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微真人打开了一个类似八音盒的“传音阵”,听着里面传来的沙沙盲音,有些怔然出神。
此时清微真人搭乘一艘“紫蛟”正在返回秀京行营的路上。
作为掌军真人,他当然可以乘坐“应龙”,但他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十分低调地乘坐了一艘“紫蛟”。以道门如今的技术,全身投影如面对面交谈也没什么问题,可清微真人还是选择了这种稍微有些距离感的老式“传音阵”,正如他没有选择“应龙”一般。
到了如今,已经很少有人使用这种老古董,不过老家伙也有老家伙的好,最起码保留了一点缓冲的余地。
清微真人作为掌军真人进入凤麟洲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取得的成果有目共睹,先是以雷霆手段稳定了局势,然后由战略防守转入了战略进攻,打通武藏到伊势一线,对伊势进行封锁,从最北方的虾夷到最南边的萨摩,无人不知李清微的大名,清微真人一时风头无量,在凤麟洲,他就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掌握了最高权力。
不过在道门内部,清微真人却远谈不上掌握最高权力,哪怕是在三道之一的太平道内部,他也仅仅是二号人物,在上面还有坐镇齐州大本营的太平道大真人李长庚。
很快,“传音阵”接通了。
一个威严的老人嗓音从“传音阵”中传了出来:“无垢。”
清微真人的声音便相对温和:“国师。”
另一边正是道门三师之一的国师李长庚。
五代大掌教给道门订立了很多规矩,除了统一服饰和相貌年龄之外,还有一条,谈公事的时候称呼职务。
所以张月鹿和沐妗关系再好也要称呼“沐主事”,而非表字。清微真人同样称呼“国师”,而不是伯父。
不过规矩是死的,国师作为曾经与五代大掌教共事之人,真正掌握了道门最高权力的三人之一,就对这些规矩不以为然,并不严格遵守,也无人敢于苛责他。大约这便是“从心所欲不逾矩”,到了一定地位之后,拥有定义、修改、解释规矩的资格,规矩就不再是死的,而是自行灵活变化,自然不会违反规矩。
国师道:“有事?”
“是。”清微真人的语气凝重几分,“凤麟洲这边有些变数。”
国师的声音仍旧平稳,没有任何起伏:“什么变数?”
清微真人迟疑了一下,说道:“有关芙蓉山的。”
国师沉默了。
清微真人只是平静地等待,目光却望向桌上摊开的卷宗。
这就是“传音阵”的好处了,最起码省去了很多礼数。
过了片刻后,国师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有吗?”
清微真人回答道:“暂时没有了。”
国师再次沉默,似乎是陷入到长久的思考之中。
清微真人仍旧是平静地等待。
良久,国师终于开口道:“关于此事,我略知一二,我本以为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没想到确有其事。由此看来,末法的临近,使得许多人或事开始发生某些不可预知的变化,这的确有些超出我们的预料之外。”
清微真人问道:“那么……我该如何处理?”
国师说道:“越是古老、越是庞大的物事,其变化越是缓慢,缓慢到让人误以为它们是恒定不定的,我们要拉长到百年、千年、甚至万年的视角去纵览古今,才能体会到这种变化的存在。就像此方天地,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从太易时期发展到太极时期,从混沌到真实,就好似从婴孩长大成人。对于我们人来说,长大只需要二十几年,可对于天地来说,却要以数万年计。所以,就算芙蓉山正在发生变化,其时间也要以年来计算,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太大的变数。”
清微真人道:“国师的意思是原定计划不变?”
国师道:“就算要放弃凤麟洲,那也是以后的事情,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平定凤麟洲叛乱,事关玉京大局,攻占凤麟洲全境的决定不因任何意志而改变。”
“是。”清微真人轻声应道。
国师结束了这次传音通话。
……
齐玄素再一次回到了吉田城。
上一次,他是以播磨流阴阳师的身份来到这里,而这一次,他是以道门三品幽逸道士回到这里。
一路上,道士、灵官纷纷向他行礼。
还有许多相府之人,见到他也是诚惶诚恐,口称“高功大人”。
在过去的百年间,虽然道门并没有实质统治凤麟洲,但对凤麟洲的影响却是全方位的。大齐年间,中原鼎盛一时,凤麟洲派出遣齐使,全面学习效仿大齐。后来中原经历了大齐末年、大晋、大魏的衰败,凤麟洲又反咬一口。待到如今,大玄再次强盛,而凤麟洲经过漫长的闭关锁国之后,严重衰弱,于是凤麟洲又兴起效仿大玄的风潮。
放眼可见,好些倭人也作中原打扮,学说中原官话,再加上都是黑发黑眼睛,很难分辨,只能从玄而又玄的气态上勉强进行分辨。
在相府上层,为了某种正统考虑,还会使用传统服饰。在中层几乎是全员中原化,以会说中原话为荣,官话的口音越是接近帝京越是能高人一等,万事万物都以帝京或者玉京为标准,开口便是中原如何如何,是这般的好,是那般的妙,反观凤麟洲又是如何如何,愚昧落后,凤麟洲人要学会反思。帝京尚且如此,玉京更是当之无愧的山巅之城,天下之标杆,那里有着三十六人合议制度的金阙,公正又平等,开明又先进,文明又伟大,似乎玉京道士们放个屁都是香的。
齐玄素初次接触这些人的时候,很是吃了一惊。作为一个在玉京安家之人,他竟是不知道玉京有这么好,甚至产生了小小的自我怀疑,他们说的那个地方当真是玉京吗?真不是他们想象出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是道士,哪怕只是个道童,也会高人一等。
那么三品幽逸道士呢?
自然是无可置疑的大人物。
一众凤麟洲人望向他时,竟是有些发自肺腑的敬畏,这与普通道士的敬畏大不相同。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道:“天渊副堂主!”
一般而言,只有与齐玄素相识之人才会用表字加职务称呼他。
齐玄素循声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一个熟人:“许兄?”
“不敢当,如今是战时,不是在玉京,天渊副堂主还是称呼职务比较好。”来人正是许寇。
齐玄素从善如流:“许主事怎么在这里?”
许寇笑道:“当然不是擅自跑到这里的,我奉命驻守于此,打击攘道浪士。”
齐玄素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只是问道:“那你见没见过一个叫浅井铛的巫女?”
“别告诉我她是你的小情人。”许寇玩笑道,“小心我去找青霄副堂主告密。”
“你当我是李家大公子?”齐玄素玩笑道,“这个小姑娘帮过我的忙,若是你见到她,只要不违反原则,不妨对她网开一面。”
许寇道:“我还真见过这么一个小姑娘,不过你这话说晚了。”
齐玄素脸色不变,只是挑了下眉头:“你把她杀了?还是弄残了?”
许寇道:“有人先你一步把她保了下来,她已经是自由身,轮不到我对她网开一面。”
齐玄素只问了一个字:“谁?”
“丰臣千代。”许寇的回答同样简洁。
齐玄素自然知道丰臣千代何许人也,只是说道:“原来是丰臣秀继的妹妹,既然有她出面,那我就省事了,还不用欠你一个人情。”
许寇哼哼笑了一声:“那我真是亏大了。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齐副堂主的人情,感觉就像错过了一万无忧钱。”
“阴阳怪气,深得李家真传。”齐玄素指了指他,“不愧是掌军真人看中的人。”
许寇注意到齐玄素身后还跟了个拖油瓶,玩笑道:“这又是谁?不会是你闺女?这才多久不见,闺女就这么大了?”
本就不大高兴的小殷望向许寇的目光不太善。
齐玄素道:“你别乱说,她是一位前辈的孙女,姓殷。那位前辈可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我反正招惹不起。”
许寇被小殷看得有些后背发凉:“看得出来,这位小殷姑娘非是等闲之辈。”
小殷轻哼一声,望向别处。
其实她也不能把许寇怎么样,毕竟大家都是道门之人,是一伙的。
齐玄素道:“不能跟你继续扯了,我得赶回行营,有没有马上起飞的飞舟?让我搭个顺风船。”
许寇想了想,说道:“这个时间,就只有运粮草军需的‘黄螭’了,刚好返程。”
“也成。”齐玄素倒是要求不高。
许寇道:“我陪你一起过去。”
“话说回来,你是从一志郡那边过来的?你去那边干什么?若是需要保密,就当我没问。”
“没什么好保密的,反正伊势神宫已经知道了,我去铃鹿山见了铃鹿御前一面。”
“好家伙,你这是回行营领功去了。”
“铃鹿御前已经接受招安,行营很快就会有下一步行动,借用一句西洋人的话,现在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你多保重。”
“放心。”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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