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元年(公元661年),夏四月二十,卯时三刻。
本是显庆六年,二月三十晦日,改元龙朔元年,理由相当奇葩。二月中旬开始,益、绵等二十州,纷纷上疏朝廷。奏疏内容相同,朔日真龙见世,翱翔西天之上。
持续半个时辰,见首不见尾的,西天赤光万丈,是为真龙祥瑞。迷信头子李九,召集众迷信徒,商议大半个月。决定顺应天命,改显庆六年,为龙朔元年。
武康很想劝谏,屁的真龙祥瑞,那是大片火烧云,咱别大惊小怪。大气变化的现象,天空赤色云霞,形状千奇百怪。估计有片大云,长相酷似带鱼,被误以为真龙。想想还是算了,出力不讨好,还会惹身骚。
改元之后,普天同庆,赐民酺三日,赦洛州人民。三月丙申朔日,东都洛城门外,举行庆祝活动。邀请文武百官,各国驻唐使臣,欣赏屯营新舞,并命名《一戎大定乐》。
李义府随即上疏,既然祥瑞相西天,陛下应前往西方,沐浴祥瑞的恩泽。李九欣然同意,再次召集迷信徒,决定公主下嫁后,巡幸西边上林苑。既不劳师动众,还离祥瑞更近,可谓一举两得。
群臣欢度改元,武康可怜兮兮,自从狎妓归来,生活水深火热。小晴愁眉苦脸,边数落边安慰:别的同僚狎妓,回家容光焕发,你却如丧考妣,以后不要去了。新城折腾咱家,咱们无计可施,默默的承受。
武康心中的郁闷,首先因为李淳风,老家伙危言耸听。他信誓旦旦表示:郑仁泰有厄运,会牵连武将军。给的八字真言:随礼而走,随遇而安。冥思苦想到如今,几乎想破脑袋,仍勘不破奥妙。
其次因为新城,她竟然请求李九,左千牛府大将军,出任送嫁大将军。把情人和女儿,亲自送嫁韦家,炼狱般的折磨。当日婚礼现场,新城各种刁难,武康下不来台。
狠心的小娘们,揭伤疤撒粗盐,令他无言以对。婚礼结束之后,有了人生格言:宁得罪魔鬼,不得罪女人。处理完糟心事,率麾下千牛卫,随驾扈从上林苑。
所谓上林苑,最大的皇家园林,在洛阳宫城西,占地三十万亩。东临宫城,西至孝河,北背邙山,南拒非山,谷水洛水,汇合其间。名花仙草,修竹垂柳,奇山异石,珍禽古兽,充斥其间。
圣驾幸上林苑,下榻在合璧宫,园林的最西边。合璧宫是主建筑,内有连壁殿,齐圣殿和绮云殿。由司农少卿田仁汪,征发洛州工匠,去年六月建成。
今天鸡鸣时分,太监匆匆来报,圣人召开朝会。武康身穿睡衣,贿赂德官太监,得到惊人消息,燕然都护府告急。打发走李德官,传黑齿玉更衣,着千牛绿钿袍。
刚正好衣冠,皇后心腹来报:圣人特别交代,今日护卫工作,右千牛府担任,将军请换朝服。意思不言而喻,今日作为朝官,与文武大臣们,共议军国大事。
不祥预感更盛,让我参议朝会,必有大事发生。换三品朝服:黑色的幞头,三梁进贤冠,紫色的官袍。腰系金玉带,左佩金鱼袋,挂各种零碎,诸如短剑、打火石等。
拎着象牙笏板,带着钱顺平郎,驾驭斗骢战马,去上林苑游义门。想到燕然都护府,快速搜索脑海,很快皱起眉头。那里称为漠北,蒙古沙漠以北,铁勒九姓的牧区。
贞观二十一年,铁勒内附大唐,太宗在阴山之麓,设置燕然都护府。辖境东到大兴安岭,西到阿尔泰山,南到蒙古戈壁,北到贝加尔湖,囊括整个蒙古高原。
铁勒九大姓中,回纥部落最强,也是大唐友邦。两次西征突厥,皆派回纥勇士,协助唐军作战。首次讨伐贺鲁,可汗药罗葛婆闰,亲自率军参与。二次讨伐都曼,婆闰身体欠佳,王子仆骨将兵。
武康认识他们,关系也很亲密,称婆闰为老头儿。讨伐突厥都曼,在帕米尔高原,曾与仆骨摔跤。差点被摔死,最后反败为胜,收了他的礼物,也算结为兄弟。
铁勒其余八姓,分别为仆固氏,浑氏和拔曳固氏,同罗氏和思结氏,阿布思氏,骨仑屋骨氏,以及契苾氏。左骁卫大将军,郕国公契苾何力,就是铁勒契苾氏。
武康百思不解,燕然都护府告急,铁勒九姓犯边吗?按理说不应该,铁勒的九姓联盟,回纥部是总盟主。回纥可汗和王子,是大唐铁杆粉丝,不会侵犯大唐。
实在想不明白,还是到上林苑,找李义府打听。于是加快马速,到了游义门外,见黑压压人头。三五成群闲聊,都穿紫红色官袍,官级四品以上,大概四十多个。
斗骢交给钱顺,快步加入人群,直奔最大的团队。老李如日中天,身边小弟众多,所以最大帮派,绝对是他的。沿途互相见礼,站在大帮派外,嘴角扯出诡笑。
站在圈外行礼,冲李义府点头,加入李氏聊天群。说几句废话,老李拉着他,来到僻静处,压低声音说:“贤弟与刘仁愿,交情不错,能否修书给他?”
确实有些交情,百济并肩作战,共同登陆熊津湾。武康沉吟片刻,点点头说道:“我与刘老将军,共同砍过百济人,有些袍泽情义,修书应该可以。不过老李啊,老刘镇守百济,找他做什么,能帮你忙吗?”
李义府扫视左右,鬼鬼祟祟的样子,再次远离人群。确定四下安全,附在武康耳边:“劳烦贤弟修书,通知刘老将军,秘敲刘正则。愚兄这里,感激不尽。”
武康不明所以,“秘敲”是哥俩黑话,意为秘密杀害。刘正则就是刘仁轨,前不久刚倒大霉,他拖东征的后腿。去年腊月中旬,重启辽东战役,李九调兵遣将。
左骁卫大将军,郕国公契苾何力,浿江道行军大总管。左武卫大将军,邢国公苏定方,辽东道行军大总管;蒲州刺史程名振,镂方道行军总管。各率本部府兵,三路讨伐高句丽。
浿江道粮草辎重,海路运抵高句丽,青州刺史刘仁轨,负责船队的押送。也该着他倒霉,船队在茫茫黄海,遭遇特大海风。摧毁粮船无数,百姓死伤数百,可谓损失惨重。
消息传到洛阳,如何处罚刘仁轨,成为最热门话题。吏部尚书李义府,极力建议李九,判刘仁轨死刑。东征卫士缺粮,势必影响军心,破坏东征大局。必须明正典刑,给将士们交代,给罹难百姓交代。
李义府的政敌们,诸如中舍人袁直心,极力给仁轨开脱。海风的暴起,是自然灾害,是不可预料。数十官员求情,建议从轻处罚,许他戴罪立功。
当时武康在场,很想落井下石,把刘仁轨弄死。浿江道没了辎重,无法投入战斗,影响辽东战局。不过袁直心说的,确实有些道理,自然灾害不可控。最后的处理结果,李九革除他官职,以白衣身份随军。
就在三天前,朝廷发出公文,重新启用刘仁轨,检校带方州刺史。王文度暴病而亡,熊津兵群龙无首,刘仁轨接替他,镇压百济叛乱,会师刘仁愿将军。
老李这孙子,竟让刘仁愿,秘杀刘仁轨,忒不是东西。斟酌片刻,小声说道:“百济遗民在叛乱,黑齿常之围真都,刘仁愿处境危险。咱们痛下杀手,不利百济局势,希望李兄三思。”
李义府冷笑,压低声音说:“我考虑的很清楚,他是我们的政敌,必须赶尽杀绝。那日求见皇后,皇后不置可否,指点我来找你。我们同时修书,刘仁愿肯定动手,谁不想独掌百济?”
你可拉倒,他是你的眼中钉,不是我的肉中刺。媚娘保持沉默,就是置身事外,不便直接拒绝,才让你找我商量。李义府这孙子,心胸太过狭隘,典型的睚眦必报。
想当年刘仁轨,是右领军卫将军。貌似显庆四年,处理毕正义案,得罪了你小子,被贬青州刺史。上次督海覆船,你没能弄死他,此刻再谋诡计,意图借刀杀人。
刘仁愿老将军,脾气臭却有节操,不会同流合污的。武康有心拒绝,又不想交恶他,毕竟他帮媚娘。斟酌片刻,小声说道:“李兄请放心,回去就写信。”
老李眉开眼笑,轻拍武康肩膀,信誓旦旦保证:“贤弟这份人情,愚兄铭记于心,等到事成之后,定有厚礼奉上。据说水仙小哥,非常心仪贤弟,包在愚兄身上,咱不怕郑仁泰。”
这福利很不错,小哥多才多艺,精通琴棋书画。当个家庭教师,教授我闺女。我是答应写信,但是信的内容,只与刘仁愿叙旧,不提谋杀之事。
我讨厌刘仁轨,但我顾全大局,他有真才实学,能镇百济叛乱。忽然想到什么,小声问李义府:“咱们收拾刘仁轨,应该秘密商议,为何此时提出?到处是同僚,不怕被听到?”
老李怡然自得,也不直接回复,而是摇头晃脑:“变之是大将军,我是当朝宰相,消息比你灵通。燕然都护刘审礼,八百里加急公文,铁勒九姓犯边。集结数万贼兵,劫掠杀戮汉人,漠北乱局已起。”
武康瞠目结舌,铁勒九姓犯边,貌似很不科学。凝视李义府,急不可耐道:“回纥婆闰可汗,向来亲近我朝,为何突然反叛。是不是刘审礼,犯了什么错误,惹怒婆闰可汗?”
老李嗤之以鼻:“你的眼线太少,回纥婆闰可汗,已经是老黄历。你出征百济时,婆闰可汗病逝,仆骨继任汗位。然好景不长,不到三个月,仆骨也病逝。其弟比粟继位,向来敌视大唐,方有今日之乱。”
武康如遭雷击,婆闰仆骨父子,都是老战友啊。突然间都没了,心里不是滋味。不禁喟然长叹,忽然瞪大双眼:“仆骨强壮如牛,曾与我角力摔跤,怎么可能病逝?是不是比粟,谋杀了仆骨?”
李义府浅笑:“比粟杀兄篡位,刘审礼奏疏中,也是这种猜测。铁勒九姓反叛,比粟敌视我朝,不是主要原因。都护府的官吏,包括都护刘审礼,都是士族出身。他们鄙夷外族,欺压铁勒九姓,早已积怨颇深。”
武康哑然失笑,李义府这孙子,确有真才实学。大唐朝廷不排外,士家大族却排外。那些儒家官僚,大多蔑视外族,导致铁勒不满。外加比粟敌视,推波助澜之下,终于酿成大祸。
消化完信息,慢慢抬起头,鹰眼扫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压低声音说:“李兄答非所问,咱们刚才说的,不能作为解释。你老实交代,秘敲刘仁轨,为何现在讨论?”
李义府卖关子,手捏鹰钩鼻子,摇头晃脑道:“恐怕早朝过后,我没机会开口,你也没有时间,给刘仁愿修书。以贤弟的聪明,定能揣摩原因,仔细想想。”
武康嗤之以鼻,扑街还卖关子,乃翁猜猜看。手捏着下巴,开始发散思维,很快找到切入点。刘仁轨督海翻船,朝廷紧急处理,招募民兵入营。
今年正月上旬,招募河南、淮南道,共六十七州民兵。共计四万四千人,大部分入平壤道,小部分入镂方道。李九还嫌不够,再次传下诏书,鸿胪卿萧嗣业,扶余道行军总管。率领突厥胡兵,编入平壤道军营。
然而战局不利,大军推进缓慢,武康知道原因。首先天气寒冷,其次耽误春耕,外加翻船效应,军队士气不高。朝廷没有办法,熬到春耕之后,再次大举增兵,同时改变部署。
恩师苏定方,平壤道行军总管;郕国公契苾何力,辽东道行军总管;右骁卫将军程名振,镂方道行军总管;鸿胪卿萧嗣业,扶余道行军总管;左骁卫将军刘伯英,新城道行军总管。
左骁卫将军庞孝泰,沃沮道行军总管;兵部尚书任雅相,浿江道行军总管。三十五路大军,水陆并进,南北夹击,欲平高句丽。调兵遣将后,李九再次添乱,还想御驾亲征,谁劝他都不听。
惹得媚娘发火,抗表怒谏亲征,最后不了了之。武康表示不屑,不要再作妖啦,就你那烂身体,是给东征添乱。辽东苦寒之地,你老子李世民,曾在辽东染病。
朝廷精锐部队,能征善战的将军,全部派去辽东。老战友任雅相,兵部尚书加宰相,也变成行军总管。那么问题来了,铁勒九兄反叛,谁能率军讨伐?
想到这里,看向老李,呵呵笑道:“李兄的意思,铁勒九姓叛乱,朝廷无将可用。所以我武某人,可能挂帅出征?铁勒道行军大总管,平息漠北叛乱?”
李义府拍手称赞:“你很聪明,不是可能,而是必然。变之两征西域,渡海荡平百济,无论功勋资历,都能胜任总管。我会找许相公,联手保举贤弟,可保万无一失。兵马大元帅,行军大总管,可喜可贺呀。”
你可拉倒,以李九的尿性,不会让我领军。李义府美滋滋,继续摇头晃脑:“变之任大总管,军务千头万绪,愚兄哪有脸面,再提秘敲之事?”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武康苦笑道:“李兄如此兴奋,必须泼盆冷水,大总管之位,还轮不到我。别人暂且不说,左武卫将军薛仁贵,没有出征辽东。”
轻叹口气,无奈说道:“战功不逊我,资历比我老,年龄比我大。铁勒道行军总管,绝对非他莫属,我没丝毫没机会。谢谢您好意,别找许相公了,圣人不会批准。”
身后有脚步声,应该是许敬宗,武康转身见礼。见他衣衫单薄,解开裘皮大氅,披在他身上,嘿嘿调笑道:“这么冷的天,可别冻着喽,最近手头紧,没有份子钱。”
许敬宗翻白眼,系上裘皮大氅,瞪着眼笑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乃翁这把老骨头,再熬十年没问题。你们在谈什么,老朽凑个热闹,李相公介意吗?”
李义府笑呵呵,三人交头接耳,讲述刚才话题。许敬宗摇头,看着武康说:“变之不要想了,你有这个能力,却没这个年纪。我朝开国以来,除了皇族本家,所有行军大总管,年龄必超四十岁。”
很现实的问题,年龄就是硬伤,武康哑然失笑。李义府仔细打量,白脸涌上诡异:“变之马上三十,为何不生胡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可不能剃掉啊。”
两人嘿嘿贱笑,武康满脸鄙夷:“你们不要想歪,我是正常男人,各方面都正常。可能遗传问题,几乎不生胡须,我很很发愁。两个老家伙,别讨论这个。你们仔细考虑,此次谁会挂帅,我会不会出征?”
谈到了正事,两人表情严肃,开始皱眉沉思。不到半刻钟,老许开口道:“如果所料不差,铁勒道行军大总管,会落郑仁泰头上。他是右武卫大将军,年龄和资历足够。”
武康面露鄙夷,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李义府也赞同,忽然想到什么,看向武康说道:“郑仁泰此人,出身荥阳郑氏,门第观念极重。据我所知,他讨厌你。所以平定漠北,你无法出征啦。”
貌似很有道理,随军出征的副将,会征求主帅意见。郑扑街不同意,我无法出征,也不想跟他。这时想到李淳风,陡然瞪大双眼,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