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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惟明推掉她的手,突然龇起牙。
“嘶……”
“不是吧?你还疼着呢?”
“人家真是对女人客气了。抓你你试试?我感觉他绝对是冲着把我胳膊卸掉来的。虽说是没脱臼,但我感觉软组织肯定伤到了。”
“那……那可能,就是因为我们理亏。”
“也亏你吵得理直气壮。”
“也说不定,是你之前提过,七八年前的某件事……他怕你泄密?”
“他应该也没想到,当时以为随便什么小医生,是曾与法器接触过的人。我也没想到,后续还会与他有这么频繁的接触。”
上楼的时候,梧惠偷偷瞟了一眼他的表情,装作随意地说:
“谁让你非要深入去查法器这些事的?没事找事,给自己惹一堆麻烦。”
“事已至此,我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你知道吗?我总有一种感觉。就好像命运在很努力地告诉我,一切并没有随着父亲和弟弟的死结束。时隔多年,他们好像突然回到我身边一样,告诉我其实他们一直都在。虽然我见不到他们,但他们每时每刻都会留下痕迹,通过不可思议的变故来暗示我。”
“……大哥,我、我觉得你想多了。你好像有点魔怔。”
梧惠又看他一眼,不自觉地抓了抓衣摆。莫惟明并未注意到这不自然的小动作,而是继续低头爬着楼梯。他平淡地说:
“可能你确实觉得有点可笑吧。一个曾自称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变成这副封建迷信的模样。但那些我曾不相信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命运也像是给我指引。童年那些如今看来不可思议的奇迹,也逐渐在脑海里变得清晰。我怎么能当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梧惠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还好,他们是在上楼,气息不稳是很正常的事。她试探着问:“你明天去公安厅,该不会,是想直接问他们法器的事吧?他们和霏云轩的人可不一样。扫地出门都算轻的,把你抓起来扔去蹲号子,才是更可怕的。”
说到这儿,他们已经走上了四楼。梧惠停在楼梯口,莫惟明也随之停下脚步。
“公安厅的人再蛮横,也不会这么不讲理。不过我怎么可能直接打听他们的法器呢?那我确实是觉得自己命长。我可要好好活着,直到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弄清楚。还是那句话,我不求做出和父亲一样的成绩……我只想查明真相。之前我只是碌碌地活,被动地接受他们的死讯,因为我以为我什么都做不了。如今有了机会,我不想再熟视无睹。”
“莫惟明……”
刚说出口,梧惠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正式喊他的全名。在这之前,她从来都叫医生。或者……大哥。但她隐隐有种感觉。莫惟明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力量。古往今来,不论是真实的历史还是编撰的故事,有这种力量的人注定会有与之匹配的结局。
梧惠差点被这种力量感染。但她很快清醒过来,她不能被这种力量感染。
至少她清楚地知道,莫恩确乎是“死了”。
梧惠立刻摇头,将杂乱的念头从脑海里赶出去。她故作沮丧地说:“可我们总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在寻找答案的路上遇到更多问题。你不觉得这是命运在阻挠你吗?你明目张胆调查这些,没有星徒会相信你的目的这么单纯。而且你忘了吗?你一开始是反对我们深入的。”
“一开始,我确实怕麻烦,不想让你参与。但我已经想明白了。”
“你到底明白什么了?”梧惠有点生气了,“你根本、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你在担心吗?”
“是啊!”
梧惠脱口而出。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虽然的确如此,但她担心的可不止莫惟明一个人。不过深究起来,关于他的部分,确实关乎他的安全。
莫惟明短暂地沉默。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生怕他多想,梧惠立刻打断了他。
“算了。之后有什么线索,要去什么地方……记得告诉我。我可不想你死得不明不白。”
“小惠……我都有点感动了。”
他的脸上又出现那疑似轻浮的笑。梧惠意识到,这初次见面时简单的表情,她确乎很久不曾见过。大概是一起经历了太多的事,表情才被赋予了更深层的含义。但……
“什么鬼?恶心死了!不许这么叫!”
“你没有小名吗?你父母不这么喊?真是奇怪。”莫惟明挠挠脸,“而且这不是用于表示亲近才会说的称呼吗?我打小就是这么喊我家猫的,它很高兴啊。”
“你可滚蛋吧!”
趁梧惠发作前,莫惟明有所预料般一溜烟跑上楼去,步伐轻巧,一点也不像受过伤的样子。徒留梧惠一人在楼梯口干瞪眼。
“他们不能再深入下去。”
烛光在无风的台面上安静地烧着。火苗后是玉衡卿静谧的脸。凉月君仍拿着书,心思不在这场对话里似的。唯有宫正襟危坐,对师父的发言予以回应。
“是……要给他们找些麻烦吗?设法让他们中止调查?我感觉他们都是固执的人,常规的办法根本不能阻挠。”
“我们不能再树敌了,你不明白吗?”云霏微微摇头,哀叹,“仅是维持与其他星徒表面的亲和,已经要耗尽力气。你们的日子,过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逸,但千万别忘了,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们仍身处乱世。”
“我明白,但……也许可以拉拢他们。”宫转而看向凉月君,试图寻求支持。但他单单举着书,仿佛事不关己,目光一刻也没从书页上挪开。她又说:“我们如今孤立无援,若能与他们交好,地位便更稳固些。名下的弟子也……”
“看来你没有明白。”云霏只是这样说,“我来换句话问你吧:你觉得当下,其他人对我们,都是什么态度?”
“态度吗……”
宫思忖道。她伸出手,掐着指,一个一个数着过去。
“抛开天枢卿不谈。天璇卿与我们鲜少接触,但常用新鲜的洋货抢我们的客人。我们试过同她合作,但,她仅将范围限制在了生意联谊上。之前,他们还硬要与警察强闯我们的戏楼,好在商和徵稳住场面。天玑卿几乎从不离开自己的当铺,对外面的事不闻不问。只是他与诸位无常关系甚好,情报网四通八达,我们比不上他。他不可信,因为他平等地做任何人的生意……天权卿,我们见不到,但昨天九方泽已——”
“天权卿什么态度,倒是不重要。她只是奶奶的玩物,九方泽更是虞家的傀儡。”云霏打断了她,“有思想的傀儡,依然是傀儡。思想是钝器,斩不断牵引的线。忽视他便好了。虞家迂腐守旧,时代的洪流自会将他们击垮。只是到了那时,我们须留意琥珀的动向……开阳卿怕是早就盯上它了。”
“好的。至于开阳卿,她父亲手握军队……我们是绝对无法与他们为敌的。但他们致力于维护曜州的秩序,再怎么说,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我们安分一天,他们就不会找我们麻烦。而瑶光卿,亦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我们驻守一方,无法轻易与她相遇。”
宫试探性地看向云霏,却从那平静的脸上看出一丝微小的失望。她心往下一沉,等待师父说出正确的答案。
“你说的没有错,但都不是我要你明白的核心。答案其实很简单……他们看不起我们。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们。正因不把我们视为威胁,所以才静置于此。没有人找我们的麻烦,不是因为我们强大,而是因为我们什么都不是。”
“所以、所以我们必须尽早结盟才是。”宫攥紧拳头,“我们是坚不可摧的一家人,但只有我们是不够的。大家都只是……只是普通人而已,只靠吃饭的本事活到今日。音乐戏曲如今都不是法术或枪炮的对手。”
“唉……”
云霏沉沉地叹了口气。她最聪明的大徒弟也不知道她在感慨什么,只好静静地等。
“是了。但你认为,同盟就如家人一样牢不可破吗?靠血脉或生存技艺相连接的关系固然牢靠,可朋友、搭档,这种东西永远凭利益相连。当利益不一致时,就会各奔东西、作鸟兽散,甚至倒打一耙、反手一刀。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家人,拉拢是不必要的。尤其你所拉拢的人,与你不是同一个专业领域,甚至在别处比你更优秀的。这之间就无关生存技艺的连接了。况且,你会甘愿再去做谁的学徒吗?”
“不……您是我唯一的师父。”
“也是可以变通的,但,”云霏话锋一转,“他们的技艺对你来说,当真是有用的么?你认为一个医生,一个编辑,能在你与其他人的对抗中带来怎样的优势?给你医病,还是对你的敌人口诛笔伐?他们是妖物,是黑道,是暴力机构。即便是落魄的虞家,也只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无法选择你的对手,但你可以选择你的盟友。当然,即便是盟友——还是那句话,利益驱动下的感情,都是暂时的。”
宫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她点点头,却又面露迟疑。
“可是……这又为何要对那两人进行阻拦呢?我们不与他们联系便是了。”
“有他们在,便有尸位素餐的可能。你没看出来,他们是会招惹麻烦,却不会带来价值的人么?就算没有成为星徒,他们也随时会给我们引来祸患。若他们再来……必要的话,就做些让他们丧失行动能力的事。”玉衡卿又说,“动用法器也可以。你要知道,霏云轩的楼主必须是一个杀伐果断的人,才能护住家人的周全。”
“……”
宫还未回话,凉月君忽然放下书,只是手还没有松开。宫以为他对此持反对意见。
“您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不,没有。”凉月君微微耸肩,“挺好的。我一开始也不支持他们。我可不想遂了毒凶刑恶的意。况且事关莫玄微的研究,无底洞罢了。而且,让他们离这些破事远远的,也是竹令龙吟的愿望。上次让梧小姐来找你们求助,也是他的意思。”
“……好的。”
“时候不早了,监督弟子们收拾一下,你也早点休息。”
云霏说罢,整理了一下弯折的棉衣领,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凉月君打了个哈欠,继续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研读乐谱。宫送师父回到寝房,独自一人在门口站了一会。
她其实并不想当一个传统意义上伤害别人的“恶人”。她跟师父要学的,是保护家人。但师父教给她的,便是欲图保护家人,必须时,就该伤害别人的家人。这难道是有错的吗?她没办法反驳师父,但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却不能说。因为为了家人付出一切的玉衡卿是不会错的。
她必须强大起来,否则就像十八年前一样。弱者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反抗也像笑话。
顺着楼梯走下去,到了转角,她发现师弟师妹都聚在这儿,连冻冻都在。商直直站着,叉着腰,像是在怄气。对面的徵大约就是罪魁祸首了。他坐在楼梯上,一手撑脸,朝上对她翻着白眼。角早就放弃当和事佬了,只是抱着臂靠在墙边。羽则席地而坐,把玩着客人送的几枚猪骨头,不亦乐乎。她和角一样,早就对两人的争论见怪不怪了。冻冻认真盯着她手里上蹿下跳的猪骨,眼花缭乱,倒也不伸爪子抓。
见宫走下来,徵这才站起身,拍了拍身后的灰。宫问他们:
“你们不去指点弟子,都聚在这儿干什么?角,器物都清点过了么?下次演出的公告,徵也拟好了吗?商又和你吵什么?羽师妹还在这儿玩呢?猫喂了吗?练琴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