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无弃佯装情绪不佳,跟着他们去了后屋休息。管事的人给他好茶好水伺候上了,想要什么,也让他尽管吩咐。这倒是颇有几分软禁的气氛,他暗想。直到表面镇定地将他们赶出门,他还有心慌,倒不是真怕自己在这儿出了什么危险,而是在警惕些别的东西。
为何狩恭铎如此笃定他会在近期出现在这里?他甚至给玉婷姑娘提过自己,这绝不是巧合。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精心编制的阴谋。以皋月君知晓天下之事的本事,说不定对他们来时的行程,当真是一清二楚。
现在的问题是,狩恭铎要见他,是这妖怪自己的意愿,还是他主子的意思?
他几乎能想到,山海走出门后皱着眉找到姑娘们,简单地概括了生的事,让她们切莫担心。姑娘们呢,或许和山海一样,嘴上都说着没事,心里稍稍惦记着。不过只要柒跟在他们身边,他便能知道他们有多远,他们也能知道他还安好。
正琢磨着,有人敲了敲门。他走到门前,看着一个与他差不多高的影子。此人身上的气息与先前他见过的都不一样,身上萦绕了很强的灵力。他没有过问,便打开了门。
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门开了以后,他不说话,先行了个礼。施无弃同样拱手作揖,微微抬起眼睛打量着他。男人穿着一身赭色的圆领袍,内衬是稍暗些的鹅黄。布料针脚细密,看着很讲究。他扎着四方髻,身上没有其他多余的装物,只有腰间挂了个令牌。
对方直起身,面容隽秀。只是他眉眼弯弯地笑着,几乎看不到眼睛,嘴角也勾起来,让施无弃看着脸酸。
“狩恭阁下,久闻大名啊。进来坐?自个儿的地盘就别客气了。”
在对方还未自我介绍前,施无弃先开了口。起初并不确定,但面对面时,他隐隐感到对方身上散出的妖气。他不确定狩恭铎是否是故意让他察觉到的。
两人进了屋,在方方正正的木桌前对着坐下。狩恭铎为他倒好了茶,说是特意从外面带回来的特产。施无弃闻出来,的确是好茶,但并未碰杯子一下。他深知青璃泽大多数术士,都会些离奇古怪的蛊术,若是下了什么无毒无味的蛊,可就难办了。狩恭铎看出他的警觉,细声细气地说:
“放心,暗地里下毒,不是在下的待客之道。”
“嗯,我可真是太放心了。”
嘴上说着,他仍连茶杯看都不看一眼。柒姑娘的气息淡了些,他感知到,山海他们应当是平安无事地离开了。
“施公子放心,我邀您见面,是我自己的意思。至于为何知道您在这儿,自然是向同僚打听了您的行动。我自然是向殁影阁主请示过。我只是想与您交流一下生死之道,除此之外绝无恶意,您不必多虑。”
不用无弃开口去问,他自己就交代了个明明白白,看来是个精明的家伙。越是这样,他越觉得难对付。
“绑架似的,真是没有诚意啊。”
“我放走了您的挚爱,还不够有诚意吗?”
施无弃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一紧,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从过去到现在,连山海他们的动向,殁影阁也知道的一清二楚。若此次交谈中稍有差池,他们便有危险。
他不能直接问“你到底要干什么”,在这样的气氛里,先沉不住气的就输了。
“确实不够。你还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您有疑虑是理所应当的,尽管开口便是。”
“那我就直说了——我自然知道,殁影阁知晓天下之事,但消息传到您耳边总需要些时间。我觉得,您不是恰好赌中了我们拜访的时间,而是您今天才知道的。所以,应当是您手下人报的信。我有些不明白,他们是如何这么快就告诉您,让您赶回来的?”
狩恭铎微微侧脸,像是猜到他会这么问。他仍然笑着,取下腰间的令牌,双手递到施无弃的手里。无弃也双手接过来,正反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长长的五边形令牌上写着金漆的字,表明了金砂庄主的身份。背面是一个端正的“铎”字。他忽然注意到,令牌下端有个不起眼的金属片,像个灵活的扣。他抬眼看了狩恭铎,并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他便将那个扣轻轻掰开,从原本就轻薄的木质令牌间抽出一个小盒子,像个精致的小抽屉似的。
里面是一片灵动的花瓣,被封在凝固的透明琉璃中,嵌合在里面。那花瓣的形状像是姑娘的一片裙摆,中央泛白,边缘缀着一圈墨一样的黑色,其余大面积都是金黄。它很漂亮,在这琉璃里,将生前的弧度定格其中。而且他还能感到,这花瓣的灵气很复杂,有它自己散着的,也有被注入的。
“施公子可知六道灵脉?”
“唔……”
原来是灵脉么?鲜少有人类能找到并进入灵脉,就算进去了,也很难不迷失在六道间,找不到回来的路。唯有六道无常与一些妖怪能在其中穿行。
“我们有送信的灵蝶。我收到口信,直接从灵脉回来便是。此令牌能护我们周全,让不属于此间之物的气息被完全隐匿起来。”
“你们。”
施无弃着重了这两个字。
“施公子明察秋毫。”
狩恭铎笑着接过他推回来的牌子,重新别回了腰间。他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告诉他:
“你一定知道,阁主大人有五位心腹。金木水火土,黄青蓝红白,我们是人手一个的。”
“……此花是娲堇华?”
“正是。”
施无弃并不知道云戈的事——那时他还未与凛道长同行。在银饰店里他提到的那人,他也没有过问,自然是不知道这花的事。但他知道,娲堇华十分珍贵,在黑市上的价格高的离谱。他有一枚还魂丹,甚至还带在身上。那丹药里,就有晾干的娲堇华的粉末,很稀罕,是曾经的客人与他换的。只是这还魂丹并不是真正让人还魂,只对刚刚死去的人有用,而且仅仅是须臾片刻罢了。
不然,他早就给阿柒用了。
殁影阁竟有一株完整的花,还被做成了如此奇异的灵物。娲堇华与女娲造人之说颇有渊源,的确也能压住妖怪身上的妖气。这样一来,一些事就说得通了。
狩恭铎又说:“很久之前,如月君曾来拜访过殁影阁。她想将娲堇华的样子画下来……自然是没机会了。听说前一阵子她去锦桐乡碰运气,希望,她有所收获。”
柳酣雪解·如月君,他略知一二。若她真把娲堇华画进去,现世里的花也会荡然无存。
“我知道了。那么……下一个问题:你教玉亭姑娘赶尸之法?”
“谁?”
狩恭铎虽然还带着笑意,可明显有些困惑,不像是装的。施无弃没有回答他,任凭他一个人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子。
“啊,啊……我想起来了,你是说镇外那个放羊的女孩?”
“不错。”
“真是抱歉,我教的人太多,记不大清楚。哎,自然要撒大网,才能碰着您。顺便,让百骸主的名声,在人与人间也传上一传。”
“那可真是太感谢了。”施无弃面无表情,却语调讥讽。
商人与商人间的对弈,他自认无需不必要的谦和。那都是给外行看的,私下里,没必要这么客气。何况他对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妖怪,也并没有什么好感。
“不必客气。您还有什么问题么?”
“最后一个”施无弃竖起一根食指,“倒也算不上是提问,应该说,是确认一个问题。”
“施公子但说无妨。”
“流通冥币的钱庄也好,洗清进账的赌庄也好,我始终想不清楚为何您与青璃泽闻名的赶尸术有何联系?有何用处?难不成是个人爱好?先前,我一直不大确定,这是一个有些大胆的设想……如有冒犯,还请包涵。”
“施公子莫非有什么想法?快快请说,我还真对您的揣摩有些兴趣。”
“钱庄与赌庄离的很近,您在此地经营也并不需要四处走动。但听说,您经常外出——尤其是要出入于六道灵脉,我便有些起疑。直到我与您见了面,察觉到您身上,可不止这被掩盖住的妖气……”
“还有?”狩恭铎轻轻挑眉。
“人的气息。但不是活人,是死人——很多死人。”
“所以?”
“你和各地一些手下,以赶尸为借口,运送许多违禁的货。此次应当是些名贵的草药,我不清楚是负责运输还是往青璃泽带。这不重要,人的尸体很轻易就能过了各地关口的审查。你自己经营的地界,也能很轻易将赚来的钱洗得干干净净。”
狩恭铎忽然鼓起了掌。
“不错,不错,在下当真没有看错人。不愧是百骸之主,实在是佩服。这样一来……我想与您商议的事儿,相信您定能帮我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青绿色的眸子上,细细的竖瞳如一道黑色的裂纹,笑意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