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佑已经不敢直视身上只有一件里衣的尤明堂了。
这家伙可谓是黑历史满满,“贪墨”税银,断官道、推山江岚县百姓逼出城、火烧粮仓、扮山匪抢劫。
结果呢,贪墨税银,贪的是他“自己”的,因为本来就没什么税银可收。
断官道,是为了“引流”,大力发展当地经济。
将百姓逼出城,是因为岚县百姓本来就活不起了,早晚饿死,还不如来这上工,结果一天还吃三顿。
火烧粮仓,是怕因为民乱。
扮山匪抢劫,抢的还是世家的商队。
“去。”韩佑对陆百川说道:“上外面抓他的属官挨个问,单独分开问,看看这家伙说的是真是假。”
“是。”
韩佑:“周统。”
周统:“残龟在。”
韩佑:“…”
“说啊,听着呢。”
“那什么,你换身衣服去城中打探,找百姓问,这家伙说的是真是假,有一点对不上的,哪怕一个字对不上,回来禀告我。”
“得令。”
陆百川和周统快步走出去了,韩佑则是侧目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尤明堂。
这家伙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这种表情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对方说的都是真的,不怕深查,不怕去问。
“最后一个问题。”韩佑竖起手指:“如果你的回答让我满意,我或许会考虑将官袍和玉带还给您。”
“将军您问。”尤明堂大喜过望:“赶紧问,下官都跪累了,官袍玉带就算了,这官身下官也不想要了,您能饶下官一条小命就成,饶不了,你放了下官犬子也好。”
“好,我问你,上报的税银是三十五万贯,是将近两个月前将账目送到京中户部的,这钱的大部分都是你自己掏腰包,雍城是真的遭灾了,还是你反悔了,不想再花这冤枉钱?”
“没遭灾。”
尤明堂低下了头:“是下官反悔了,不想将钱交给朝廷了。”
“你就不怕评不了上佳,被调职吗,雍城可是你经营十余年的心血。”
总是乐呵呵一副不怕死模样的尤明堂,长叹了一声:“那又怎么办,这三季山庄,花销太多太多了,下官手里的钱若是当做赋税交给朝廷,朝廷也用不到我雍城头上,既如此,不如担着干系说是遭了灾,至少能将钱用在雍城上,用在三季山庄上。”
韩佑还是不理解:“你就不怕被调任吗,调任的话,你这三季山庄之前投的钱可都打水漂了。”
“不算打水漂。”
尤明堂又笑了:“都已经扔进去不少钱了,台子算是搭好了,就算下官被调离,再来的知府总不能将城西都推了,能来此处当知府的定是京中手眼通天之辈,既是这种人物,必然要再管朝廷要钱,要来了钱,投到三季山庄中,也算是我尤明堂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惠及雍城百姓,何乐而不为。”
韩佑再次陷入了沉默,不由望向堂外。
陆百川已经命人将人单独带走,没有出现任何吵闹或者骂声,代表到现在为止,并没有问出什么猫腻。
吐出了一口浊气,韩佑回想起刚刚时的情形,开口道:“刚见到我的时候,你虽是诚惶诚恐,可本将在你的脸上却发现了一丝喜色,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难道是等着本将发问,你来个先抑后扬?”
“将军误会了,下官做的事,哪个不是杀头的罪责,只是…”
尤明堂再次低下了头:“只是下官…下官熬不住了,养不起这雍城百姓了,雍城,没有良田千亩,没有官道便利,更没有牧场、马场,没有任何赚钱的营生,说是上城,光占着个百姓多,百姓多有个屁用,那么多张嘴,下官要怎么养,用什么养,下官…只是熬不住了。”
“所以你才建三季山庄?”
尤明堂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满面苦涩:“东施效颦,终究是东施效颦,当初下官还以为,二十万贯足矣,可谁知工料根本拉不过来,当初说好的将工料运送过来,三城十六县,统统变了卦,一根木料都不运来了,下官…下官不敢声张,丝毫不敢声张。”
“之前谈好了工料送来?”
“是。”
“为什么变卦了?”
“都送去京中了,狗日的四…不是,将军您不是在城北建盖了个什么大窑馆吗。”
“体育馆!”
“哦对,体育馆,您那边的给的钱多,信誉也好,本官无甚信誉可言,给钱也是磨磨蹭蹭的,那些工料商行就将木料石料都送到京中了。”
韩佑都被气乐了,感情因为自己的缘故。
“起来,坐那,本将有事问你。”
“诶呦,可算起来了,下官这腿都不舒坦了。”
尤明堂扶着老腰站起来后小心翼翼的坐在旁边:“将军,这些罪责都是下官一人之过,与旁人无关,与犬子无关,百姓也是被下官蒙骗的,您看…”
“这个一会说,我只问你为什么要效仿四季山庄?”
“赚钱啊,百姓有饭吃啊,又能赚钱,又能给百姓饭吃,为何不做。”
韩佑发现这个答案还真无懈可击。
“因地制宜,你总该懂的,你连四季山庄什么样都不知道,光是道听途说就敢干?”
“那将军您说,雍城这鬼地方,什么都没有,做何营生才能赚钱,才能给百姓饭吃?”
韩佑依旧无法反驳,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雍城的确是没什么支柱产业。
“赚钱,无非靠三样,国朝、粮米、商。”
尤明堂唉声叹气,自顾自的说道:“这国朝想要兴盛,靠的是能工巧匠,大到军中军器,小到百姓用度,就说那战国时期的墨家、公输家的本事,得是重用才行,这行当可赚钱的很,可朝廷不在乎,要是种地,粮米收成,也赚钱,不过只是让大家吃饱穿暖罢了,雍城是既无良才,也无良田,只能靠商,别看这游玩、卖艺都是下作行当,对国朝无益,却能让钱财动起来,动起来了,就能增加我雍城的花销,百姓有钱赚,有钱花,其他人赚了钱,再花了钱,最后虽是和国朝没他娘的任何关系,可百姓至少胖了啊,饿不死了啊,您说是,下官也没想着当什么好官,就想着…雍城这群狗日的刁民还算听话,下官,下官总不能让他们饿死。”
韩佑闻言心中大震,实在是没想到这样的一番话竟然能在古代听到。
国家发展靠的,是真正的实业,科学技术和制造业才是核心,而农业则是基础保障,资本运作应以挣全世界的钱为主,服务业、旅游业虽然不能增强国力,却能促进消费增加gdp,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会让金钱流动起来,同样很很重要,而四季山庄建立之初也正是因为这个目的。
难能可贵的是,这个道理,居然被一个奇葩知府看的通透。
可以说尤明堂不懂商业运作,也不通土木工程,但是,这家伙绝对是屈指可数能够看清楚四季山庄运营本质的人!
“海哥。”
“小的在。”
“将官袍与玉带捡起来,给他穿上。”
“是。”
“什么?”尤明堂吓了一跳,站起身连连摆手:“使不得,将军使不得啊,这知府,下官是一日都不想做了,您还不如治下官个大罪呢,空有见识与法子,却无钱财操办,这他娘的比死还遭罪哇!”
韩佑根本不鸟他,冲着外面喊道:“去城外将尤公子带回来,让人通通入城,来府衙。”
再次看了眼尤明堂,韩佑突然觉得这家伙很可怜。
一个人,有远超旁人的认知,有超强的执行能力,可却被各种条件限制了,说的再通俗点,空有大志无从施展,这的确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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