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拘言见到这一幕,艰难地向前爬行。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若是错过,就算他没有暴露身份,再想等到掌宫大真人离开万象道宫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姚裴不再理会张拘言,举目望向被金光包裹着的琥珀。
在庞大神力的排斥下,她甚至无法靠近星野湖,更不必说触及琥珀了。
紫色的烟气升至半空之后,不再上升,而是缓缓地向四周弥漫开来,紫气所过之处,一切都被覆盖,只剩下流转不定的紫色雾气。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响起,仿佛喃喃自语:“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随着这阕《相见欢》的响起,齐玄素发现不见天,不见地,不见观星台和远处的万象道宫,只有遮天蔽日的紫气。
琥珀上的裂口越来越大,一道光柱升腾而起,一个略显虚幻的身影从光柱中浮现,双手缩在胸前,蜷缩一团,依稀可以看出是个女子的模样,身着道门的鹤氅,头戴代表二品太乙道士身份的莲花冠,赤着双脚,似乎正在沉睡。
张拘言见此情景,脸色更加苍白,没有半分血色,仿佛是透明一般,张了张嘴,喉间传来“嗬嗬”声音。
下一刻,从他的口中激射出一道血虹,正是“太阴十三剑”中杀力第一的“仙剑化血诛”。
在这一剑之后,本就已经重伤的张拘言失去了所有的生气,血肉萎缩,只剩下皮包骨头。
他的全身精血化作一剑,悉数没入女子的体内,就好似墨汁滴落水中,逐渐蔓延开来。
原本静止不动的女子随之有了反应,她的身形逐渐凝实,从一个半透明的虚影逐渐化作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
然后她缓缓伸了个懒腰,舒展开来,脚尖轻点湖面,荡漾起一圈涟漪,向外层层荡漾开来。
女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面容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仿佛是一尊巧夺天工的完美雕塑,仍是闭着双眼,睫毛微微颤动,一片静谧,似乎刚才的话语只是梦中呓语。
姚裴见到此等情景,皱起眉头。
她失算了。
她故意没杀张拘言,是因为她想要留一个活口,她有一种直觉,张拘言在紫光社中绝不是什么小鱼小虾,而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换而言之,张拘言并不是裴牧余这种被收买发展的外围成员,而是紫光社的核心成员,他的身上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如果能把他擒下,无论是站在道门的立场上,还是站在全真道的立场上,都是一桩天大的功劳。
可她没有想到,张拘言早已心怀死志,待到张拘言用出“仙剑化血诛”的时候,她已经来不及阻止,也无力阻止,毕竟她也只是个逍遥阶段的天人而已,境界修为上并不比张拘言更高。
这也是“天算”最大的不足之处,摒弃了七情六欲之后,宛若苍天在上,可在许多时候,又往往无法料到人的各种情感变化,最终导致失算。
齐玄素只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是金陵府大劫的亲历之人,目睹了司命真君降临人间,可眼前的这一幕与神仙降世有些不同。
最开始的时候,他和姚裴以为紫光社的目的是盗取神力,主要依据是齐剑元奉命来到万象道宫处理此事,他没有理由去欺骗同在一个阵营的姚裴。
后来他们则认为紫光社要谋划紫光真君降世,因为随着形势的变化和额发展,张拘言再怎么故布疑阵,也已经被逼到绝路上,他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束手就擒,要么就舍命一搏。所以在齐玄素和姚裴看来,张拘言最后选择舍命一搏,以星野湖湖底至圣先师像的神力作为代价,谋求紫光真君降临万象道宫,以此谋求生路,向死而生,也是合乎情理的。这便是姚裴只是重伤张拘言没有立刻痛下杀手的原因。
可他们两人都没有想到,张拘言还有第三种选择。
女子缓缓迈步前行,身后留下一连串的莲花状的涟漪。
步步生莲。
随着她缓步前行,紫色雾气不断散去,紫气退散之后,齐玄素发现星野湖仿佛被放大了数倍,一眼看不到边际,在女子身后天水一线的交接处,有一轮巨大的皎洁明月正在缓缓升起,它是如此巨大,仅仅升起一半的身躯,还有半数身躯隐藏在天水一线之下,就已经挤压了大半个天幕,以至于给人一种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错觉。
此等场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太阴真君降世。
这也间接佐证了齐玄素的猜测,并非是紫光真君降世。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天而降,落在星野湖的湖畔。
“姚丫头,后退,这不是你能处置的。”来人正是孙合悟。
姚裴没有逞强,一直退到齐玄素的身旁。
孙合悟这才望向那名女子,难以掩饰眼神中的震惊:“张无恨,你竟然没死?当年在云锦山,天师分明将你、将你……”
齐玄素和姚裴心头一震。
孙合悟竟然认得这名女子,而且这名女子似乎还是张家人,名叫张无恨。她分明名叫“无恨”,口中却又诵着古人的词句:“人生长恨水长东”。
姚裴低声道:“风清云静,山世无拘。还是不对。”
“什么不对?”齐玄素疑问道。
姚裴仍旧望向那名正从湖上缓缓行来的女子,解释道:“按照张家的辈分的来说,那位与紫光真君结为夫妻的参知真人是‘山’字辈,那么他的孩子应该是‘世’字辈,可眼前这女子却是‘无’字辈,张拘言是‘拘’字辈,少了一个关键之人。不过就算少了关键一人,我也大概明白张拘言的动机所在了。”
齐玄素也反应过来。
“拘”字辈是张月鹿的叔伯辈,而天师又是张月鹿的祖辈,如此一推,那么天师应是“无”字辈,再联系到孙合悟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天师将你”,这已然明了,此事只怕是牵扯到张家的内部斗争,甚至可以解释张拘言为何没学张家的“五雷天心正法”,而是学了老对头李家的“太平青领经”。
听到“天师”二字,被孙合悟称作“张无恨”的女子猛地停下脚步,女子的声音也骤然一变,没有了凄婉哀切,而是凛然冰冷:“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话音落时,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眼,先前脸上的平静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肃杀。
不过她没有立刻回应孙合悟,而是望向已经变成干尸的张拘言,脸上露出悲恸之色,轻轻招手,张拘言的尸体好似没有重量一般,轻飘飘地飞入她的怀中。
女子身材高大,怀抱着已经缩水的张拘言并不显得突兀滑稽,她用手轻轻合上张拘言的双眼,低声道:“许久不见了……我的儿。”
张拘言的尸体逐渐变得透明虚幻,化作无数光点飘散开来。然后这些光点又都融入了张无恨的体内。
母子二人又重归一体了。
待到张拘言的尸体完全消失不见之后,张无恨才缓缓地放下双手,转身望向孙合悟:“是你,孙合悟。”
这便是年纪大的好处了,孙合悟经历了三代大掌教,见过太多只存在传说和书本上的人物,自然也知道像许多已经被尘封在过往故纸堆里的密辛。
“是我。”孙合悟的脸色十分凝重,“你不是死了吗?”
“我是死了,可我又活了。”张无恨道。
说到这儿,她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日在云锦山镇魔台上,张无寿不念兄妹之情,用‘天师雌雄剑’杀我体魄,可是痛得很,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齐玄素这才知道天师名叫张无寿,而且听张无恨的语气,两人还是兄妹。
如今齐玄素已经知道天师和国师的姓名,分别是张无寿和李长庚,还剩下地师,只知道姓姚,刚好对应了道门内部排名靠前的三大世家,看似巧合,实则必然。
孙合悟沉声道:“无寿道兄大义灭亲,你是死有余辜。”
“好一个死有余辜,好一个张无寿。”张无恨冷冷道,“多争多无寿,天道戒其盈。这是大真人颜飞卿亲自取的名字,他倒是对得起颜大真人和张家的历代祖师,做了张家和正一道的忠犬。”
孙合悟皱眉道:“无寿道兄乃是本代正一道的首领天师,位列道门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是道门领袖之一,更是你的兄长,不是什么张家和正一道的忠犬。”
张无恨淡淡道:“维系张家、正一道、道门的存在,便是他存在的最大意义。维系道门的存在,也是你们这些人存在的最大意义。”
孙合悟道:“难道你存在的意义就是毁灭道门吗?”
张无邪没有回答,只是举起一只手,无数月华往她的掌中汇聚,最终化作一点,被她握在掌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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