响一支悠扬的曲子。
道人闭上眼睛,手掌轻轻拍打膝盖,和着小曲。
最后他缓缓起身,笑道:“贫道要下山一趟,为此山借一剑。挂于翘檐,以待后人。”
道人起身却没有着急下山。
彩绘木偶气呼呼道:“帮我跟他说一声,就说我无话可说。”
白狐呢喃道:“告诉他,当年他随手‘点化’,化作精魅的木野狐,没有忘记主人。”
原来这头狐魅,才是世间第一副棋盘。
棋盘攻伐,本是无声战场。
彩绘木偶嘴唇微动。
开始焕发出一层层光晕涟漪,很快就恢复嫁衣女鬼的模样。
原来它才是本尊,藩邸的红衣女鬼才是一缕魂魄残存。
道人瞥了眼她,大笑道:“如此一来,贫道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道人猛然挥袖,那幅群山画卷《山海雄镇楼》,掠出大袖,“山岳平地起高楼!”
画卷长达千百里,围绕云艮山。
刹那之间,一座座山峰从画卷上屹然雄峙,总计八十座。
八十座山峰,皆朝拜此山。
陆地笑了笑,袖口飘摇,大步离去。
下了临渊台,走出百余步,在一座龟驮碑后头,发现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道童,看到自己后,便赶紧缩回那颗小脑袋,道人低头笑道:“小道童,偷看什么呢?”
小道童有些脸红,不过仍是有模有样打了个稽首,“拜见掌教真人。”
陆地笑问道:“你在山上修行多长时间了?”
在观道观负责扫地的小道童赧颜道:“已有六年了。”
每日早晚两次,伴随着晨钟暮鼓,小道童都要从西边扫到东边,一直到最东面的临渊台附近为止。
这几天,他都会捧着扫把,遥遥望向那座凉亭。
依稀见到一头大白狐狸。
偶尔还能见到一个奇奇怪怪的五彩小木偶,坐在这座龟驮碑顶部怔怔出神,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跟他说几句话,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骂自己是臭牛鼻子小道。
陆地问道:“师从何人?”
小道童开心笑道:“回禀掌教真人,我师父是黄叶道人,俗家名字姓黄,登山问道之时,恰好见到秋叶满山。”
陆地想了想,“哦,是黄满山那小子啊,资质平平,性情倒是尚可。”
小道童鼓起腮帮,气鼓鼓的。
一脸“你是掌教大真人,我才不跟你一般见识,要不然我就要替师父打抱不平了”的可爱表情。
道人哈哈大笑,挥挥袖子,示意远方那数十位观道观晚辈道士,都不要靠近龟驮碑。
一副山河画卷围绕云艮山,更凭空多出了八十座千姿百态各具风姿的山峰,观道观的道人,哪敢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连忙走出房间,甚至还有十数位闭关多年的老真人,也被惊动,掐指一算后,人人惊喜万分,果断联袂破关而出,最后这拨辈分最高的三十余人,便在掌律真人马扶风的带领下,一起走向临渊台。
一位闭关已经三十年的老真人环顾四周,笑眯眯问道:“黄叶真人是哪一位啊?”
走出一位身材高大模样淳朴的年轻道人,稽首行礼道:“小道便是,拜见太上师伯祖。”
这位垂垂老矣的老真人,赫然是掌教陆地的大师兄。
老真人打量了年轻道人一眼,感慨道:“你们师徒二人,大有福缘,吾道不孤。”
在观道观籍籍无名的年轻道人,愣了愣。
这座观道观,相较朱雀王朝其他那些香火鼎盛道士云集的道观,在籍道牒道士的数量实在太少,但是天资卓著之辈,又太多。
这位黄叶真人辈分又低,修为也不高,一向安心求道,刚刚在几年前才得以正式收徒,其实连同那小道童在内,师徒寥寥两人而已。
龟驮碑这边。
陆地笑问道:“孩子,掌教考考你,何谓道?”
满脸稚气的小道童一本正经道:“人行大道,号为道人。身心顺理,唯道是从,从道为事,故称道士。”
陆地眯眼道:“为何将道教经典上的‘天道’二字,擅自改为大道?”
小道童有些心虚,“师父说天地人三道,各有根祗,并无高下之分,若是只修白日飞升的‘天道’,有失偏颇。”
小道童并不知晓,在他说出“天地人”三字后,眼前这位掌教大真人暗中跺脚,山顶云海滔滔而聚,无形中遮蔽了整座云艮山。
陆地脸色凝重,“那何谓修道?”
小道童愈发胆怯,低头道:“师父前些天正好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哪里懂这个啊,所以我这些天一直在使劲想呢,跑去藏书楼翻阅了好些书籍,也偷偷问了很多师兄师叔们,可是总觉得书上写的,长辈们说的,都不太对。但我不过是个扫地的小道童,总觉得肯定是我悟性不够,学问不大,读书太少,所以一直没敢把我自己琢磨出来的答案,告诉师父,怕师父他老人家又给人笑话,唉,师父在咱们观内,就经常被师伯师叔、甚至是辈分更高的师叔祖,笑话的,说师父喜欢‘胡说八道’,修野狐禅,修旁门法……”
陆地有意无意瞥了眼远处那些道士。
掌律真人马扶风一头汗水。
一些个小道童嘴里的“师伯祖师叔祖”,也无比尴尬。
这小道童今夜歪打正着的“告御状”,威力巨大啊。
在观道观,所有道士都知道一个事实,无论是修为、剑术、道法,掌教真人陆地都要高出所有人一大截,宛如苍天在上,众生俯首。
一直站在人群最边缘地带的黄叶真人,稽首歉意道:“小徒儿童言无忌,要怪就怪贫道这个师父,胡乱传道授业,真人们恕罪。”
资格最老的那位老真人摇头笑道:“何罪之有?功在千秋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