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当然给宰辅送画,当然不是为了表明周老板吊的一匹。
宰辅让韩佑看画,当然也不是为了让韩大少爷品评鉴赏一番。
韩佑再次看向画,犹豫了一下:“学生不知此画是何意,只知不是何意。”
宰辅面无表情的呷了口茶:“那韩公子觉着,不是何意?”
“不是悬崖勒马之意。”
宰辅笑了,笑的有些莫名:“自然不是,若是此意,老夫怕是又要告老还乡。”
“那这画…”
“马。”
韩佑神情微动:“与大理寺少卿吴勇有关?”
“不错,马,既是战马,也是马家。”
“马家?”
韩佑好歹也是做过功课的,朝堂之上姓马的倒是有几个,只是品级都不高。
说句实在话,韩佑不喜欢,也不习惯官场上的“沟通方式”,明明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非要拐弯抹角,越是想要拐弯抹角,反倒开口之前先来一句“我就不兜圈子”了,就好像领导开会讲话之前,必须说一句“我尽量节省大家时间”一样。
也如同这位宰辅,有屁不放,非得先看画。
可惜,这位宰辅他…他是宰辅,但凡他是个差役、武卒什么的,韩佑早就一逼兜子呼过去了。
“看来你是不知马家的。”
宰辅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这一丝失望也夹杂着几分困惑,既然韩佑不知自己口中的“马家”是什么意思,为何天子要让内侍“推荐”这小子?
“罢了,时辰到了,离府。”
宰辅站起身,望着韩佑:“你尚年幼,虽只是区区读书人,你父却是朝堂大员,志在何处,心向何处,心宽一寸,路宽一丈。”
韩佑瞳孔猛地一缩:“老大人的意思是?”
“火烧账目之事,本官…”
刚刚还自称老夫,现在却称本官,又是说话说一半,不言而喻。
韩佑面无表情,却确定了对方怀疑账目是自己烧的,不过,也只是怀疑罢了。
见到韩佑装傻,申屠罡语气生冷。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所谓税银善举,小道,未免下作,朝臣即便助力于你,亦是因私利,而非公义。”
申屠罡的面容有了几分明显的变化,似乎是厌恶。
韩佑想的没错,申屠罡怀疑火烧账目就是这小子自导自演的,还是那句话,也只是怀疑。
但是,申屠罡可以确定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臣子们主动补税当做善款接济百姓,完全是老爷们穿丁字裤,扯蛋,他还能不了解满朝臣子都是个什么德性吗。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意为自身端正,哪怕就是不说,不命令,人们也会遵从,如果身歪影斜,就算是有权利发号施令也无人听从。
韩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话,是训斥。
而在训斥之前,这位宰辅大人,让人去韩府“通知”韩佑过来,莫名其妙的让他看了一幅画,韩佑没看明白,宰辅下逐客令,下了之后,还训斥了一番,可可以理解为告诫的口吻,可这话出自宰辅,又何尝不是训斥。
见到韩佑没走,面色也没刚才那般拘谨,申屠罡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还不走吗,难道是要本官送你不成?”
“那学生便告退了,前往刑部。”
“刑部?”申屠罡不由问道:“所为何事。”
“鸿胪寺少卿吴勇,目无国法,视朝廷法度为无物,草菅人命,血账累累,铁证如山,洪隆一年,低价收购米粮,趁雨季水灾抬高粮价,洪隆三年,为铲除异己,私下勾结铁鹰部番使污蔑前朝鸿胪寺员外郎不尊邦交使者,景文一年秋,威胁京中商贾一十二人,垄断潍州布料,将售卖价格提了三倍不止,潍州冬季不知冻死了多少百姓,去年,又纵容前工部主事柳文冠其家丁,自平县、吴县、广文县七处下县,威逼利诱,将其包括军伍遗孀妻女三十一人骗到京中…”
顿了顿,韩佑面无表情的说道:“学生要去刑部揭发检举,如此详实的铁证,刑部必会审查,审查后,必会呈交尚书省,呈交了尚书省,宰辅大人必会严令查办,宰辅大人严令查办,必会还苦主们一个公道,因为…您说的嘛,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学生,够正的,学生相信,更正的刑部,更正的朝廷,一定能将这案子,正常,正当,正规,正确,正式的办下来。”
说完后,韩佑笑了,笑的很莫名,很轻蔑,再次施了一礼,抬腿就走。
是的,他在羞辱宰辅,羞辱当朝宰辅,不计后果的羞辱申屠罡。
两世为人,终究还是年轻人,做不到极致的圆滑,也总是磨不平自身的棱角。
韩佑对申屠罡可谓是鄙夷到了骨子里。
其身正,不令而行,是怎么好意思说出来的?
你就是当朝宰辅,天子之下,朝堂之首!
你这么牛b,为什么朝堂正不起来,京城正不了起来,官场正不起来。
这种话,韩佑听的太多太多了。
见到贪官,哑口不言。
见到污吏,哑口不言。
见到恶人欺辱百姓,哑口不言。
然后有一天突然见到有人削贪官,打污吏,上去就是一顿训斥,你打人是不对的,不符合律法,逼逼赖赖一大堆,很是伟光正。
回到家中,看向铜镜中的自己,抚须一笑,今日又是本官教训了刁民的一天,棒棒哒。
这种人,韩佑只有两个字,特么不屑!
不是他冲动,连宰辅都敢揶揄,都敢嘲讽,而是他已经不是太在乎了。
韩佑深知周老板是个什么样的天子。
天子,眼里容不得沙子,目前阶段只是为了大局才隐忍,刚刚登基,他需要稳定二字,需要稳定下来巩固朝堂中央集权,一旦做到了,就可以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
到了那时,申屠罡这种尸位素餐的宰辅,天子绝对不会留下。
既然天子早晚容不下申屠罡,韩佑为何还要陪着笑脸昧着良心卑躬屈膝的“受教”?
韩佑这波嘲讽拉的很满,很成功,申屠罡的脸上果然浮现出了毫不掩饰的怒意。
“站住!”
申屠罡重重哼了一声:“京兆府府尹之子韩佑,果然是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后生。”
韩佑转过身,甜甜一笑:“嘴长在您身上,你说了算。”
申屠罡,再次触碰到了韩佑的逆鳞。
他最不喜欢别人管他叫京兆府府尹之子,因为这代表着很多时候一旦他得罪人了,大家就会报复老爹韩百韧。
“你若觉得朝堂臭,臭不可闻,觉得京中满是污泥,泥裹双足,觉得本官尸位素餐,罔顾不问,那你为何不科考,为何不入朝,为何不为官,为何不去改变,不去抗争?”
申屠罡冷笑了一声,怒气也变成了鄙夷:“不过是夸夸其谈的小儿罢了,嘴上功夫倒是十足,只知谩骂,却不付诸于行,可笑,可笑至极。”
韩佑,惊呆了。
他突然想到一些事,上一世的一些事。
校长对学生们说,如果你们对学校不满,不要总是批评它,而是想着如何建设他…
如果你觉得海参队不好,不要总是批评它,而是想着如何鼓励它…
如果你觉得国产品牌不好,不要总是批评它,而是想着如何支持它…
这就是个很逗的事,就好像全民智商普查一样。
我是学生,我怎么建设它,拿出我爸给我买盒饭的钱捐出来给老师筹生日宴?
我是球迷,站到绿茵场上时你们已经先代表了我,我怎么鼓励它,你去夜店喝多了的时候我给你当代驾?
车自燃了,不能怪它,只能怪我不支持国产,怪我自己没先考个消防证?
但凡说出这种话的人,正是制造这种环境的始作俑者,也只有他们才能舔着个脸说出如此恬不知耻的话。
望着张大嘴的韩佑,申屠罡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知所谓,滚,莫要再碍了老夫的眼。”
已经做过功课的韩佑,挠了挠后脑勺:“申屠大人,当年,你为什么辞官啊,你为什么…不和前朝昏君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你让我入朝当官改变这世道,可我还没科举,可你当年是吏部尚书,那怎么…还反道而行之直接辞官了呢?”
话音落,申屠罡怒目圆瞪。
这是他一辈子的痛,一辈子的污点,就仿佛,他是个懦夫一样逃开了。
韩佑呵呵一笑,又补了致命一刀:“我明白了,大人如此深谋远虑,辞官,必然是为了指望前朝昏君被你教导后的多年的某一日,良心发现突然变成明君,对不对,一定是这样。”
竖起大拇指,韩佑满面赞叹:“宰辅果然不是一般人,高明,太高明了,佩服至极,可惜,没等前朝昏君良心发现就死了,要不然你就可以让朝堂焕然一新了。”
“嘎”的一声,申屠罡一捂心脏,抽过去了,生死不知。
宰辅就是不一样,晕倒的姿势都与众不同,非得后脑勺磕一下桌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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