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元年(公元661年),夏六月初五,辰时四刻。
杭爱山东南,翁金河西岸,卢山中军帐,召开军事会议。铁勒道行军大总管,右武卫大将军仁泰,负责主持会议,提出会议主题:为了继续行军,铁勒十三万降卒,建议悉数坑杀之。
与会人员有:铁勒道行军副总管,燕然都护刘审礼;卢山道行军总管,左武卫将军薛仁贵;降水道行军总管,右屯卫将军孙仁师;三道行军总长史,左千牛府大将军武康。
讨论僵持中,气氛很尴尬,矮榻被踹翻,茶壶被打碎,茶水洒满地。仁泰吹胡子瞪眼,武康脸红脖子粗,愤怒视线射对方,要用眼神杀死他。其余三人,两不相帮,保持缄默。
半刻钟过去,还在斗鸡眼,也不嫌眼酸。必须息事宁人,孙仁师轻咳说:“动不动就掀榻,以后同席变之,必须自备食物,可能会饿肚子。赶紧收拾下,给郑总管赔礼,这事就翻篇了。”
刘审礼也劝:“两位将军息怒,铁勒九姓未平,不要意气用事。都是三品高官,倘若传了出去,被人笑掉大牙。变之年轻气盛,处事略显不周,还请仁泰见谅。”
台阶已经搭建,不能不识抬举,否则惹人不喜。武康知道好歹,怄气徒劳无功,不能解决问题。向劝说者行礼,弯腰扶起矮榻,收拾满地狼藉。
纵观前世今生,不与外人争执,也不斗嘴打架,那样毫无意义。若被外人激怒,前世选择隐忍,今生选择杀人,无论名杀暗杀,肯定会弄死你。向来克制情绪,所谓怒火怨气,只冲熟人发泄。可惜因为战俘,一时没能克制。
慢慢收拾妥当,接薛仁贵眼神,对郑仁泰行礼,语气颇为敷衍:“属下年轻气盛,冲撞郑大总管,还请不计前嫌。如若不能释怀,还请总管明言,属下认打认罚。”
态度不端正,郑仁泰冷哼:“十六卫大将军,也有高低之分,朝廷大小朝会,我都站你前边。身为皇后堂弟,更要戒骄戒躁,倘若目中无人,早晚招来横祸。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入席。”
气氛依旧尴尬,武康再行军礼,不做口舌之争,榻后正襟危坐。仁贵望过来,纠结片刻说:“刚才变之曾言,我们坑杀降兵,影响极其恶劣。严重到能杀头,杀所有人的头,还请变之明言。”
被视线聚焦,武康淡淡道:“诸位有目共睹,铁勒九姓叛唐,决心并不坚定,只是游行示威。希望通过叛乱,赢得中枢妥协,希望天唐上国,减少对其压迫。如果坑杀战俘,必然结下血仇,加剧铁勒仇视。”
视线扫众人,继续剖析着:“所以此次行军,应该以抚为主,刀兵杀戮为辅。比粟继位尚短,不能统帅八姓。取得天山大捷,此为主要原因。若坑杀降兵,等于把八姓,推入他怀抱。这与战略目的,明显背道而驰。”
仁泰嗤之以鼻,阴阳怪气的说:“推入比粟怀抱,又能奈我军何,正好一网打尽。天山旗开得胜,应该乘胜追击,攻破铁勒九姓,彻底平息叛乱。难道武将军,对我朝的兵锋,没有信心吗?”
好大的帽子,这锅不能背,也懒得辩解。大唐卫士的兵锋,我肯定很有信心,只是对你郑仁泰,我没丝毫信心。平叛铁勒九姓,必用怀柔政策,你却主张杀戮,肯定行不通的。
不理他的挑衅,继续剖析形势:“漠北气候,春秋短促,夏冬漫长,夏季酷热,冬季奇寒。其最大特点,天气变化快,且反复无常。特别到了秋季,刚才秋高气爽,霎时狂风大作,甚至突降大雪。”
摆出蒙古气候,给出行军限制:“天时地利人和,天时首当其冲,限制军事行动。秋季八月之前,我们三路大军,必须班师回朝。杀十三万战俘,至少十万家庭,失去主要劳力。无法熬过寒冬,牧民冻饿而死,仇恨再次加剧。”
说到此处,加重语气:“我可以断言,仇恨和生存,铁勒不会罢休。只要军队撤走,冬季来临之前,或者来年开春后,必然再次反叛。请问在座诸位,中枢如何应对?”
余者在沉思,仁泰在冷笑:“我们是武将,不参与政事,中枢自有良策,不牢我等废心。他们再次反叛,我们再次平息,直到他们安分。大唐兵锋之利,首次平叛成功,就能接二连三。”
说的不是人话,陷入战争泥潭,就会伤筋动骨。武康面沉似水,扯出一丝鄙夷。战略目光短浅,活该万年副将,政治头脑简单,活该不受重用。除了个人勇武,你还剩下什么?
薛仁贵等人,貌似听了进去,都在皱眉沉思。没有人附和,仁泰丢面子,怒气也更大。不知过了多久,仁贵首先开口:“中枢战略重点,在辽东高句丽。倘若铁勒复叛,可能调整策略,派出重将安抚。”
孙仁师点头,接他话剖析:“漠北行军目的,是让铁勒内附,不是赶尽杀绝。若三番五次,中枢的策略,必以抚为主。若所料不差,左骁卫大将军,郕国公契苾何力,出身契苾氏,是最合适人选...”
话语戛然而止,三人同时抬头,无不瞠目结舌。仁泰不明所以,审礼脸色大变,哆嗦着嘴唇说:“契苾大将军,是辽东行军总管,正在讨伐高句丽。北线实力大减,极有可能影响,辽东战略部署。”
不是极有可能,而是板上钉钉,武康言辞凿凿:“众所周知的,在圣人心中,漠北重于辽东。若铁勒复叛,必召契苾班师。伐高句丽,水陆并进,南北夹击。”
加重语气:“战略部署落空,不能速战速决,会陷入持久战。高句丽入冬后,更甚漠北高原,可说冰天雪地。北线停滞不前,南线补给缺失,加上百济混乱,新罗支援不力。辽东战役,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分析完毕,站起身说:“坑杀战俘,铁勒复叛,契苾班师。辽东战役,部署落空,无疾而终。这是连锁反应,如果圣人得知,我们就是祸首,又会如何处置?”
现场寂静无声,众人心知肚明,如果圣人知晓,后果不堪设想。啪啪的拍手声,打破会场平静,仁泰冷言嘲讽:“咱们的武将军,令人刮目相看。既能神机妙算,又能勘破未来,你是谪仙下凡?”
赤裸裸的嘲讽,仁泰嗤之以鼻:“你的凭空臆想,以后是否应验,与我毫无干系。我是领兵元帅,执行朝廷命令,剿灭铁勒叛乱。平叛必须继续,降卒就是威胁,只有全部处死,才能不受羁绊。”
白费唇舌喽,老扑街郑仁泰,铁了心要杀降。武康紧蹙眉头,目光饱含真诚,求助其余总管。如果他们支持,四大幕僚都反对,大总管必须妥协。
然而注定失望,包括仁贵在内,都把视线挪开。眼见大局已定,仁泰抽出令旗,声音抑扬顿挫:“卢山道行军总管,三道行军总长史,限你们五日之内,坑杀全部降卒。胆敢阳奉阴违,本帅军法行事。”
所谓军法行事,就是最后通牒,坑杀铁勒降卒,已经成为定局。武康哑然失笑,只能躬身应诺,颓然坐在榻后。仁贵纠结片刻,上前接下令旗,揣进腰间算袋。
郑仁泰很爽,挑衅瞟武康,继续传军令:“大军兵分两路,我率本部卫士,北击回纥牙帐。荡平思结和仆固,契苾和骨仑屋骨。薛将军率卢山军,西击拔曳固等,坑杀降卒之后,立刻拔营出击。”
行军军令下达,众人开始讨论,武康置若罔闻,快速搜索记忆。浑部和拔曳固,同罗和阿布思,都在杭爱山南。浑部和拔曳固,在巴彦洪戈尔省,拜达里格河流域。
同罗和阿布思,在西北扎布汗省,扎布汗河上游。杭爱山西南麓,恩赫泰万山脚下,蒙古人拜的神山。那么行军路线,简单清晰明了,沿着杭爱山脉,一路向西攻打。
很快达成共识,仁泰继续部署:“铁勒九姓中,北五部最强,所以三军兵力,必须重新分配。卢山道抽兵两万,降水道抽兵两万,归铁勒道统辖。燕然刘都护,做我的副将,随我共击回纥。”
总共十万兵员,开口带走七万,包括四万卫士,三万突厥战兵,好大的胃口呀。不过他说的对,铁勒九姓叛大唐,回纥是带头大哥,其余三部是主力。
卢山两万卫士,降水万余卫士,收拾其余四姓,应该不在话下。众人表示赞同,仁泰继续吩咐:“卢山降水合兵,薛将军为总管,孙将军为副将。至于武长史,跟随我北进。”
武康正欲应诺,忽然如遭雷击,想到淳风批言:郑仁泰在今年,会有天大厄运。如果与其交集,会有杀身之祸,必须敬而远之。记住八个字,随礼而行,随遇而安。
意思很明显,薛礼和孙遇,能保我平安。他们合兵向西,我也得跟随,不能去北方。想到这里,婉言谢绝:“总管厚爱,属下有愧。天山大破铁勒,我与仁贵将军,配合相得益彰。希望继续跟随,还请总管成全。”
这是不识抬举,郑仁泰沉下脸,打着官腔训斥:“我是大元帅,说话就是军令,你没资格拒绝。不管什么身份,不管有何后台,只要在我军中,就要听令行事。”
武康面沉似水,若是其他事,我懒得理你。可关系生命,必抗争到底,抗令又如何。想到这里,冷冷说道:“今天把话挑明,因为坑杀俘虏,你我已有隔阂。将军久经沙场,应知将帅不和,就是兵家大忌。”
意思不言而喻,我们俩不齐心,导致北伐失败,谁也落不到好。你想公报私仇,可不最在乎的,还是大破铁勒。首次独当一面,很想证明自己,天山大获全胜,与你没有关系。
郑仁泰蹙眉头,眼中闪过狠戾,开始犹豫不决。场面极度尴尬,仁贵赶紧说话:“天山破九姓,从排兵布阵,到中军指挥,都由变之完成。是我左膀右臂,我更加需要他,还请将军成全。”
这话说的好,仁泰更迟疑,武康想点赞。我的能力越大,你越怕我抢功,越不会带着我。破铁勒九姓,取赫赫战功,与公报私仇,不可相提并论。
孙仁师轻咳,也开口帮腔:“燕然山地势高,卫士很难适应。变之曾在西域,在更高的葱岭上,率军夜行百里。山地经验丰富,可带卫士行军,还请将军成全。”
武康十分欣慰,公关有了效果。行军漠北途中,挖空心思结交,总算没有白费。共有五个话事人,两人已经帮我,人数占据优势。也摆出利害关系,如果仁泰不傻,应该选择妥协。
到了这个程度,燕然都护审礼,选择锦上添花:“我们北击回纥,沿途都是草原,不需变之指导。两道卫士略少,让他跟着去,可以人尽其用。何况将帅不和,确是兵家大忌,万一因此误事,谁也担待不起。”
武康泰然自若,三人帮我说话,如果他还坚持,只能撕破脸皮。因为此事抗命,我还真就不信,他敢砍我脑袋。媚娘皇后身份,可不是纸老虎,谁都会忌惮三分。
仁泰呼吸加重,貌似咬牙切齿,眼里闪过不甘。大概半刻钟后,假惺惺笑着说:“诸位言之有理,为了大局着想,此事就此作罢。俗话说的好,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变之不愿,老夫也不勉强。”
多谢您的大度,武康敷衍行礼,继续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放心郑仁泰,这笔账我记下,会加倍的还你。等到批言实现,等你厄运缠身,我会落井下石。
接下来的废话,也没心情理会,彻底放空大脑。等到会议结束,首先离开大帐,只想好好睡觉。身后传来呼喊,是仁贵的声音,武康停住脚步,站在原地等候。
哥俩漫步军营,谁都没有说话,也不知去哪里。两刻钟过去了,仁贵按捺不住,轻叹气小声说:“从上古到如今,不杀降的将军,可说绝无仅有,区别是杀多少。白起坑赵卒,史书没骂名,别杞人忧天。”
武康目视前方,摇摇头不说话。仁贵拍他肩膀,继续开导着:“佛家因果报应,都是无稽之谈,我是不会信的。变之若是害怕,担心名誉受损,就不要参与了,我来全权处理。”
拙劣的激将法,武康哑然失笑,停脚步盯着他:“我确实很害怕,杀十三万战俘,太过骇人听闻。我不担心名誉,因为帮助皇后,无论我做什么,后世历史书上,都会骂我佞臣。”
喟然长叹,呵呵自嘲:“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爱咋咋地。郑仁泰的军令,我们共同监斩,所以共同承担。朝廷那些御史,必因此而弹劾,你我抱团取暖,也能互相分担。”
薛仁贵微笑,揽着他肩膀,继续往前走。走到军营外,看四处无人,压低声音说:“我能看出来,你与他不和,不与他北上,怕公报私仇。其实你多心了,他没那个胆子,逼你去送死。”
这个不好说,他若命令我,打必死的仗,也没法拒绝。李神棍的批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者说来,我不拿命赌博。唯有敬而远之,跟着你们两个,才能化险为夷。
想到郑仁泰,又嗤之以鼻,言辞凿凿道:“他初次领军,渴望证明自己。本人心胸狭隘,咱们天山大捷,已经刺激到他。此刻我很担心,立功心切作祟,让他失去理智,从而酿成大祸。”
薛仁贵皱眉头,良久后摇摇头,语气略显迟疑:“他不是无能辈,有刘审礼辅佐,不会出大乱子。况且天山战役后,铁勒部损失惨重。如同惊弓之鸟,肯定整部迁徙,不会有大战斗。”
希望如此,武康懒得再想,反正事不关己。两人回到军营,薛仁贵吩咐:“你配合郑仁泰,挑选卢山卫士,我召集亲卫营,准备坑杀降兵。漠北天气太热,早些诛灭叛逆,早日班师回朝。”
武康不置可否,命令巡逻卫士,敲响集结号钟。到了午时左右,卢山分兵完毕,懒得伺候仁泰,直接回营休息。蹲在铺盖旁边,想到即将坑俘,阵阵头皮发麻,然后唉声叹气。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听脚步声,于是缓缓扭头。平郎赔着笑,怀里抱麦饭,还是榆钱馍。接过来开吃,大口咀嚼着,闭上眼感受。不到三分钟,心态自然平,露出会心笑意。
平郎很开心,小心翼翼说:“这些榆钱麦饭,是大安府右团,郑火长送来的。他们队被挑中,跟着郑扑街,向北击回纥。既然大佬喜欢,等到班师回家,让涛娘给你做。”
涛娘是他媳妇,挺彪悍的妇人,不过做饭好吃。武康消灭麦饭,摇摇头说道:“这个时节,没有榆钱,来年再说。你说的郑火长,应该是昨天晚上,我送护身符那个。去营外守着,我想好好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浑浑噩噩,身心备受煎熬。等到大坑挖好,喝两斤高粱酒,陪仁贵上监斩台。二十多个大坑,深度足有四米,像吃人的猛兽。卫士持马槊,配合弓箭手,守在大坑外。
到了午时三刻,无数铁勒俘虏,被驱赶大坑里。有的失声痛哭,有的跪地求饶,有的神情麻木。坑内逐渐拥挤,人头密密麻麻,有企图逃跑者,或被马槊刺死,或被弓箭射杀。
俘虏越来越多,很快淹没坑底,开始层层铺垫。距离坑檐三尺,监斩兵传令,无数铁锹扬土,活埋铁勒降兵。武康窃以为,底层人运气好,能被坑友踩死,胜过活埋窒息。
坑杀降兵十三万,少于白起四十万,少于项羽二十万。中国战争史上,能排在第三位。人屠陪伴终身,污点洗刷不掉,绝对遗臭万年。可惜没有办法,我是听令行事。
看着战俘挣扎,不禁想起前世,与闺蜜李令月,旅游杭爱山脉。攀登恩赫泰万山,参观杭爱坑遗址,巨大的万人坑,白骨数以万计。当时的自己,吓的掩面落泪。
不到半个小时,匆匆离开遗址,仰头诅咒人屠:惨绝人寰的屠杀,令人发指的罪行,你会不得好死。咒你断子绝孙,终身孤苦无依,死后没人送终,沦为孤坟野鬼。
万万没想到,那些万人坑,是我亲手造。千年之后的我,诅咒今生的我,为何如此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