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六年(公元655年),六月十三,巳时七刻。
武康与钱顺、平郎,二十天日夜兼程,终于回到婺州。五月十三启程,楚神客城外送行,带来好消息:早上的大朝会,李义府突然启奏,提议废黜王氏,立武昭仪为后。借口是王皇后无子,武昭仪有两子。
重磅炸弹抛出,朝堂瞬间炸锅,大佬们猝不及防,被雷的外焦里嫩。清丘县开国公,御史大夫崔义玄;高阳县开国男,卫尉卿许敬宗;御史中丞袁公瑜等三人,顷刻跳出来支持。
崔义玄是武康岳父,和媚娘有姻亲,肯定全力支持;袁公瑜是老崔的手下,也是至交好友,自然跳出来背书;许敬宗与长孙无忌,两人早有龌龊,自然全力支持。
褚遂良、韩瑗、来济等关陇门阀,表示强烈的抗议,唇枪舌战之下,几乎上演全武行。最后不欢而散,李九含恨离开。武康心情不错,成功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话题打开。只有提出话题,才可能解决话题,时间有的是。
楚神客还说,朝会结束后,许敬宗去找无忌哥,劝他同意废王立武。无忌哥当场翻脸,当初我妹妹去世,你这孙子开怀笑,现在让我废王立武?滚你的蛋。
武康知道这个梗,那是贞观十年,新城的妈妈去世。李二挚爱长孙皇后,悲痛欲绝之下,命令百官服丧。初唐四大家之一,率更令欧阳询,因为相貌很丑,惹许敬宗大笑。
这一笑不打紧,被御史举报,贬为洪州司马。从京城长安,到江西南昌,笑出二千多里,可真够悲催的。笑了整整六年,才被调回长安,因编纂书籍有功,授封高阳县男。
俗话说的好,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被揭伤疤的老许,当场暴跳如雷,指着鼻子骂无忌: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就想换老婆,何况天子欲立后。这是陛下的私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何必妄加议论?
貌似很有道理,男人发达后,都想换老婆;女人无论发达与否,只要遇到更好的,也会考虑换老公。无忌哥不这么想,气的火冒三丈,直接火力全开,喷他狗血淋头。
老许被喷的怀疑人生,离开太尉府时,没留神被砖头绊倒,脸与狗屎亲密接触。那画面太喜感,武康的漫漫旅途,有两件趣事排解无聊,此为其中之一。
其中之二是大事,相当振奋人心。墙头草西突厥,三天归附两天反叛,数次阻挠唐使入西域。彻底惹怒李九,朝廷发动战争,右屯卫大将军程知节,为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率领十万兵马,讨伐沙钵罗可汗,开启灭西突厥之战。
右屯卫是南衙十六卫之一,程知节就是程咬金,影视剧里的红人,这是他最后一战。不禁有些唏嘘,轻叹气收思绪,提速赶去婺州城。进入金华县三河戍,金黄稻穗入眼帘,有的正在收割。
忍不住下马观瞧,来到田边掐一穗儿,确实比唐稻大。双手快速揉搓,吹掉手心稻壳,是颗粒饱满的大米。部分递给林平郎,其余仰头倒口中,嚼碎咽肚里。
会心微笑爬脸,稻米又香又甜,世上最美的食物。闭眼回味无穷,占城稻试验成功,每年丰收两季。只要不遇特大灾害,百姓不会饿肚子,可以向钦差和朝廷,上缴完美答卷。
同时这也是,最大的政治资本,升官发财指日可待。正沉溺遐想中,忽闻咆哮声,两汉子舞镰刀,呶呶着冲过来。平郎果断下马,挡在大佬身前,亮出手中横刀。
武康顿觉尴尬,看他们的架势,把我当偷粮贼了。让平郎收刀退后,抱拳一躬到底,微笑着解释:“我不是偷粮贼,见稻米长势喜人,忍不住掐稻穗。两位别生气,我可以赔偿。”
两人见华丽紫袍,赶紧收起镰刀,知道这是大官。年长的丢掉镰刀,小心翼翼打量,看见脸颊刀疤,刹那喜出望外:“老朽参见武公,您从京城回来啦?”
有点儿意思啊,我武康的形象,在婺州家喻户晓喽?脸上的刀疤,就是我的记号,这年头儿没法整容。当即微笑点头,打开腰间算袋,摸出两文铜钱。
老丈连连摆手,头摇成拨浪鼓:“武公折煞老朽,您是婺州青天,也是婺州农神。要是收您的钱,老天爷会折寿,一个稻穗也不值钱...大伙儿快来看呀,武公回来啦,赶紧过来见礼。”
武康哭笑不得,有啥好看的,农神又是什么鬼。田里忙碌的百姓,纷纷丢掉农具,撒腿往这边跑。也就眨眼功夫,围了十几号人,七嘴八舌打招呼。脸色兴奋潮红,个个笑逐颜开,类似铁杆粉丝,偶遇挚爱明星。
奋斗婺州整四年,能得百姓认可,成为婺人偶像,一切努力都值了。心里美滋滋,姿势平易近人,和他们拉家常。深入稻田研究,了解详细情况,亲切慰问农夫,并承诺解决困难。
热火朝天之际,远处传来马蹄声,林平郎搭眼眺望,是钱顺回来了。马匹到近前,钱顺守大佬右边,小声汇报:“夫人组织全体同僚,刺史府准备筵席,给您接风洗尘。”
这个崔小晴,简直太胡闹,形式主义要不得。武康呵呵两声,向人群抱拳:“乡亲们,我最后补充两句。左邻右舍团结起来,打好夏收攻坚战,大干十五天,保证粮食颗粒归仓。”
农夫轰然叫好,七嘴八舌答话,节目效果不错。扬手示意安静,义正辞严道:“本官在此承诺,婺州全体官员,会起带头作用。所有官差下乡,协助你们夏收。欢迎监督指导,提出宝贵建议,鞭策我们行动。”
满堂喝彩爆发,乡亲们高潮了,齐喊婺州青天。热情欢送,三人告别,大约午时五刻,来到金华大道。
刺史府门口,站着许多妇人,有道红影冲过来。武康瞠目结舌,崔小晴的形象,让他头皮发麻。梳着冲天高髻,插金色步摇;黄色窄袖短衫,露出白藕双臂,以及半个胸部;绿色曳地长裙,腰垂红色腰带。
太暴露啦妹子,必须制定家规,不许穿平胸装,简直有伤风化。笑呵呵着下马,见小晴红眼圈,一时颇为伤感。三个妾室围上来,都是这种打扮,造反啊你们。
从玉贞怀里接过闹闹,打量两尺高女儿,看着可爱模样,笑的合不拢嘴:“我的小心肝,眨眼一岁喽,可想死老爹啦。会说话了,闹闹乖哟,喊声爹听听。”
闹闹盯着眼前人,水汪汪的双眼,满是疑惑与好奇。小嘴瘪了两瘪,忽然放声大哭,含糊喊阿娘。小晴赶紧接走,柔声安慰着:“闹闹乖咱不哭,他虽然长的丑,虽然长的凶,虽然不顾家,可就是你阿耶。”
这很扎心,离开大半年,闺女都不认了。赶紧舔着脸哄,闹闹哭的更凶,直接背过脸去。感觉有些难受,等完成夏收工作,呆在家啥都不干,和女儿培养感情。
一家人到门口,妇人纷纷见礼,是婺州太太团,有几个生面孔。小弟们应该到齐,客人不能迎主人,便让媳妇代替。武康再次蒙圈,都是露臂平胸装,去年不是这样,怎么流行起来的?
打过招呼,转身上台阶,又愣住了。门楣上的牌匾,由刺史府,变成都督府。惊喜一波接一波,撇嘴进大门,院里站满人。长孙诠带头见礼:下官参见武都督,恭喜武公高升。
武康呵呵笑:“行啦行啦,诸位免礼,在家吃洗尘宴,都别拘泥。也别喊武都督,还按之前的来。有几个生面孔,是新来的同僚,长孙兄介绍下。”
长孙诠应诺,带生面孔出列,逐个介绍着:司马许之昂,司户参军秦典,参军事魏国器,市令明司虎,市丞齐有道,文学博士韩变。
互相见礼,寒暄片刻,吩咐入席。太太团去后院,婢女们上酒菜。三张大圆桌,高背高脚椅,武康坐主桌。顺时针往下看:长史长孙诠,录事参军狄仁杰,司户参军张柬之,司法参军骆宾王。
婺州升级为上州,需两名司法参军,两名司户参军。举荐骆宾王,为司法参军;举荐卢照邻,为司户参军。老骆走马上任,看心情还不错,没因举荐而抱怨。看来这位愤青,在狄仁杰调教下,情商渐渐在线。
卢照邻为司户,却被媚娘否决,给出三条理由:他是邓王府典鉴,会引起邓王不满,得不偿失;他与钱顺有龌龊,要照顾钱顺面子;他与骆宾王不和,老骆与钱顺关系好,得知他负心米氏,当即写诗大骂。
写的很不错,媚娘拍手叫好,夸赞老骆文采好。武康恶趣味很浓,等他写文章骂你,更会觉的他是人才。等饭菜上齐,吩咐开饭,推杯换盏,气氛和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新人也放开,聊天很愉快。
悄悄数了数,领导班子到齐,共有二十一人:长史一人,司马一人;录事参军一人,司功参军一人,司仓参军一人,司户参军二人,司兵参军一人,司法参军二人,司士参军事一人;录事二人,参军事四人,医学博士一人。市令一人,市丞一人,文学一人。
市令和市丞,负责管理市场,中州不设,由仓衙兼任;文学也称文学博士,类似医学博士,负责教授学子读书,管理科举相关,中州同样不设。
随着时间推移,闺女给的郁闷,渐渐排解出来,心情好多喝几杯。狄仁杰凑过来,附在耳边说:“武公在京城时,可知晓钦差消息?这都俩月了,为何还没到婺?”
武康仔细回忆,小声回答:“媚娘没说,我也没打听,肯定是重臣。占城稻是大事,不会随便派人。怀英你说,是不是已经来了,悄悄微服私访?”
狄仁杰深以为然,占城稻的引进,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可也没啥私访的,到处黄灿灿稻田,眼不瞎都能看见。只要有农田常识,都能看出来,旬日就能收割。沉吟片刻,轻声问:“会不会路上出意外?”
这个不大可能,钦差虽没兵马护送,只要亮出节仗,没谁敢打劫。爱咋咋地,若没暴毙,总能相间。
继续开怀畅饮,武康拿酒壶起身,挨席轮流敬酒。众人大声起哄,长孙诠哈哈笑:“咱们的武刺史,酒量就是海量,喝酒像喝水,能把咱们都喝趴。”
这话我爱听,连敬他三杯,和众人轮两圈,渐渐过量了。钱顺匆匆跑来,附耳轻声汇报。太乱听不清,武康扯嗓门喊:“你说啥?钦差大臣在门外?让他自己进来,本官没时间迎接...”
嘴被狄仁杰捂住,现场瞬间安静,大佬嗓门太嘹亮,钦差肯定听见了。果然大门口,走进三个人,脸色都不好。为首的中年,脸黑成锅底,山羊胡轻微颤动。
武康酒醒三分,扯开狄仁杰,打量钦差大臣。比对《安保名人录》,资料涌入脑海:上官仪、字游韶,今年四十七,陕州陕县人(河南三门峡市陕州区)。
早年出家为僧,贞观年进士及第,授弘文馆直学士,迁至秘书郎。因才华横溢,深受李二青睐,官拜起居郎。李九总裁登基,加封太子洗马,随侍太子李忠。
太子洗马,从五品上,很有意思。不负责给太洗马,而是辅佐太子,教太子政事、文理的官职。七分醉的武康,不关注是否洗马,几步到近前,抱拳朗声道:“婺州刺史武康,参见上官先生。”
众人到大佬身后,学着大佬见礼,齐齐称呼先生,给足够的尊重。上官仪脸色略好,挂职业微笑,抱拳还礼。同时心里疑惑,和武康从未谋面,钦差身份也保密,他从何得知?
武康看出端倪,挂和煦笑容:“我书读的少,却敬重读书人,特别是有大才的。在我看来,普天之下,诗词文章最好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骆观光先生,我的司法参军,一个就是上官先生。”
给的评价很高,骆宾王矫情,行礼自谦。上官仪难为情,心里却很高兴,读书人爱听这个。笑容真实几分,摆手自谦:“武刺史谬赞,老夫愧不敢当。诸如正在饮宴,老夫贸然造访,看来不是时候。”
张柬之出列,豪迈笑道:“一年多没见,上官兄风采依旧,着实让人羡慕。俗话说的好,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武公刚回婺州,我们接风洗尘;上官兄刚到,一并接风洗尘。”
上官仪笑逐颜开:“原来是孟将兄,昔日桃园共饮,现在历历在目。只是没想到,你在婺州任职,可喜可贺呀。武刺史心胸豁达,想必不会在意,有外人入席?”
算你小子识相,占城稻在那放着,你没办法抹黑,犯不着怕你。想到这儿,呵呵笑道:“先生与我们共饮,求之不得。顺子去搬椅子,准备新的餐具,酒杯换大号的。”
酒宴再次开始,气氛有些拘谨,武康给老骆使眼色,打出和尚念经手势。老骆心知肚明,和上官仪谈经文,狄仁杰、张柬之和长孙诠,不时从旁插话。
上官仪早年被迫出家,对经文理解颇深,也喜欢研究经文。都是博学之人,话题逐渐铺开,气氛渐渐和谐。有诗有酒有菜,自然相谈甚欢,也都熟络起来。
其他人客串听众,武康一窍不通,却装出兴致很浓,煞有介事的附和。上官仪心情大好,更加滔滔不绝,经文层出不穷。唾沫星子乱飞,颇有些酒逢知己。
谈完整部金刚经,上官仪回过神,感觉在喧宾夺主。有些尴尬,瞅武康衣袍,没话找话:“武刺史的紫袍,比普通的更精美,颜色更鲜艳。若老夫没看走眼,这种成色的衣料,是亲王服饰。”
您老有眼力,武康露出缅怀,神色并茂:“当初辽东战役,有些微薄功劳,圣人赏我衣袍。衣料的来源,是圣人为太子时,穿过的服饰。阿姊昭仪缝制,一夜没合眼,做了这件衣服。”
瞬间鸦雀无声,圣人衣袍改制,昭仪亲手裁缝...上官仪也很震惊,传言果然不需,武刺史圣眷正隆。救过圣人性命,提供无数秘术,皆利国利民,就是文才略差。
武康眼珠微转,决定恶心他,脸上挂诚恳:“晚辈对先生的敬仰,犹如浩瀚海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先生应允,求您将孙女儿,许给我家犬子。”
所有人蒙圈,跟不上节奏啊。上官仪云里雾里,片刻后哑然失笑:“武刺史说笑了,据老夫所知,你只有一女。老夫有独子上官纯,有独孙上官琨儿,且在襁褓之中,并无孙女儿。若说结亲,该请武刺史,许配令嫒给琨儿。”
老家伙别急,九年后就有了,俺还知道名字,叫上官婉儿。人长的漂亮,还是大才女,做我儿媳妇正合适。咱先预定了,把订金交啦,省的被媚娘祸害,被李隆基砍脑袋。
想到这,微笑道:“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被昭仪指婚,成为潞王妃。您也知道,我是武夫出身,想让未来子嗣,成为读书人。上官家书香门第,便舔着脸请求,还望先生应允。”
上官仪不置可否,略微考虑片刻,决定婉言谢绝:“等武刺史有子嗣,老夫有孙女儿,再谈也不迟。再者说来,孙辈儿婚事,该由纯儿夫妇决定,老夫不便越俎代庖。”
武康点头答应,反正一时兴起,就当没话找话,“那以后再说,咱接着喝酒,今日不醉无归。明天都去州衙,部署夏收工作,争取做到尽善尽美。”
众人无不应诺,继续喝酒聊天。约莫半个时辰,钱顺捧盘子过来,上面还扣个碗。到大佬跟前,脸色怪异,纠结片刻说:“那个人...让我送来的,您...”
欲言又止的样子,武康不禁眉头,很快拧成疙瘩。慢慢伸手,拿掉盘上碗,是半块发霉炊饼。若所料不差,是阿耶乞讨的。到底想干什么,想提醒我什么,故意恶心我吗?
几息后无奈摇头,掩去嘴角苦笑。拿起硬邦邦炊饼,抹掉上面青毛,咬一口慢慢咀嚼。现场鸦雀无声,众人目光聚焦,满桌珍馐佳肴,与发霉的炊饼,形成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