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元年(公元661年),冬十月初三,午时三刻。
东都洛阳紫薇城,西南丽景门内侧,朝廷的办公机构,御史台赫然在列。方形坊墙围拢,监察史院西南,有排阴森宅院,是御史台大狱。其左边监牢区,关押高等囚犯。官职三品以上,才有资格入住,被称为大鱼区。
两个守门狱吏,听着牢区笑声,头皮阵阵发麻。武将军癔症了,狂笑近半刻钟,何事如此开心。此刻区门里边,狱友不堪折磨。刘审礼堵双耳,薛仁贵皱眉头,孙仁师翻白眼。
又过了两分钟,孙仁师受不了,扯起嗓门咆哮:“我的变之老弟,求求你安静。再这样笑下去,不是自己笑疯,就是我们憋疯。安西都护府扩建,和你有什么关系,至于如此兴奋吗?”
狂笑戛然而止,审礼松开双手,阴阳怪气嘲讽:“西突厥的内附,是定方的功劳,你只是个跟班,别往脸上贴金。要说民族英雄,那也是苏定方,与你很不习惯。”
武康嗤之以鼻,夏虫不可语冰,懒得搭理你们。就在今天辰时,御史中丞公瑜,送来很多公文,都是朝廷大事。其中安西扩建,让他瞬间高潮,乐的手舞足蹈。
今年六月中旬,朝廷在吐火罗,嚈哒和火寻国,波斯等十六国,设置羁縻都督府。共有七十六州,一百一十个县,一百二十六军府,归安西都护府管辖。
吐火罗疆域辽阔,东起帕米尔高原,西与波斯国接壤,北据乌兹别克南部﹐南至阿富汗大雪山。火寻国囊括咸海,哈萨克斯坦境内,与吐火罗南北望。
汉王朝把疆域,延伸到咸海和伊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是大唐的荣耀,也是武康的荣耀,两次血战突厥,方有今日疆域。三月前平叛漠北,燕然都护府犹在。北至叶尼塞河,囊括贝加尔湖,整个外蒙古国。
东部刚灭百济,南部接壤临邑,此刻大唐疆域,华夏版图之最。这是汉族人民,打的最大版图,等打下高句丽,人生就会完美。武康窃以为:能够参与其中,不枉穿越之旅;单凭疆域版图,李九堪称大帝。
狱友再次嘲讽,仁贵唉声叹气:“我的变之贤弟,不要没心没肺,咱们都在坐牢,别操那份闲心。牢里生活太苦,硬炊饼烂青菜,可说非人生活。你省点心,仔细的想想,该如何脱罪?”
仁师也抱怨:“这些朝廷御史,个个都是混蛋,吃食苛待我们。昨天给的米饭,吃出三条米虫,还有两粒碎石,差点把牙硌掉。我的变之老弟,快给皇后诉苦,让阿姊救命啊。”
正要开口回复,又听冷言嘲讽,刘审礼不屑道:“武皇后不疼你,以后别再吹嘘。整整一个月,既不来探监,也不送美食。依老夫愚见,圣人动了真格,咱们凶多吉少。”
武康也很无奈,李九铁石心肠,非要收拾咱们。不让家属探监,禁止媚娘探视,每顿只给猪食。其实话说回来,是我连累你们。如果没我参与,以李九的作风,不会把你们下狱。
其根本目的,展示锋利爪牙,警告武家外戚,给我安分守己。想到这里,嗤之以鼻,无所谓道:“咱们征战沙场,吃发霉的麦饭,喝动物的鲜血,这里伙食很好。下次吃到米虫,全部给我加餐,蛋白质丰富嘛。”
三人同时闭嘴,气氛逐渐压抑,不知过了多久,刘审礼开口说:“你说的那些,老夫没吃过,孙薛两位将军,估计也没吃过。咱们不说这个,罪魁祸首仁泰,此刻还没班师,估计出了大事。”
秃子头顶的虱子,杀千刀的郑仁泰,绝对摊上了大事,否则早来作伴儿。难道厄运降临,他在蒙古高原,遭遇特大暴雪。如果真是那样,画面简直太美,武康不敢深想。
仁贵突然叹气,咬牙切齿说道:“我有个同乡,也是监察御史,他曾告诉我,台狱伙食不差。特别是大鱼区,每顿都有荤腥,咱们被针对了。御史大夫德裔,你们谁得罪过,为何如此苛待?”
狱友陷入沉思,纷纷摇头不语,表示与他不熟。武康不禁蹙眉,那日台狱审讯,德裔阴阳怪气,貌似敌意十足。检校越州都督时,越州大小事务,向来不会染指,怎么就得罪他了?
这时外门打开,千牛卫涌进来,把守四个牢门。五个宫装婢女,手里拿着工具,火速打扫卫生。狱友瞠目结舌,武康认出八两,马上洋洋自得,她是媚娘心腹。
宫人驱散烟尘,正主款款而来,两名御史中丞,恭敬跟在身后。武康缓缓起身,望着熟悉的脸,感觉派头十足。婴儿肥更明显,仪态雍容华贵,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不容置疑。
姊弟深情凝望,媚娘翻起白眼,调皮的嘟嘟嘴,带着幸灾乐祸。武康嗤笑出声,三十七的妇女,不要再装嫩啦。你要注意影响,如果被人发现,有损皇后形象。
武媚摆摆手,太监李德官,发出公鸭音:“御史大夫杨公,弹劾郑大将军。诛杀已降,使虏逃散,不抚士卒,不计资粮。使骸骨蔽野,弃装备资寇。自圣朝开创以来,此为最大之丧败。”
众人无不呆愣,开国最大丧败,败到何种程度。媚娘轻咳,淡淡补充:“万四骑兵,轻装简行,追至仙娥河,不见铁勒人。领兵返回途中,遭遇了暴风雪,卫士伤亡惨重。”
气氛瞬间压抑,薛仁贵三狱友,同时聚焦目光。武康惨然失笑,所谓的仙娥河,也称之仙萼河,后世的色楞格河。蒙古国最北部,进入俄国境内,注入贝加尔湖。
暴风雪是雪暴,雪被强风卷起,随着狂风运行。人们身在其中,犹如睁眼瞎子,不知是否降雪。雪遇到障碍物,就会大量堆积,形成真正雪灾。天地间白茫茫,没有食物青草,人马该怎么活?
越想咽喉越堵,额头青筋崩出,牙缝挤出声音:“早就告诉过他,漠北天气恶劣,秋季不能行军。可他就是不听,听信斥候谣言,立功心切作祟,导致伤亡惨重,他是大傻吊吗?”
后世骂人方言,众人不明所以,也知不是好话。仁贵审礼叹气,仁师满脸鄙夷,郑仁泰该骂呀。武媚瞪向武康,给我注意言辞,然后温言补充:“军队粮食不足,人马冻饿而死,一万四千骑兵,只回来八百人。”
意思不言而喻,狱友心情沉重。马全被饿死,人都被冻死,画面惨绝人寰。一万四千骑兵,只回来八百人,还是非战减员。来年积雪融化,万余神兵利器,全部落入敌手。骸骨蔽野,弃甲资寇,名副其实。
开国最大丧败,没有夸大其词,郑仁泰就是猪。如此无能之辈,为什么不冻死,为什么还没来?越想越窝火,开口又要骂人,收到媚娘眼刀,讪讪闭上嘴巴。
李淳风预言成真,对郑仁泰来说,此乃天大厄运。几乎全军覆没,差点被埋雪窝,虽然死里逃生,朝廷还要追究。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看向狱友,目光满是感激。
如果不是你们,仁泰以势压人,我会跟着北伐。面对冰天雪地,我也无计可施,人大自然面前,犹如蝼蚁渺小。假如身临其境,食物极度匮乏,我也不敢保证,能进幸存名单。
狱友心知肚明,坦然接受感激,投以安慰眼神。武康抹把冷汗,等到出狱以后,肯定携带重礼,分别拜访他们。特别是李淳风,随礼而行随遇而安,他要是不指点,我还蒙在鼓里。
媚娘拿出丝帕,给武康擦冷汗,李德官继续说:“御史大夫杨公,弹劾卢山道薛将军,降水道孙将军,铁勒道刘都护,行军长史武将军。于所监临,淫贪自恣,虽矜所得,不补所丧,请付法司推科。”
大概意思是:这四个垃圾,纵兵大肆抢劫,坑杀十万战俘。沿途收受贿赂,俘虏铁勒女子,充实自家后宫。缴获的战利品,不能弥补损失。送上军事法庭,来个三司会审,按照军法定罪。
说的都是事实,武康羞愧难当,不敢抬眼直视。媚娘冷哼,淡淡说道:“圣人股念旧情,特意颁下诏书,武薛孙刘等将,全部功过相抵。如何处置仁泰,四品以上官员,旬日朝会共商。”
袁公瑜吩咐,狱卒们行动,打开所有牢门。武康暗松口气,果然不出所料,此事不了了之。坑降十三万,在朝廷看来,不是大罪过。估计李九眼中,所谓人道主义,根本屁都不是。
又想起郑仁泰,再度咬牙切齿。漠北大败而归,回来至少五天,御史台的弹劾,竟然没被下衙。估计李九不舍,毕竟郑老扑街,参与玄武门政变,是李二的拥趸。
估计又把黑锅,甩到气候头上,老天要降暴雪,人力不能控制。此刻心如猫爪,前世影视剧里,见过暴雪场景。特别在草原上,雪灾面积更广,没有任何食物,战马肯定被吃。
脑筋快速转动,计算食物消耗,战马被吃完后,只能徒步行军。几百里的路程,马肉绝对不够,他们还得挨饿。没有食物补充,士兵也会饿死,按照正常情况,必定全军覆没。八百名幸存者,如何活下来的?
忽然瞪大双眼,想到那种画面,瞬间捂腹干呕。媚娘柳眉紧蹙,看见他的模样,竟也捂嘴呕吐。牢房刹那混乱,宫人全部围拢。武康不及多想,立刻上前搀扶,右手轻拍后背,示意宫人散开。
呕吐还在继续,八两拿出山楂,递到武康手里。小心翼翼投喂,两颗山楂下肚,媚娘缓缓站起。双手轻揉小腹,不断咽着唾沫,压制呕吐欲望,八字眉皱成直线。
感觉很不正常,很像妇人孕吐,肚里有球儿吗。搜索脑海记忆,很快哑然失笑,信誓旦旦拍胸:“还要恭喜阿姊,腹中再结珠胎。我有十成把握,肯定是个皇子,明年六月降世。”
牢房鸦雀无声,八两马上道喜,宫人全部附和。媚娘略微迟疑,露出母性温馨。左手轻抚小腹,赏给爱弟白眼:“借你吉言,希望是皇子,最好夏天出生,不会感染风寒。瞧你言辞凿凿,能未卜先知吗?”
绝对未卜先知,等孩子生下来,会取名李旭伦,就是睿宗李旦。他儿子唐玄宗,将来杀你女儿,就是太平公主。武康信心满满,忽然想到什么,赶紧吩咐八两:“快带皇后离开,这里环境太差。”
媚娘摆手制止,公瑜搬来椅子,武康搀她坐下。三个坑爹狱友,并排过来见礼,言语都有感激。他们也都明白,主犯罪名未定,先把从犯释放,必是皇后求情。
媚娘示意免礼,竟然讲述战报:“八月甲戌日,平壤道大总管,苏定方在浿江,大破高句丽贼军。一路连战连捷,兵临平壤城下,等待北线会师,共同强攻平壤。”
众人洗耳恭听,武康热血沸腾,老师是真的猛。真想肋生双翅,参与强攻平壤。浿江是大同江,横穿平壤而过,是朝鲜的标志。记得在上辈子,和令月旅游过,泛舟大同江,缅怀金大胖。
很快陷入沉思,忧虑代替兴奋。平壤城强坚固,是高句丽都城。定方水路进攻,海军渡过黄海,兵力不会太多。必须等待北线,两军会师之后,才有实力攻城。
媚娘继续说:“北线进展缓慢,权臣渊盖苏文,遣其子泉男生,率领数万精兵,固守鸭绿水岸。卫士无法渡水,僵持到九月底,天气开始严寒。鸭绿水结坚冰,总管契苾何力,率军踏冰而过,与贼短兵相接。”
说到这停住话,视线锁定康郎,眼神带着调皮。狱友脸色怪异,各个目不斜视,竖起双耳聆听。武康心如猫爪,老姐你过分了,这是军国大事,不要眉目传情。战局到底如何,别吊人胃口嘛。
足足两分多钟,朱唇总算轻启:“高句丽大溃败,我军追击数十里,斩首三万余级。其余部众投降,泉男生仅以身免。契苾乘胜追击,大军连战连捷,与定方合围平壤。”
武康怒吼欧耶,沙包大的拳头,舞的虎虎生风。鬼脸快速充血,五官开始扭曲。狱友不遑多让,个个脸色潮红,如果皇后不在,肯定仰头狂笑。历时数十年,终于得偿所愿,高句丽下地狱。
然而就在此时,大盆冷水泼下,媚娘俏脸转冰:“可惜半月之前,铁勒再次反叛,数万蛮兵南下,袭扰河西走廊。中枢经过商议,诏召契苾班师,任铁勒安抚大使。鸿胪卿萧嗣业,任仙萼行军总管,共同安抚铁勒。”
武康如遭雷击,整个人被石化。铁勒果然复叛,朝廷也改变政策,采用怀柔策略,派契苾何力安抚。他出身契苾氏,是最合适人选,南北合围平壤,宣布胎死腹中。
连锁反应出现,高句丽逃过一劫,郑仁泰该死呀。仁贵瞠目结舌,审礼不可置信,仁师满脸崇拜。昔日坑杀战俘,武康种种推测,此刻全部应验。难道武变之,真能未卜先知,真能算无遗漏。
然而不到五秒,他们面部神情,都被恐惧替代。变之当日所言,如果散播朝堂,会是什么影响。幸亏朝廷不知,铁勒再次反叛,究其根本原因,就是天山坑俘。
希望那日言论,永远不要散播。长时间的沉默,刘审礼先开口:“我女子已出阁,倒有两个侄女,尚在襁褓之中。若变之有子嗣,到时登门拜访,你我结为姻亲。”
孙仁师叫停,煞有介事道:“昔日出征途中,我与变之决定,若楚国夫人有喜,无论是男是女,都与孙家结亲。凡事先来后到,刘公不要插足嘛。”
审礼马上回应,仁贵也想插话,突然听到冷哼,争论马上停止。媚娘微微抬头,眼中闪过怒意,不冷不热吩咐:“你们身陷囹圄,家眷心急如焚,此刻平安脱险,都回家团聚。”
三人不敢多言,恭敬行礼告辞,快步离开牢区。武康嘿嘿怪笑,我的不能生育,是皇后心中刺。三个流氓无赖,不是咱们关系铁,媚娘会送你们小鞋。
离开御史台,武康搀着她,在紫薇城漫步。不知过了多久,媚娘喟然叹息:“没子嗣不是家,每次想起康郎,我都心如刀割。等到年关时,召集并州族老,把敏之过继给你。”
你可拉到,他能气死我,还不如武承嗣。想到这里,赔着笑说:“元庆兄已经没了,剩下大嫂和承嗣,在龙州相依为命。把他们接来,我抚养承嗣成人,过不过继无所谓。”
媚娘停住脚步,静静注视武康,良久无奈叹气:“你对我的好,我是知道的。接回武承嗣,阿姊办不到,会惹阿母伤心。你暗中接济,阿母已经知道,对你颇有微词。”
武康呵呵干笑,荣国夫人杨氏,就是心如蛇蝎。两人继续散步,媚娘吐露心声:“在阿姊心中,康郎和阿母,是最重要的。阿母是长辈,受了很多苦,康郎答应我,不要和她疏离。”
疏离谈不上,孝顺不可能,得过且过。媚娘再次叹息,温言软语道:“你不喜敏之,我也不勉强,阿母也不同意。郑仁泰要见你,别给他好脸色。我会让他知道,算计我的康郎,是要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