忱星没有独自离开,她留在这里,留在这小小的县城里。
今天是聆鹓生病的第四日,她的烧仍未完全退下去。精神好的时候,她可以十分正常地与其他人攀谈,只是脸色不太好,语气也显得有点微弱。精神不好的时候,她就只能躺在床上,脸蛋烧得通红,别说吃饭,一点儿水都喝不下去。就这样反反复复,聆鹓肉眼可见地瘦了,她姐姐跟着揪心。
该如何是好?谁也不知道。但吟鹓心里明白,拖得越久,忱星越不耐烦。虽然她没有表现出来,但吟鹓知道,她随时可以放弃她们,前去追踪那个名叫泷邈的半妖——这是水无君告诉她们的。泷邈不知还是否停留在占卜的结果处,也不知忱星有没有再算过。她没有走,一方面可能泷邈也没有离开,另一方面她或许还在担心聆鹓的病与殁影阁散布的瘟疫有关。
尽管后者的成分很难确定。她到底是心怀天下,还是有其他原因?吟鹓总是看不透。
在聆鹓清醒的时候,她将自己和忱星与水无君见面的情况写给她看。当然,说也不是全说,只是挑挑拣拣,写了吟鹓觉得自己可以说的内容。在聆鹓主要看来,无非是与故知相逢的一件事——当然,这也很值得令人感慨。聆鹓惋惜自己没能同去,还问姐姐有没有对水无君表示感谢。吟鹓的话里只有宽慰,再无其他。
关于谢辙他们的事……吟鹓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转折是在第六天出现的。
那天聆鹓刚醒来,就觉得自己神清气爽,精神抖擞,仿佛一点病痛也不曾有过。先前几天受过的折磨都不复存在,她活蹦乱跳,下了床便能满地乱跑。吟鹓照常端着熬好的药,见到她这般精神,也颇感意外。她们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了忱星与舍子殊。
这两人的表现……倒是“很有意思”。舍子殊像是真的为她们感到高兴,双手竖直在面前轻快地鼓着掌。但不知为何,吟鹓总觉得她的庆贺并非发自真心,而是一种表演。当然,不是说她心怀恶意,而是说吟鹓觉得,舍子殊只是认为遇到这种情形,便该这么做。而忱星的反应倒更符合舍子殊失忆者的身份——毫无反应。
难道说,她们该期待忱星感到高兴么?也许这还值得期待一下。毕竟,她终于可以不再将重心放在这里,而去专注于追踪半妖的事了。不过按照她一贯谨慎的性格,心中留有疑虑还是很有可能的。
很快,她便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怎么恢复得这么快?”
这听上去实在不像好话,反而像是盼着她继续病着一样。不过,忱星说话就是这样的,她们都可以理解,也明白她真正的意思。
“应当是吟鹓姑娘不舍昼夜的照顾,终于让她康复了?”舍子殊说。
“当真?”
忱星来到聆鹓面前,聆鹓不知为何有点紧张。她伸出手,一把抓住聆鹓的手腕,旁人都有些惊诧。但紧接着,她就将纤长的手指按在聆鹓的右手腕侧,应当是在把脉了。
“……”忱星皱起眉,“当真是恢复了。”
难道说,是殁影阁的人有所察觉,所以停止了背后的活动么?那这里嫌疑最大的自然是舍子殊这个来路不明的外人。她将锐利的目光投向她,而子殊只觉得莫名其妙。不,也不该这么想,指不定真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过几天便捱过去了。毕竟吟鹓是这样认真地照料她,康复也并不是不可能。
“总之,既然已经没事了,我们现在便出发!”聆鹓显得比谁都着急,“耽误了这样久,真的很抱歉……”
“也并不怪你。”舍子殊宽慰道。
忱星什么都没说,只是去默默收拾行囊,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看不透。吟鹓思前想后,示意另两人先收拾着,她决定去确认一下。吟鹓跟了过去,站在忙碌的忱星身后。但她终归是不能说话的,便只是这样看。她想,若还有什么要紧的事,忱星会直接说的。
忱星的东西不多,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完毕。她回过头,知道吟鹓早就进来。两人相互凝视半晌,忱星终于开口说话了。
“不能掉以轻心,你是知道的。”
吟鹓点了点头。
“我做了卜位,发现那半妖……并未挪动分毫。”
吟鹓微皱起眉来。虽然这是件好事,可是,他为什么也长时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出了什么事,还是半妖他个人有什么状况?不论哪种,都令人有些担心。她紧紧地抿住嘴唇,心中暗想,不论出什么事,她都要看好自己的妹妹。她们不能再分开了。
“对了,药粉在哪儿?”忱星问她,“很小的那一包。你还带在身上?”
吟鹓一拍衣侧,脸色变得很不妙。她露出焦虑的神色,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裳,又转过头看向客栈后院的方向。这几天她换了一次衣服,恐怕……把药粉放在那件衣服里洗了?看这架势,忱星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没责备什么。或许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吟鹓一心只想着给妹妹忙前忙后,何况药粉这么小小一包,被忽略了也算得上正常。
大概……虽然它分明是很重要的东西,说丢就丢,多少有些可惜。
她们再次踏上了旅途。距离泷邈的位置已经很近,何况忱星说他并没有动过位置。虽然这听上去有点让人质疑结果的准确性,但既然是忱星,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就连将那根翎羽交给舍子殊,她所得到的结论也是一样。忱星愿意交给她,估计也是认定了那半妖一时半会不会再跑。当时她们与水无君见面,自然也提到了这件事。水无君欲言又止,权衡之下决定让她们自己去看。她所能给出最确定的消息,便是泷邈在那里,很可能真的抽不开身。
忱星将一切人的话都预设为“不靠谱”的,她更相信自己。当她自己得出的结论与旁人有所重合,那些话才能起到强化结果的作用。不论如何,她们出发了,距离目的地不会超过两天的行程。只不过,到地方找人恐怕还要一点时间。忱星叮嘱的语气太过严肃,简直像是警告一样。她说,若是路上聆鹓感觉自己有任何异常,要第一时间说出来。聆鹓表示理解,自然也满口答应。吟鹓心中暗想,还是不要再出事的好。
一路上,聆鹓的确不再感到任何不适了。于是,吟鹓斟酌再三,决定将谢辙他们和南国的事告诉她。骑在租来的马背上,她从包袱里翻找纸笔。这个动作被忱星瞥见了。
“我们,从水无君口中,得知了一些事——或许,与你过去的同伴有关。”
两人同时愣住了。她们骑的是同一匹马,一前一后地坐着。前方的吟鹓回过头,看了看妹妹,发现聆鹓也在呆呆地看着自己。她们都有些意外。聆鹓的意外理所当然,但对吟鹓来说……忱星敏锐得未免让人觉得有点可怕。
“说是有位公子,是唯一的寻常人。还有两个狐妖,一男一女,是兄妹。一位不属于这方大陆的访客,还有——百骸之主。另外,还有两位六道无常,分别是神无君和霜月君。”
多令人熟悉的形容!聆鹓抓着姐姐的手更用力了些。吟鹓很快意识到,一定是他们没错了。她的妹妹紧接着张开了口,语调都在颤抖:
“我、我知道!那个人,姓谢是么?狐妖有两个?我知其中一位,但另一位……莫非是他的朋友,还是——他妹妹?他们、他们相逢了么?真是意外。还有……霜月君!她竟也在那里。神无君为何也在那里?还有位奇怪的‘访客’,我兴许也不认识。为什么他们几个会出现在南国?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忱星几乎完全预料到了她的反应,吟鹓也猜到了。单独骑着一匹马的舍子殊凑近了些,也想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忱星简单地替吟鹓讲述了无庸氏的阴谋、新恶使的决心,以及蟒神复苏的几个事件。她知道的比较有限,其中包含着她个人缜密的推理,将水无君原本算得上破碎的消息串了起来。聆鹓的面色时而忧虑,时而感动,像是将忱星的讲述随着谢辙他们一起经历了一遍。
说实在的,忱星讲得实在枯燥,比起话本称得上索然无味。不过她本就是一个梳理事件的过程,犯不着找太多修饰。吟鹓一直扭头盯着她,觉得她在听那些话的时候,眼里能发出独特的光彩。看来,她真的十分在意那些人,尤其……是那个普通的人类。当然,他的确值得在意。且不论他能与那些特别的人并肩作战,就已经证明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吟鹓的心里痒痒的,她也想见到妹妹所想见的、见过的光景,认识她所认识的、值得认识的人。
聆鹓甚至埋怨她们,应该早点告诉她,这样她的病说不定好得更快些。
唯独舍子殊听罢,只是面无表情。她太安静,大概又是陷入了自己的思考。过了许久,她才这样说了:
“那些被丢进沼泽的偶人……听起来有些可怜。”
忱星似是翻了个白眼。
“死物罢了,受法术的驱使行动。你不去考虑法阵的事,竟在这里同情假人。”
“这算作同情么?我只是觉得可惜。”舍子殊摇摇头,“就这样被打碎,下场未免太过凄惨。说不定,它们原本还可以有更多用处呢。”
“说不定,只是些残次品?”聆鹓跟着猜测。
“谁知道呢……”
舍子殊抬头望天,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那人竟有那么多替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