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五年(公元654年),闰四月十四,申时三刻。
再有两刻钟,去万能宫赴宴,参加昭仪三十岁生日宴。武康坐浴桶里,闭目神游天外。昨天钱顺带回消息,这次突发山洪,溺死四千余人,伤者不计其数。大多是附近居民,以及禁宫卫士,比史书记载多千余人。
对这些了无兴趣,真正令他关心的,是李九的变化。那晚送李九、媚娘到房顶,自己沿麻绳爬上去,一直呆到天亮。水面越涨越高,三人被逼上屋脊,心也越提越高。
水面在屋脊下停住,心重新回肚里,惊出一身冷汗。李总全程白脸,武康全程淡定,媚娘紧挨两人。人只有经历生死,才能勘破事物本质,才能瞬间成熟,才能明白想要什么。
明显觉察到,李总心智逐渐坚定,王霸气息越来越重。生死关头没人救驾,给他带来触动和危机,意识到了权利的重要。历史上也是这样,万年宫历险后,策划废王立武,和关陇集团夺权。
思绪被八两打断,武康站起身,任由她们折腾。等穿好衣服,不禁瞠目结舌,竟是三品紫色朝服。腰带挂各种零碎,有玉佩、鞶囊、绶带等,还戴着三梁进贤冠。
三十岁生日,不用这么正式,俗话说“不三不四”,就是三十、四十不庆寿。富贵人家加几道荤菜,平民百姓煮俩鸡蛋,生日就算过了。武康很无奈,这身装备很别扭,一步三摇晃很不舒服。
无奈挂上横刀,千牛卫张芳带路,骑马前往万年宫。到玄武门前,又是严密搜身,攻击物件收走,却留下那把横刀。张芳笑着解释,圣人许你带刀上殿,天大的荣宠。武康不置可否,带着刀又如何,我还能砍他吗?
由千牛卫护送,再由太监带领,最后仁寿殿外等。通报完毕领进门,瞬间呆愣当场。李总坐主位,东西两侧铺地毯,各坐四位大佬。气氛也不对,不像生日宴会,更像三堂会审。
快速回忆资料,确定他们身份,我的老天鹅。左边四大佬:太尉长孙无忌,尚书右仆射褚遂良,黄门侍郎韩瑗,中书侍郎来济;右边四大佬:司空李勣,卫尉卿许敬宗,御史大夫崔义玄,中书舍人李义府。
被大佬目光聚焦,浑身不是滋味儿,一时忘记行礼。老崔咳嗽提醒,武康赶紧跪倒,还没开口问安,就被褚遂良嘲讽。李九不禁莞尔,抬手虚扶:“武爱卿免礼,并非正式朝会,不必行此大礼”
所谓礼多人不怪,转身向大佬们行礼,力求尽善尽美。大佬都没起身,有的面露敷衍,有的面戴微笑。坐李义府旁边,眼观鼻鼻观心,静听大佬训话。
长孙无忌打眼色,褚遂良起身出列,倒出羊皮袋,手指物件问武康:“这些东西是你的,是从婺州带来的。请武刺史解惑,这些都是什么,有什么用途?”
果然是三堂会审,老褚来者不善啊,武康起身回话:“婺州蓖麻绳,比其他绳结实;背背佳,梓童担心我驼背,量身定做拉直身板;滑轮组,送给阿姊的生日礼物。”
褚遂良不置可否,继续问话:“武刺史用这些东西,从玄武门飞到景影宫,救陛下和武昭仪脱险。老朽很是怀疑,这些奇怪工具,是为救驾量身定做的。”
恭喜你答对了,可惜不能加分,我也不会承认。褚遂良啊褚遂良,咱俩两世老乡,没招你惹你啊,非要置我于死地吗?
干咳两声找借口,崔义玄首先发言:“褚公言外之意,武康未卜先知,身在婺州便知天下事?便知麟游县山洪,洪水冲玄武门,陛下身处险地?请恕老朽不敢苟同!”
韩瑗笑道:“崔公想差了,褚公不是此意,只是太过巧合。这些东西不是贺礼,贺礼有送绳子的吗?万年宫恰巧大水,武刺史恰巧带工具,又恰巧用工具救驾。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三次不是巧合。”
貌似很有哲理,有点儿东西呀兄弟。来不及开口,李义府给他背书:“韩公此言差矣,巧合几次,都是巧合。诸位都知道,武刺史能化腐朽为神奇,永徽犁就是证明。那些带凹槽的铁轮,下官从未见过,窃以为就是贺礼。”
褚遂良皮笑肉不笑,淡淡说道:“麻绳、铁轮皆不祥之物,武刺史是昭仪堂弟,拿这些做贺礼,怕是大有文章。况且突发水灾,自有禁卫护驾,婺州刺史出现玄武门,本就不合常理。”
这话李九不爱听,禁卫全都跑了,要不是武康越俎代庖,朕早被淹死了。许敬宗察言观色,马上发起反击:“听褚公的意思,武刺史舍命救驾,是多此一举、多管闲事了?”
李总脸更黑,有暴走倾向。为防得力干将被怼,长孙无忌适时开口:“褚公就事论事,并无其他含义,许公切莫多心。山洪凶险无比,人人避之不及,武刺史和武昭仪,并无血缘关系,此举耐人寻味。”
一句“耐人寻味”,饱含太多东西,暗自两人有私情。武康登时黑脸,崔义玄立刻反驳:“长孙公此言差矣,武康向来重感情,向来把昭仪当亲姊。以身犯险救亲人,应该获得赞颂,不应指责污蔑。”
长孙无忌嗤之以鼻,不和崔义玄争辩,悠闲的闭目养神。李九瞅瞅武康,看向长孙无忌,纠结片刻说道:“舅舅您多心了,此事和媚娘无关,武爱卿忠心可鉴。”
褚遂良闻言,很是不屑鄙夷。武康很郁闷,我是想当忠臣,你们不给机会啊。史书上的忠臣,个个像我开炮;史书上的佞臣,个个为我开脱...真是哗了狗了。
沉默的李勣大佬,忽然干咳两声,众人马上正襟危坐。大佬瞟了武康,淡淡说道:“诸位怀疑的重点,是麻绳和铁轮,是它们的用途。到底是给昭仪的贺礼,还是密谋的工具,需武刺史解释清楚。”
褚遂良马上接话:“司空言之有理,还请武刺史释疑,这些古怪的东西,究竟有什么玄机?到底有什么用途,能解决什么问题,凭什么充当贺礼?”
大殿寂静无声,崔义玄脸色难看,他也搞不懂玄机。忠臣集团感激李勣,认为帮他们说话了,昨天合伙儿研究,着实找不出大用途;武康感激李勣,认为帮自己说话了,自己知道用途。
李九纠结片刻,淡淡扫视群臣,视线落武康身上:“爱卿献很多东西,特别是永徽犁和牛穿鼻,大幅提高耕作效率。麻绳和铁轮,也有大作用,武爱卿不妨直说。”
武康差点哭了,猪队友啊你,滑轮和永徽犁相提并论?褚遂良异常兴奋,忠臣集团山呼“陛下圣明”。如果武佞不能证明,滑轮效用堪比永徽犁,等着倒大霉。
反应过来的李总,尴尬的老脸一红,讪讪说不出话。武康胸有成竹,觉的他们要被打脸,于是恭敬行礼:“回禀陛下,此物是给阿姊礼物,确有大作用。为打消褚公疑心,恳请陛下允许,就在此地演示。”
李九马上应允,众人也来了兴趣,倒要好好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卫士按要求准备,武康戴上背背佳,定滑轮固定横梁。从羊皮袋里,再拿出几个滑轮,组成动滑轮组。
准备完毕,拿身体做实验,挂钩挂背背佳上。手拿绳头气定神闲,双手抱拳道:“请陛下喊个宫女,或者瘦弱宦官,让他们向下拉绳,就能证明臣的清白。”
话说到这,众人心知肚明,褚遂良再送助攻:“武刺史的意思,随便找个人,就能拉你起来?如果这样,不用找宫女,老夫今年五十九,力量和她们差不多。”
武康表示可以,李总也点了头,褚遂良拉开架势,双手握绳蓦的猛拽。画面很是搞笑,老褚用力过猛,哎呦一声双漆跪地。武康嗖的飞上去,手掌钻心的疼,幸亏护住天灵盖,否则头破血流。恨的咬牙切齿,若非场合不对,非削他耳雷子。
褚遂良也不好过,整个跪地上,磕到膝盖龇牙咧嘴。行大礼的姿势,众人忍俊不禁,李总面露微笑。褚遂良老脸通红,火速爬起来,为缓解尴尬,装出震惊样子,不停上下拉绳子。
武康更想抽他,差不多就行啦,我是你的玩具吗?李总更不是东西,又传来两个宫女,让她们轮流试验。好家伙起起落落,彻底沦为玩物,欲哭无泪啊。
终于脱离苦海,李九兴趣盎然,让人抬大鼎过来。试验结果震惊众人,老家伙们亲自试验,都能拉起千斤鼎。至此武康吃定心丸,终于糊弄过去了,终于洗清嫌疑。
见他们求知欲强,便简单介绍滑轮:定滑轮改变方向,人站在地上,把大型重物拉到高处;动滑轮省力,用较小的人力,拉更重的货物,两者配合使用。
初中物理知识,至于公式早忘了,就算解释了,他们也听不明白。滑落不是高科技,传闻公元前几百年,古希腊人就会用复式滑轮,可惜古代国人没发现。
大佬们举一反三,诉说滑轮的用途,有说往城墙上运军械,有说大船装卸货物,涉及到军用民用。李九一锤定音,此物利国利民,必须让将作监全力打造,推广到各行各业。
众人再次落座,佞臣集团志气高昂,忠臣集团波澜不惊。李九扫视众人,哈哈笑道:“有了爱卿的滑落组,无论建造宫殿,还是建造船只,皆事半功倍。朕以为,此物堪比永徽犁,诸爱卿以为然否?”
许敬宗等佞臣集团,个个歌功颂德;长孙无忌等忠臣集团,全部保持沉默。武康觉的正常,如果讨厌一个人,无论他做什么,你都不会有好感。忠臣们排挤,把我往佞臣那边推,只能做佞臣喽。
李九斟酌片刻,看向武康说:“爱卿献上利器,功在社稷,必须给予重赏。那日若没爱卿救驾,我和昭仪会溺水,必须重重有赏...着检校龙武卫大将军,许宫中带刀行走。”
朝臣波澜不惊,没人跳出来反对,这就是个虚职。龙武卫就是龙武军,是李二组建的百骑,是宿卫皇宫的北衙禁军。龙武卫大将军官阶正三品,加上“检校”屁都不是,每年多拿些工资罢了。
不过“宫中带刀”有意思,以后有机会进皇宫,腰里能挂横刀,只有皇帝心腹有此殊荣。朝会到此结束,来不及和老崔说话,又被李总带走。一路到排云殿,万年宫最高的宫殿,这位被吓怕了。
媚娘和婢女迎接,正殿里摆着吃食,没什么盛大场面。三人坐饭桌前,李九瞅着武康,饶有兴趣问:“上次你伯母过寿,寿礼是鹅蛋夜明珠,这次是什么啊?”
赶紧拿出七彩念珠,七色透明萤石宝珠。排云殿被树荫包围,大殿光线不好,念珠发七彩光芒。夫妻瞠目结舌,李九马上接过,边把玩边啧啧称奇;媚娘瞪武康两眼,压抑不住兴奋。
武康恭敬道:“这是萤石珠,由七彩萤石矿打磨,给阿姊的贺礼。本来还有串小的,来万年宫途中,遇到薛仁贵将军。我俩很是投缘,便将小的赠送。”
媚娘翻白眼,李总不置可否,慢慢拉起左袖,露出那串小念珠。轮到武康瞠目结舌,怎么会在你手里?看来与薛仁贵比箭,这位全都知道了。
李九呵呵笑道:“薛仁贵箭术冠绝三军,整个大唐无敌手。爱卿部下楚神客,能与他打平手,不可多得的人才。”
武康马上回话:“回禀陛下,楚兄武艺高强,箭术了得,确实是人才。去年平睦州叛乱,随臣出生入死,作战悍不畏死,带兵冲叛逆中军,生擒全部贼首。”
李总很满意:“楚神客是人才,做护卫太屈才,让他来千牛卫。跟着薛仁贵历练,必能出人头地,爱卿以为如何?”
您都这样说了,我还能如何,满口答应呗。李九把玩片刻,很不舍的递给媚娘,半开玩笑道:“爱卿送的贺礼,可真是好东西,我都羡慕了。”
这不是好话,武康诚惶诚恐,媚娘瞪他两眼,嗲声嗲气道:“康郎才二十岁,不懂人情世故,陛下别和他计较。再说了,妾的就是陛下的,您说是不是?”
李九心情大好:“媚娘言之有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咱不分彼此。大的你收起来,小的我留着,爱卿也起来。都是一家人,无需拘礼。”
武康战战兢兢,和您一家人,才是最倒霉的。李九吩咐开宴,宦官匆匆来报:“启禀陛下,越州发来紧急公文,八百里加急,群臣在仁寿殿等候。”
气氛刹那尴尬,李总皱起眉头,语气相当不善:“越州到底怎么了,为何如此多事,鼠灾才过几天...媚娘稍待,我去看看,处理完就过来。”
媚娘谄媚道:“媚娘的生辰微不足道,康郎陪着就行,陛下快去。要是耽误国事,朝臣又该责怪媚娘了。”
楚楚可怜的样子,影后级的演技,如果按照剧本,李总该发牢骚了。
果然他暴走,咬牙跳脚发泄:“他们就是这样,就是针对媚娘,就是不想我们好!我去参加什么用?国事有舅舅处理,我说的话有谁听?”
“陛下慎言”,媚娘眼圈红了,赶紧过去哄,同时让奴婢退去。武康有些懵,知道的太多了,会不会被灭口啊?
李总气喘吁吁,良久恢复正常,表情更愧疚:“媚娘放心,等回到长安,就去拜访舅舅,求他答应立你为后。”
媚娘含情脉脉,殷勤的顺毛儿捋,送他离开大殿。武康坐着发呆,李总被吃的死死的,情绪波动被掌握,又被推波助澜。心中大写的“服”,这手腕真厉害,没几个男人能降服。不过你们想简单了,废王立武就是政斗,长孙无忌不会同意。
几分钟后媚娘回来,劈头盖脸教训:“瞧你做了什么,多大的人了,如此不懂事!和你说过多少遍,有宝贝先给陛下,否则惹陛下不喜,为何听不进去?救驾那天,你先抱我离开,如果陛下清醒,你这辈子完了,知不知道?”
猝不及防啊,赶紧扶她坐下,边捏肩边嬉皮笑脸:“阿姊说的对,我记着就是,您别生气。不过呢,那天场景就算发生百次,还是先带你离开。在我心里,你和崔小晴,比任何人都重要,包括陛...”
嘴被手堵住,媚娘快速离开,就分钟后回来,继续训斥:“少给我甜言蜜语,都听腻了...仁寿殿里你做的好,褚遂良太过分,费尽心思诬陷你。万一处理不好,后果不堪设想,知道我多担心吗?”
闻听此言,悲从心来,无奈苦笑:“政治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啥纠结的。这个世上,真正担心我的,越来越少了。除了崔小晴,琴娘和如烟,只剩你一个。”
媚娘翻个白眼,小嘴轻抿茶杯:“越州大鼠灾,褚遂良把柄很大。等废王立我时,他要不支持,我就抖出此事,让他身败名裂。康郎啊,我是你阿姊,自然关心你,自然希望你好...呕”
这是被恶心到了,武康不禁撇嘴:“我说老姐,至于这样恶心吗,至于...哎呦我的姐,是不是有了?快来人,快请太医...”
瞬间鸡飞狗跳,太医匆匆来到,还真是喜脉,又是欢声雷动。武康快速回忆,闪出“李贤”二字。他明年二月出生,时间完全吻合,嘿嘿笑道:“恭喜阿姊,肯定是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