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元年(公元656年),腊月十五,卯时六刻。
长安城西北开远门,义宁坊波斯胡寺对面,是三司之大理寺。寺内东北是大理狱,豪华牢房站满人,睡梦中的武康,被烦人声音吵醒。昨天喝酒太多,和李九对弈象戏,杀的他丢盔弃甲,气的他呶呶怪叫。
后来媚娘参与,夫妻齐心协力,还是落花流水。最后那局放水,李九终于赢了,乐的眉开眼笑。收拾棋局,开始聊天,天南海北侃大山。直到两更天,侍卫数次催促,才依依惜别。
揉捏惺惺睡眼,扯掉眼角眼屎,扫视牢房众人。大理寺卿段宝玄,大理寺工作人员,带着各种工具,看来等候多时。武康打哈欠,伸个懒腰,摇头晃脑,注视那些物件,再熟悉不过。
长条形、巴掌宽木牌,类似衙门签筒令签。上方画朱砂红圈,圈内殷红“斩”字,下面竖排黑字:并州文水武康,十恶不赦之大不敬。方形黑木枷,约十斤左右,专门卡脖子。
闻到酒精芳香,瞬间来了精神,接过一气喝完。酒碗塞给段宝玄,煞有介事道:“行刑当日早晨,犯人不能吃喝,可能在行刑时,吓的屁滚尿流。段公给我喝酒,违反规定啦。”
得便宜还卖乖,段宝玄浅笑:“别人屎尿全出,变之绝对不会,我有这个信心。要说违反规定,西市执行斩刑,今日也是望日,都不合规矩。你的运气不错,圣人颁下口谕,去西市途中,免乘无盖囚车。”
武康哑然失笑,摊摊手点点头,示意狱卒自便。唐代承袭周礼,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平民和低阶官员,在市场公开处死,用来杀一儆百。五品以上官员,只要不是谋反、谋大逆、谋叛和恶逆,准许在家中自尽。
越州都督正三品,婺州刺史从三品,皆可家中自尽。朔日是每月初一,望日是每月十五,包括二十四节气,闰月的整个月,以及阴雨天气,都能不能执行死刑。老家伙长孙无忌,为了出口恶气,逼李九西市斩首。
感觉脚踝冰凉,两狱卒蹲脚下,安装沉重脚镣。黑色粗大铁链,抬起脚掂量下,至少二十斤。两狱丞上前,满脸赔着笑,手中拿的手铐,至少十斤重。
武康平伸双手,挂上冰凉手铐,冰冷寒意刺骨。两横木上下放,麻绳固定双手,上面的横木上,写名字和罪行。见狱卒拿木枷,配合仰起头,两半枷合并,牢牢卡住脖子。
一狱卒托着,一狱卒钉铁钉,小心翼翼的样子,很替他们着急。装备完毕,验明正身,离开大理狱,走出大理寺。百名士兵押送,身着明光铠,各个武装到牙齿。
武康拖着脚镣,被看护在中间,前面铜锣开路。吃瓜群众等候多时,坊内各处院门,都有脑袋探出。有些胆子大的,光明正大看热闹,不停指手画脚。
出义宁坊门,黑压压都是人,排在道路两边。这些吃瓜群众,着实令人无语,砍脑袋而已,有什么好看的。逐渐露出苦笑,自己身份太高,正三品大都督,还是当朝国舅,自然备受欢迎。
这些混蛋们,不会买我的肉吃,没得罪你们啊。队伍一路向东,在普宁坊、金城坊交叉口,听急促马蹄声。千牛卫拦住去路,四十左右的汉子,嗓门异常洪亮:圣人有令,国舅劳苦功高,赐枷不上身。
段宝玄应诺,狱卒立刻行动,撬钉子取枷锁,解麻绳去横木。武康晃晃脖子,活动酸痛手腕,感觉很舒服。队伍继续南行,过十字路口,进入居德、醴泉坊。
急促马蹄再响,还是千牛卫传谕,这次是救驾之功,赐铁索不加身。手铐和脚镣全取掉,解开五花大绑的麻绳,拿下背后长木牌,更加舒服了。李九仁至义尽,武康也不含糊,冲皇宫方向作揖。
全身没了束缚,明光铠团团围住,防止他逃跑。再过十字路口,到达目的地,长安城西市。两侧坊墙下,拥挤无数人,议论声更大。侯卫全部出动,排成长长人墙,现场维持秩序。
至唐开国以来,西市斩首的高官,貌似只有张亮。还是自己的老乡,郑州荥阳县人(河南省郑州市),本以务农为生,后跟着李世民混,混成凌烟阁功臣。
发达后抛妻弃子,娶个倒霉媳妇,头顶绿油油草原。他迷信思想严重,养了五百义子,被诬陷谋反大罪。李二怒不可遏,斩首于西市,家财全部充公。后来李二后悔,知道冤枉张亮,造就初唐大冤案。
再过几十年,还有个大佬,也在西市斩首。大名鼎鼎来俊臣,写《罗织经》那位,可惜见不到喽。迷迷糊糊间,到西市门口,前方出现骚乱。武康仗着身高,见士兵排成人墙,却看不见闹事者。
士兵匆匆来报,段宝玄轻叹气,和侯卫将军商议,吩咐带人上前。代国妇人杨氏,武顺和敏之兄妹,武顺抱着二丫。后跟白发老叟,觉的很是面熟,一时想不起是谁。
亲人来送行,武康很高兴,扯出温和笑意。杨氏老泪纵横,拐杖不住颤抖,武康先行礼,再微笑安慰,擦去她的泪。拍拍敏之肩膀,冲敏月浅笑,抱二丫在怀里,看着杨氏说:“伯母不该来,我是将死之人,会给带来晦气的。”
敏之控制不住,再次掉下眼泪,杨氏丢开拐杖,拉着他胳膊责备:“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你生是武家人,死是武家魂。到了下面,缺什么东西,给伯母托梦,伯母烧给...造了什么孽啊,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这心里难受。”
杨氏失声痛哭,武顺边哭边劝,阿娘别吓到孩子。二丫不受影响,扯老爹鬓角头发,武康伸手揪一缕,递给宝贝闺女。二丫咯咯笑,没心没肺的样子,逗乐了老爹。
强压浓浓不舍,蹭蹭二丫额头,递到武顺怀里,温言软语道:“带伯母回去,这地方不吉利,别吓着小孩子。告诉新城,照顾好二丫,我会感激她的。”
武顺伸手接,二丫不乐意,攥领口不撒手,咿呀喊耶耶。武康咂咂嘴,再扯捋头发,打发宝贝闺女。段宝玄和侯卫将军,和颜悦色劝慰,时辰快到了。
费了老大劲,终于劝走她们,只剩那名老人。他双眼通红,从腰间布袋,拿出坚硬米糕。武康如遭雷击,赶紧搀住他,不可置信道:“您是孙耆老,怎么跑京城了?您都八十五了,得爱惜身体,您家孩子呢,赶紧过来照顾。”
此言一出,四周寂静,段宝玄惊愕,侯卫将军震惊。孙耆老落泪,递出米糕,泣不成声:“武都督您尝尝,今年刚收的粮,老朽亲手做,吃完再上路。”
武康赶紧接手,嘎嘣咬进口中,咀嚼片刻咽下。三下五除二,消灭坚硬米糕,竖拇指点赞:“婺州稻米,又香又甜,碾压全国。老先生您回,去武府找我伯母,皇后会派出人手,送您回去婺州。”
孙耆老摇头,跪段宝玄面前,泣不成声:“老朽是江南婺州人,今年八十六岁,来京城给都督送行。从勇康到金华,再到杭州边界,一路百姓痛哭。他是个好官,朝廷冤枉他了,他真是好官。”
段宝玄吓坏了,赶紧弯身搀扶,孙耆老摇头:“我们十五人,在婺州边界,被狄仁杰拦下。老夫以死相逼,狄公才答应放行,若都督是坏官,老夫不会来。求您法外开恩,他被奸臣陷害,他是冤枉的...”
画面感人,闻着伤心,见者流泪。段宝玄哑口无言,不知如何是好,更不敢多说什么。忽然人群中,有人喊冤枉,很快数人呼应。声音越来越大,不到两分钟,喊声响彻云霄。
画面太过震撼,士兵如临大敌,侯卫胆战心惊,喝令百姓禁言。然而没卵用,民意禁不住,一时近乎失控。段宝玄头痛欲裂,马上招呼狱卒,架开孙耆老。老孙剧烈挣扎,扯嗓门喊冤枉,百姓群情激奋。
侯卫将军传令,府兵围困囚犯,匆匆进西市大门。百姓都是盲从的,呼喊火速蔓延,范围越来越大。段宝玄焦头烂额,立刻派人进宫,汇报情况,请求支援。
武康心沉谷底,没有丝毫感动,只有浓浓恐惧。这是钱顺的手笔,这徒弟太坑了,懂得煽动人心。京城和婺州,相距三千里,消息闭塞的时代,京民不会知道我。
定是钱顺和平郎,从长安两市下手,宣扬剪圣袍救灾民,制造舆论和谣言。这样做的目的,首先为了救我,其次获取同情。等到劫法场时,降低暴露风险,因为百姓的举报,比官兵搜查更可怕。
不禁惨然苦笑,这些兔崽子们,是要捅破天啊。可惜不能成事,你们的对手,是总裁武媚娘。收起思绪,跟随队伍,来到刑场。侯卫开路,走专用通道,沿台阶上刑台。
它位于西市东北,五米见方高台,后方是监斩案。监斩官是来济,当朝中书令,挺大的面子。他也听见喊冤,眼神略显纠结。不敢与武康对视,敷衍抱拳还礼,坐书案背过脸。
武康呵呵冷笑,您也知道害羞,有点儿意思啊。转身去断头台,见台前刽子手,提着鬼头大刀。挺着大肚子,巴掌大护心毛,体型异常彪悍。
符合影视造型,一时走神不查,踩到他的脚。下意识抱拳,语含歉意道:“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刽子手懵逼,错愕片刻闪身,大刀放地上,连道“无妨无妨”。斩台鸦雀无声,监斩员无不错愕,很快喟然长叹。来济心中刺痛,如此彬彬有礼,为什么是武家人?
武康跪台布,昂首挺胸膛,迎接最后时刻。视线所及的建筑,都是二层的店铺,二楼窗户打开,里面探出脑袋。呵呵哑然失笑,钱顺有些门道,没有包下二楼,而是混在二楼。
考虑箭支角度和力道,经过仔细甄别,锁定四点钟方向,那个不起眼小窗。完美的狙击点,如果我是钱顺,也会选择那里。可惜啊兄弟,你们棋差一招。计划已经失败,选择专业位置,瞒不过专业人士。
论刺杀的本事,你们不比楚神客,他能轻易锁定你们。此刻酒楼门口,博士喜形于色,无人问津的二楼,今日竟聚满客人。特别靠窗位置,卖出两贯高价,要是天天杀国舅,我能腰缠万贯。
又有客人到来,身高五尺半,穿普通灰长袍,却难掩满身贵气。后跟彪形大汉,身高六尺有余,与国舅相差无几。酒博士认为,前面的是主人,后面的是部曲。
等他们走近,酒博士愣神,主人竟是女子,长的可真高啊。赔着笑拦门口,点头哈腰道:“抱歉两位贵客,小店已经满员,无法招待您们。前边的雾凇楼,比小店大很多,去碰碰运气。”
高大侍卫上前,拿五片金叶子,攥酒博士手腕,扣在他手心。强迫他握拳,疼的他嗷嗷叫。又听阴冷话语,额头直冒冷汗,信誓旦旦保证:“两位请放心,马上就清场。”
火急火燎进门,和掌柜耳语。掌柜脸色煞白,立刻祈求客人离开,并免去所有食钱。有的客人识趣,外加占了便宜,纷纷起身离席。几桌没眼色的,被大汉腰牌吓到,跑的比兔子快。
楼下清场完毕,掌柜吩咐博士守门,带着贵客上楼。同样的套路,掌管说完话,侍卫亮腰牌,声音异常冰冷:“千牛卫公干,闲杂人等,即刻离开。”
众食客呆愣,蜂拥跑向楼下,个个屁滚尿流。而在靠窗位置,两人无动于衷,扭头瞄向窗外。侍卫露出浅笑,收腰牌迈脚步,刹那惊叫出声,挡在女子身前:“顺子、平郎,我是楚神客,你们忘了吗?”
两精刚劲弩,两弩箭瞄准,钱顺皮笑肉不笑:“你能找到这里,定是大佬透露,可惜没有卵用。我已做好准备,今日大闹长安,打狗皇帝的臭脸。你这个叛徒,既然来了,就留下。”
楚神客摇头,马上解释:“两位兄弟冷静,我没出卖大佬,是他告知皇后。劫法场如同造反,夫人和小夫人,肯定受到牵连。狄仁杰没守信,夫人就在长安,还有你们的家人,不要冲动啊。”
林平郎冷笑:“别拿夫人威胁,在平郎的心里,大佬最重要。我当初杀十五人,若非遇见大佬,早就自刎而死。来京城之前,也安排好家人,她们不会被牵连。狼心狗肺的楚神客,若非大佬保你,你早身首异处。”
楚神客沉默,右手捂胸,信誓旦旦:“我从来没忘,你们这样做,大佬会恨你们。顺子你说实话,他为何留我在京,他为何会剪碎圣袍?”
一时寂静无声,钱顺恨的磨牙,五官逐渐扭曲:“大佬剪圣袍,因为武宾林,以及武皇后。数万灾民围婺州,若是发生暴乱,城外血流成河,会影响她的后位。”
楚神客点头:“两位兄弟,大佬的愿望,不是你们救他,而是保护他家人。夫人和小夫人,还有武皇后,还有二娘子。收手兄弟,咱们找到夫人,完成他的心愿。”
钱顺冷笑,抬起手中弩:“我可以告诉你,所有的兄弟,都藏人群里。只要平郎放箭,酒精就会爆炸,这里变成火海。时辰差不多了,平郎把弩给我,准备放箭。”
平郎递过弩,弯身从桌底,拿出两石弓。箭头探出窗外,弯弓拉成满月,快速校准角度。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传来声音:“左右监门卫,已经关闭城门,你们逃不出去。”
重磅炸弹抛下,钱顺双眼通红,最坏的结果发生了。盯着可恶女人,咬碎后槽牙:“都是因为你,才落如此地步。你们本就没关系,大佬在婺州好好的,你为何乱认亲戚?”
媚娘迎着弩箭,走到钱顺面前,盯着他双眼,露出迷人微笑:“顺子别犯傻,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想救他脱险。这些天来,想各种办法,托各种关系,却天悖人愿。放下手中箭,跟我找小晴,我担心她做傻事。”
长时间的沉默,平郎缓缓收弓,颓然坐桌边,脸色很难看。楚神客上前,苦口婆心劝:“你们也知道,夫人性格倔强,李勣府前跪两天,然后不见踪影。她没找皇后,也没找你们,这很不正常。”
计划已经落空,钱顺惨然失笑,扔出手中弩。抓酒坛猛灌酒,转头看媚娘,愤愤的质问:“这话什么意思,夫人不找你,还能去找谁?昨天孙耆老说,夫人集万民书,除了你之外,谁能递给皇帝?”
媚娘柳眉紧蹙,小晴背的布,竟是万民书?她求见李勣,是求他递书?这不合常理,我能帮她呈上,为何舍近求远?心思电转间,想到那种可能,脸色瞬间惨白,急不可耐道:“赶紧跟我走,小晴有危险。”
说罢小跑离开,楼梯口顿住,转身焦急解释:“她是康郎的妻子,万民书由她亲呈,才能名正言顺,才能有说服力。她不相信任何人,司空府求见李勣,不是为递书,而是求他拖延。因为三天后,圣人去南郊祭祀,她想拦路递书。”
钱顺终于色变,拦圣驾伸冤,基本死路一条。媚娘额头冒汗,继续解释:“李勣没见她,只剩一条路可走,就是敲登闻鼓。登闻鼓响,百杖林开,圣人接见。没人能过白杖林,那是绝对的死路,赶紧跟我去找,别再耽搁啦。”
说罢蹭蹭下楼,步伐异常急促,三人迟疑半秒,立刻跟出去。来到楼下,钱顺使眼色,平郎入人群。很快找到赵声,压低声音说:“城门关闭,计划失败,弟兄们收队。”
赵声下意识摇头,平郎一把拉住他,瞪着牛眼训斥:“计划已经失败,别做无畏牺牲,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万民书。夫人敲登闻鼓,是叩门闯宫,是九死一生。让弟兄们收队,咱去支援夫人,别再耽搁啦。”
听到能救大佬,赵声连连点头。放下酒精坛,挤开旁边人,扎马步蹲下。平郎踩他大腿,快速立在肩头,扯嗓门大喊:“诸位兄弟,风紧扯呼!”
喊完跳下,拉赵声往外挤,跑向西市大门。很快人群里,到处“风紧扯呼”,暗号此起彼伏。伴随着拥挤,出现了混乱。台上武康闻言,扯出欣慰笑意,弟兄们要撤了。
媚娘做的不错,以她的聪明才智,收拾钱顺不成问题。忽然剧痛来袭,心脏如利刃搅动,冷汗瞬间溢出。不祥预感萦绕,头颅不受控制,看向东北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