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玄素有点没有搞懂陈书文的思路,只得道:“愿闻其详。”
陈书文继续说道:“我说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如同一国,可并非传统的中原王朝。”
“首先,传统的中原王朝其实是封闭的,只能节流,无法开源,所以土地兼并就决定了没有三百年之天下。”
“可再看如今的大玄王朝,已立国二百余年,哪里有半分乱世气象?反而还处在一个上行的阶段,何故?很简单,因为大玄王朝不是一个封闭的王朝,能够开源。”
“就拿南洋来说,为了实质掌控南洋,每年都有大批中原人来到南洋各国,大玄朝廷和道门还觉得不够,还要鼓励移民,甚至半强迫地让失去土地的人来到南洋。在这种风气引导下,权贵们也不再热衷于土地兼并,反而是卖了土地,大肆出海,在海外建立功业。在这种情况下,中原怎么会有人多地少的矛盾?”
“说白了,在封闭的环境下,其实也限制了豪强们,逼得他们只能在土地上做文章。”
“其次,古代中原王朝的技术停滞,也就是玄圣与徐祖所说的大饼问题,无法把饼做大,不可能养活更多的人。直到道门取代儒门,这才开始飞速发展,真正把饼做大了,能够养活大多数人。”
“与其说南洋联合贸易公司像儒门治下的古代王朝,倒不如说南洋联合贸易公司更像是道门治下的大玄王朝。”
“这里面同样有一条线:技术发展,出海寻求廉价资源,然后进行扩张,不过在扩张的过程中技术优势开始丧失,导致逐渐失去廉价资源,成本上涨,由奢入俭难,财政赤字,步入类似土地兼并的矛盾之中,最后整个体系开始崩坏。”
“大玄朝廷如今还在扩张的阶段,相较于周边地区仍旧有着无可比拟的技术优势,大玄人可以造铁甲舰、火铳、火炮、玻璃、钢铁,而南洋人没有这样的工艺,他们只能提供一些原材料,比如矿石、木材、橡胶等等,这些不需要技术,也卖不上高价。而他们又需要大玄的高端产品,只能用海量的廉价原材料去换取大玄的产品,这就是大玄的廉价资源。”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南洋人也开始逐步学习大玄人的先进技术,终有一天,他们会赶上大玄人。到了这一步后,大玄人因为各种原因,比如靠近原材料产地、人工价格低廉等等,会把作坊产业从大玄搬迁到南洋,又间接加速了南洋人的技术提升,这就是技术优势开始逐步丧失。”
“表面上看,大玄已经摆脱了三百年的兴衰规律,可实际上兴衰规律必然存在,只是它不再像以前的儒门王朝一样。除非大玄的技术能够不断发展,一直保持优势,可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人修炼到一定境界就到了极限,天地不容,要飞升离世。大玄能够离开这个世界吗?”
“终有一天,大玄和南洋没有区别了,南洋人会直接造他们想要的东西,而不是用廉价的原材料去换大玄的产品,于是大玄失去了廉价的资源。”
“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看似是一家南洋的公司,实际上是立足于大玄的公司,此中的逻辑也是一样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不仅仅是中转贸易,也是依仗技术优势立足于海量的廉价资源得以快速发展。”
“太上道祖有云: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道祖的意思是,兴衰不可避免,兴盛的时候,要懂得收敛,这样才能长久。”
“这与道德无关,如果一个霸主总是以势压人,看似得意一时,其实是在透支自己的国力、信用、威望,自然就会缩短称霸的时间。”
“人总是短视,明明知道短期利益会损害长远未来,可还是忍不住去争取短期利益,豪强们兼并土地是如此,工坊主们把作坊搬到海外也是如此。今朝有酒今朝醉,以后的事情自有后人去操心。”
“这就好像一个人在年轻时各种糟蹋身体,当时年轻力壮,似乎没什么事情,等到年老力衰的时候,就逐渐显现出来。南洋联合贸易公司也是如此,在最为鼎盛的时候,不知道收敛,肆意妄为,已经坏了根基,埋下了无数的隐患。兴盛的时候,看不出来,可等到走下坡路的时候,这些隐患就会成为难以解决的大问题。”
齐玄素听得很仔细,也听明白了。
他不得不承认,陈书文是有真材实料的,也值得他亲自登门,陈书文这是借着南洋联合贸易公司说天下大势,不是什么缥缈虚无的气数气运,而是将许多事情的本质揭开。
这也让齐玄素坚定了一个想法,儒门是对的,大部分问题的根源都是人性,无论是技术的进步发展,还是各种制度的不断完善,只要是立足于人,都无法解决人性的弊端。只可惜儒门看到了问题的本质,也提出了改变人性就能建立大同世界,却仍旧找不到解决人性问题的办法。
齐玄素问道:“陈先生就是因为此事才离开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
陈书文并不否认:“虽然齐真人把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高层一扫而空,但这就像王朝末世换了一个皇帝,意义并不大,根子烂了,非要推到重来不可。”
说罢,陈书文紧紧盯着齐玄素。
“陈先生想要改革?”齐玄素又问道。
陈书文不再隐藏自己的意图:“这就要看齐真人是否愿意放权了。”
齐玄素道:“原来这就是陈先生的条件。”
陈书文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谈到改革,齐玄素不由想起了张月鹿,她就是个改良派。
她要改变道门,可没说过再造一个新道门。
齐玄素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问道:“陈先生打算怎么做?”
陈书文道:“改革不是靠着权谋手段就能推动的,需要迫在眉睫的内外压力为推力,需要清晰的规划路线为引领,还要有为之努力奋斗的相关利益群体做基础,以及事成之后重新分配的巨大利益,以及一个坚定的领袖和核心势力。”
“这些缺一不可,而权谋手段仅仅是降低阻力的方式而已,是术非道。”
“就拿推力来说,如果没有内外压力,那么是没有动力做出改革的,大家都有饼吃,一团和气,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去改变现有格局?”
齐玄素问道:“这个外力来自何处?”
陈书文伸手一指齐玄素:“正是真人。”
“我?”齐玄素一怔。
陈书文道:“齐真人以雷霆手段扫灭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高层,如果把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看作一国,那么就好像是国都被攻破,皇室尽丧,这就是外部的压力了。”
齐玄素又问道:“内部的压力呢?”
陈书文回答道:“以一国来看,内部的压力往往来自于底层的不满,每次大规模起义都会促使上层做出改变。这些年来,王家和孙家的予取予夺,已经让公司的底层十分不满,只是敢怒不敢言,如今正是个天赐良机,可以将这些不满的底层转变为改革的相关利益群体。如果没有利益相关的群体,那么所有的改革只是空中楼阁,最终陷入到一帮人陪着一个人演戏的境地之中。”
齐玄素听明白了:“提高底层员工的福利待遇,使得他们支持改革。不过钱从哪里来?”
陈书文道:“高层解决了,底层也解决了,剩下的只有庞大中层。放在一个王朝,就是众多的官僚、世家、权贵、宗室,这才是大头。他们既是可以分配的巨大利益,也是许多隐患本身。”
“这些年来,王家和孙家任人唯亲,安插了大量的亲信在公司之中。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必须从他们身上开刀,才能彻底解决隐患。如今王家、孙家全部伏诛,过去紧密的利益同盟被打破,公司内部陷入混乱,他们正是惶恐不安又混乱虚弱的时候,也是动手的最好时机。如果错过了,等到他们重新安定下来,再想动就难了。”
“再有就是一个足够坚定的领袖了,若是朝令夕改,总是被短期利益牵着鼻子走,最终就是原地踏步罢了。”
齐玄素听完之后,陷入沉默之中。
这无疑是个大动作,可如果做好了,其好处也是不必多说的。
过了许久,齐玄素问道:“我可以支持你,也可以放权给你,不过你要给我一个明确的时间。”
陈书文伸出三根手指:“三年,齐真人给我三年时间,我还给齐真人一个全新的南洋联合贸易公司。”
齐玄素伸出手掌,说道:“好,我们就定下一个三年之约。”
陈书文与齐玄素击掌为约。
齐玄素与陈书文深谈之后,以婆罗洲道府的名义授予陈书文同四品祭酒道士出身,任命他代表婆罗洲道府担任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董事会首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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