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内,茗香氤氲热意。本就已经入夏的天怎么都凉不下来,何况刚过饭点,人们正想找个地方乘凉,就一个接一个地涌进茶楼。谢辙他们打午时中在这儿坐着,来时还能看到几个空位,现在竟已经开始等位了。室内的温度是只增不减,惹得人心烦意燥。
谢辙和寒觞都没什么精神,皎沫夫人倒是罢了,她对温度的感知似乎没那么敏锐。常年待在雪山上的问萤是最受不了的。她伸着脖子,架在桌面上,前臂伸得老长,都要碰到对面她哥身上了。这模样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真正的狐狸。
是了,终于——她还是跟下了山。
狐狸奶奶早就想让她来山下闯荡了,还将寒觞好好地说教了一番。一般上了年纪的人,都不希望儿女子孙离自己太远,但这位老狐狸可不一样。她坚称自己的身子骨还硬朗得很,还有着一套自己的理念。与人类不同,她相信只有亲身到江湖中闯荡,才能对人世间有更深一层的理解。作为妖怪那自然是比人的教育理念更“莽”,这谢辙也没话说。
寒觞当然试着给奶奶解释,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死活不敢将温酒的情况告诉她。奇妙的是,她听了寒觞的糊弄也没有追问。寒觞不知道,奶奶究竟是老糊涂了,还是没有糊涂,亦或是说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是温酒的亲奶奶,不可能不关心自己的孙子,她是真的弄不明白了,还是有其他得知消息的渠道,就连问萤也说不清楚。她知道山下是凶险的,也能听懂寒觞说现在的人间有多乱——横行的瘟疫,感染异变的人类与动物,不知何时蹿出来的移动人偶……奶奶活了很久,多离奇的事情都见过,应当知道当下有多危险。
“她真是老糊涂了才会劝我带上你。”
寒觞嘀咕着,轻轻打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皎沫宽慰道:
“想必老人家有自己的想法。至少,她一定是信任你的能力,才让你带着她的。”
“是啊。老人家不是也与问萤谈条件了么?只要她跟着你不乱跑,就可以下山。问萤这不是答应了吗?”
谢辙也这样附和,但寒觞的脸色并没有好到哪儿去。自打下山开始,他就吊着这张死人脸,怎么看怎么没趣。他如此严肃自然是有原因的。几人目的明确,要从恶使手中夺回被绑架的聆鹓,又不是带着亲属出来旅游的?都已经过了上百年,多等一会儿问萤就不乐意了。当然……他心里也明白,她必然是为了温酒,才没耐心的。
“哎呀,好热啊……往年夏天有这么大的太阳么?”
“一直都是这样热的。是你在冷风里待久了,不习惯。”寒觞说。
“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天就是比过去更热了,是你一年四季都在这平地上,感觉不出来呢?”说罢,问萤将手臂缩回去,支起脸来。
寒觞摇着头道:“你可少贫两句。”
皎沫说心静自然凉,不过也不是谁都有她那么强的定力。眼看着高温就这样禁锢着他们的步伐,消磨他们的意志,皎沫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伸出手掌,轻轻朝着手心吹气。不知为何那些没下肚的茶水变成了看不见的气流,涌向她的手心,又反弹出来,变成了一股细细的白烟。从一旁看,就好像那些烟雾是从她掌心里冒出来的。白烟弥漫在他们的附近,颜色淡化,直到看不出来。但几人都明显感觉到,周围似乎变得清凉了些。
“这是什么法术?”问萤好奇地拉着皎沫的手臂,“姐姐你教教我!我也想学。”
皎沫当真就与她细说起来,问萤也听得认真。谢辙微微摇头,给杯子又续上茶,轻叹一口气。寒觞问他:“怎么,你又有心事?”
“说起来,我昨天又做梦了。”谢辙端起茶杯凑到嘴边,“我梦到聆鹓,还有一个很像她的姑娘,但她不是聆鹓。”
“那就是她的姐姐了?”
“应该是……我也没见过她的堂姐。她只说跟她很像,所以在梦里,那两个人便几乎一模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面前有个镜子。我梦到她们一起聊天,一起吃饭,一起逛花街。她们不像是重逢,而像是从未分开过的亲姐妹。”
寒觞沉默了一阵,将茶杯盯了半天。半晌,他才说:
“是个不错的梦。”
“可我们现在一个也见不到。”谢辙悲哀地说,“这是我们的错误,我们必须找到她。”
桌上突然传来“哗啦啦”的声音,无数细小的冰晶洒在桌面上,无序地蹦跶,还有的跳到地上。两人的注意力被问萤吸引,她正尴尬地摊着手,手中还有一团碎冰。
“呃,我弄得不好……”
所幸这动静不算太大,没人注意。而且不一会儿,那些冰晶就融化了,变成无数个细小的水珠。大概不用太久,水就完全蒸发,甚至不要抹布擦一下。
皎沫摇头说道:“不,这说明……你的力量很强。你必须要更加小心地拿捏你的法术。就像有的人生来力气大,要比常人还要谨慎,才不至于在拿起什么的时候将它破坏。”
“是这样吗?”
“是的。或许你的兄长更有感悟。”
“啊……是的。十多年前,我刚得到这份力量时,也按照以往的经验搞砸了许多事。不过问萤这孩子打小便是这样没轻没重的。一开始,她有些体弱,比其他同龄的狐狸都要小一圈。何况这样的毛色……在天敌眼中十分明显。爹娘将她保护得很好,让她平安长大。法术上,她最初学得很慢,即便学会了,也很难把握力道。而且,她比别人更容易累。”
“一路上我也发现,这孩子吃得不多,”皎沫解释道,“妖力和人的力量一样,摄取的食物和灵力要跟得上才是。她本来胃口就小,妖力又强,会更早感到虚弱是正常的。”
“唔,是这样啊……”
寒觞认真地看着问萤,她还在琢磨刚才皎沫教的法术。寒觞意识到,与妹妹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很多事他都只看到表象,却没有琢磨深层的含义。奶奶让自己带着她,是有让他们加深了解的意思吗?他本以为他们出生起就认识了,不需要折腾更多才是。但现在看来,自己可能是错的。
“抱歉打扰你们……”一个陌生的女子走到桌边,“这位姑娘的头发,真是特别啊。”
几人突然警觉起来,尤其是寒觞。他很清楚,在人类的世界中,很少有发色纯白的人。这样的人要么上了年纪,要么是得了什么病,要么干脆就是妖怪。问萤现在这个活蹦乱跳的样子,虽说岁数大了,在狐妖中可还年轻着,而且她也绝不像是得病的样子——虽说她全身洁白确实是先天的原因。但不论如何,为了掩藏她妖怪的身份,寒觞让她给自己施了一道法术。这是一种障眼法,在所有普通人的眼中,她的头发和寻常女子一样是朴素的黑色。只有灵力高强的人或妖怪才能看出她本来的样子。这样的技法算不上新鲜,很多妖怪都用这种方式混在人群之中。可眼前这陌生的女子竟开门见山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说,她看出了什么端倪?
“是……我吗?”问萤指了指自己。
“是的呀。”
那女人真是不将自己当外人。她坐在两排人之间的那面椅子上,左手边是皎沫和问萤,右手边是谢辙和寒觞。要说她长得倒是标致,皮肤白皙细腻,五官端正,眉眼带着笑意,脸上恰到好处的妆容惹人喜欢。但寒觞可见多了美女,连他自个儿也能化作惊艳的女性,根本不吃这套美人计——虽然对方不一定使了。
她之前手里抱着一匹布,放到自己的右手边。谢辙扫了一眼,是上等的布料,印染的暗纹美观考究。她自己身上穿的那件看上去也不便宜。见谢辙看了她的布,她连忙说:
“几位莫要见怪。我呢,晌午才去集市上买到一块好料子,正想找裁缝做衣裳呢。只是现在天儿太热,我走不了几步路就想休息,这才进了这家茶馆,还在门口的棚下排了好一阵呢。我刚进来在你们旁边那桌坐下,就听见这位公子,在说自己做过的梦。我一回头,就看到这位年轻漂亮的白发姑娘了。”
“你是什么人?”寒觞可不跟她客气。
“我若说我是六道无常,你信么?”
她的语气真不像是在开玩笑。四双眼睛齐刷刷投向这位女子的脸,将她的眼睛细细观察。寒觞冷笑一声,没好气地说:
“呵,哄谁呢?你这眼睛可不像是六道无常的眼睛。再者,你的黄泉铃呢?”
“此事说来话长……若是想向你们自证,还真是困难。但我要多问一句,那位公子梦到的两位姑娘,是不是姓叶?”
谢辙一愣,问道:“是又如何?”
“这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