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治殿,天子端坐御案之后。
随着文武一声“传入殿”,韩百韧大步流星迈步而入,止住身形刚要单膝跪地,又连忙弯腰施礼。
天子哑然失笑:“韩卿家还是难改武人本性。”
“臣,失仪。”
韩百韧垂着头,不亢不卑。
其实别说三品大员,只要是朝臣,没有说见到天子就跪然后扒了苦茶子就舔的。
文人和官员都在乎一个风骨,哪怕是武将,哪怕是面对天子,除非是在特殊场合或是特殊情景下才会下跪。
“免礼,赐座。”
文武搬了个绣墩放到韩百韧屁股后面,天子笑道:“偌大的京城,民事、商事、杂事,皆与韩爱卿息息相关,韩爱卿劳苦功高。”
坐在绣墩上的韩百韧瞳孔略微收缩。
刚进门,称他为韩卿家,刚刚,又称他为韩爱卿。
韩百韧心里愈发警觉,在他眼里,本朝天子就是个老阴逼,要不然也不可能为了干掉主家去刺杀前朝天子。
“臣惶恐,臣本武将出身,民生实乃臣所擅长之事,难免有所疏漏,望陛下降罪责罚。”
“爱卿误会了,朕叫你入宫,是觉着你这府尹担得不错。”
天子笑眯眯的,淡淡的说道:“说起来,朕也曾是武将,辗转各州兵备营与折冲府,不止一次听闻韩爱卿之名,却一直无缘相见,如今登基为帝,你又在京中担府尹要职,鲜少上朝,你我君臣今日还是首次私下奏对。”
韩百韧应了声“是”。
其实当年夺宫的时候俩人有过交流,只不过有其他人在,而且也是眼神交流。
韩百韧控制了整座皇宫,得知了天子周恪带着兵马赶到时第一时间命人打开了南门。
周恪入京入宫,二人也没有任何交接,韩百韧将两千多名骑卒全部带走了,驻守北门,而且还是没有经过任何人授意的自发行动。
之后则是前朝太子在京中铲除异己,然后铲着铲着给他自己铲没了,最终周恪获得京中世家以及文武百官的支持登基为帝,改康为周开了朝。
在这个期间,周恪与韩百韧没有任何私下接触,登基没多久后,韩百韧原本要回折冲府,却被宫中告知调任为京兆府府尹,上了任,才将下县的韩佑接到京中。
周恪从造反到登基,除了将韩百韧调职之外,只有过一次“表示”,那就是将前朝一位被抄家的府邸赐予了韩百韧,也就是现在的韩府。
所以外朝与京中世家也不知道天子到底是几个意思,是要重用韩百韧,还是心里窝火韩百韧抢了他的夺宫的“功绩”准备以后翻小肠。
“爱卿莫要惶恐,朕今日召你入宫,只是有一事不解,此事,朕也是思量许久,想不通,还望韩爱卿为朕答疑解惑。”
韩百韧迅速起身再次施了一礼:“陛下直言便是,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
天子突然站起身,凝望着韩百韧,一字一句:“当年,为何率兵入京!”
“臣…臣知晓陛下是真龙天子,前朝暴政民不聊生,陛下必会还天下人一片清明,这才擅自带兵入京,为陛下起事尽微薄之力。”
“乱说一气!”
天子一拍桌子,怒斥道:“那时,朕从未扬言要将前朝那昏君取而代之,行刺前朝宰辅,是因那畜生八年来吃了我边城军伍近百万贯军饷,至于行刺天子,是因前朝周家家主向那昏君尽谗言要灭我周恪,灭我周恪所统三州兵备九千折冲府将士。”
“额…”
韩百韧低下头,犹豫了一下,双眼一亮:“陛下虽未揭竿而起,可臣知晓陛下就是上天之子,是天定之人,九五之尊舍陛下其谁,这才率兵入京。”
“你…”
天子气的够呛,突然发觉这可击有点无懈啊。
“不。”天子也懒得兜圈子了:“韩百韧,朕敬你是军中好汉,直言不讳,朕再问你,当年,你为何入京夺宫,难不成你…”
天子眯起了眼睛,面容莫名。
韩百韧抬起头,面色也很古怪,望着天子,那眼神,好像望着一个白痴。
犹豫了一下,韩百韧试探性的问道:“陛下您不会以为当年臣入宫,也是为了…为了造反?”
天子都被气乐:“你他娘的要造反,哪能轮得到…”
一旁的文武赶紧重重地咳嗽了一下,天子也意识到自己有点二,连忙面色一正:“奔袭千里入京夺宫,究竟是何缘由。”
“臣,臣…臣…”
“臣”了半天韩百韧也没臣出个所以然。
“你不说,朕,来告诉你。”
天子绕过御案走向了韩百韧,朗声道:“你要杀了前朝那昏君,是也不是。”
韩百韧面色剧变:“陛下误解臣了,臣…”
“住口,还想狡辩不成,你非但要杀了前朝那昏君,还要杀了满朝文武,一人都不放过。”
韩百韧愣了一下,演技相当浮夸:“陛下您误会了,臣哪里有这个胆子,就是杀了臣,臣也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啊。”
要知道本朝三分之二的官员都是前朝的,这事太犯忌讳了,再说即便前朝天子是昏君,可他终究是天子,那是谁想杀就杀的吗。
“住口,朕来说,朕不怕告诉你,前朝那昏君,就是朕亲手杀死的,你可知那昏君死前说了什么吗,朕来说,你听着,听听可否耳熟。”
来到韩百韧面前,天子微微仰着头,突然发现自己气势有点弱,又后退了两步。
毕竟韩百韧都快一米九了,天子都不到一米八,还挺瘦,一个韩百韧都能装进去两个周恪。
“你韩百韧说,你个狗日的昏君,老子为国征战,被冒了功劳也就罢了,你他娘的还在京中与一群贪官污吏为非作歹,老子婆娘知晓老子在南关得不到军器与粮饷,便在京中四处寻人,无意中得知了你那宰辅与礼部尚书贪墨军饷,你这昏君非但置之不理,还默许了那两个狗才杀人灭口,老子婆娘虽是侥幸不死却因伤患得了不治之症,今日,老子就要血洗皇宫,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加上你这狗皇帝,老子皆诛!”
韩百韧面色阴晴不定,这话,他怎么能不熟悉,怎么会不熟悉,因为这话,正是他亲口所说,对前朝天子亲口所说。
“韩百韧,你好大的狗胆!”
天子冷笑连连:“朕要问的是,为何你又不动手了?”
“臣…”
韩百韧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你不说,朕来说。”
天子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大戟本已落在了那昏君的头上,最终,你又忍下了杀心,你说,倘若京中官员都死绝了,天下免不了大乱,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更苦,但愿新君与他不同,但愿知晓这家国是以百姓为基,才叫那昏君多活了几日。”
韩百韧闭上了眼睛,最终徐徐跪倒在地:“臣,知错,知罪,只求陛下莫要牵连我儿韩佑与家中下人,是臣吃了熊心豹子胆口出狂言。”
“这便是朕为何…”天子凝望着韩百韧的双眼,淡淡的说道:“将京兆府府尹一职交于你手的缘故,将京中四门交与你手的缘故,好叫你知晓,朕,与那前朝昏君,不同,大不同。”
韩百韧神情一动:“陛下…”
“好了,出宫。”天子露出了笑容,挥了挥手:“朕今日传你入宫,只是让你知晓,朕是信得过你的,是赏识你的,这才将四门重职交于你手,安心做你的府尹,去,莫要胡思乱想。”
韩百韧激动的不要不要的:“臣,万死不辞!”
“查税一事,朕交于了你儿韩佑,你韩家满门忠烈,莫要辜负了朕。”
“臣…”韩百韧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感激零涕”的倒退了出去:“臣遵旨。”
待韩百韧离了殿,天子坐回御案后,微微一笑。
文武连忙见缝插针拍了一下:“韩大人精六韬擅五略,更是带兵征战的勇猛将领,如今对陛下铭感五内…”
天子笑着打断道:“不错,朕就是要收了他的心,收了他的忠心,莫说他如军中传闻那般,哪怕只是有传闻中的一半,不,十之一二,朕能收了他的忠心,那便是朕的幸事,大周的幸事,日后若有民乱、兵乱,韩百韧便能重用一番。”
“陛下仁德,不计前嫌,刚才老奴可是瞧着了,韩大人感激流涕,恨不得将心窝子掏出来给陛下您观瞧观瞧。”
“哈哈哈哈,武将嘛,朕是了解的,最是认死理,将心交给了朕便会对朕一辈子忠心。”
天子越说越是得意,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与此同时,韩百韧刚出了皇宫,没等上马,百姓打扮的王山从旁边窜了出来。
“老爷,陛下…”王山满面焦急之色:“可是刁难了您?”
“没有。”
韩百韧打了个哈欠,满面不屑,低声说道:“和老子收买人心呢。”
“收买老爷?”
王山苦笑了一声:“莫不是知晓了老爷的本事,要让老爷离京征战?”
“不知。”韩百韧没好气的说道:“倒是未提,就怕有朝一日会如此。”
“那老爷您…”
“得过且过。”韩百韧回头看了眼宫门,嘟囔道:“一个月才不到两贯钱,老子玩什么命啊,还天子,我看也就那样,一个头两个臂膀,砍了也长不出来,肘,回衙署,看看有没有哪个狗日的不开眼欺辱了百姓,老子泄泄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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