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公元653年),五月初六,申时两刻。
昨日被钦差怒怼,武康借酒浇愁,宿醉被姜大牛吵醒。得知养老官自焚求雨,便衣衫不整匆匆出门,胯下斗骢马,狂奔金华道。实在想不明白,王御史到底说了什么,仨老家伙怎么秀逗的?
金华道行人寥寥,估计都去看自焚了,不用担心交通事故。刚驶入东明道,就见高耸的四方柴堆,冒着浓浓黑烟,看不清上方人影。附近黑压压人头,全面向柴堆跪着,在祈祷天降甘露。
看情形已经点火,人多无法靠近,甩出几句国骂。扯缰绳转马头,入胡同抄近路,赶往州衙后堂。哪知霉运降临,有户人家的院门,突然伸出竹梯。眼见刹不住车,登时目眦尽裂,双脚退出马镫,双臂护胸前,闭双眼撞竹梯。
马过人留下,屁股亲吻青砖地,胳膊失去知觉,阵阵胸闷气短,干呕几口酸水。咬牙甩脑袋,撑地爬起来,吹响流氓哨,斗骢掉头折回。扯掉腰间钱袋,丢在户主脚下,把竹梯搭马背。踩马镫上马,扛竹梯在右肩,夹马腹部扬长而去。
汉子呆傻痴楞,看着满地铜钱,被梯子撬开的门框,久久不能回神。那是武录参?为何给我钱?是我的错啊。
堂屋跑出个妇人,嗷嗷冲过来,边拣前边嚷嚷:“傻啦?赶紧拾钱!梯子哪去了,让你修门你拆门?杀千刀的,这日子没法过了,必须和离...”
武康出胡同,狂奔到后衙,扛梯子进后门。跑到水缸前,放竹梯跳进去,捏鼻子下沉。十息后豁然起身,大口喘粗气,大幅甩脑袋,抹掉脸上水,扛竹梯跑前衙。
衙役纷纷让路,门口传来哭声,姜大牛哀求声。酒囊饭袋啊,屁大的事办不好,当什么不良帅?武康火冒三丈,厉声呵斥众衙役:“热闹好看马?赶紧救火,都想滚蛋吗?”
箭步出大门,不顾刺鼻浓烟,寻找火小地方,搭梯子在柴堆,撩长袍爬上去。众衙役目瞪口呆,武大佬也要自焚,也要祭祀求雨吗?
直到爬上柴堆,衙役纷纷回神,扯着嗓门嚷嚷。听到动静的姜大牛,直接吓尿了,跑到竹梯旁攀爬。张录事拽下他,嗷嗷呵斥:“你又不是官,不要影响武公求雨。”
屁的求雨,大牛面目狰狞,揪住不良人衣领,啪啪两耳光下去,发出吃人般怒吼:“让所以不良人救火,武公要有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们。赶紧操家伙,赶紧去打水!”
不良人乱成一团,衙役冲向储物间,提木桶打水救火。群众得知武康上台,瞬间炸开锅,不约而同齐声喊:武公求雨,老天开恩...
武康气乐了,我是来救人的,不是来自焚的。懒得搭理他们,冲到赵别驾身前,扛在肩膀就走。老家伙剧烈挣扎,嚷嚷着舍生取义,很快又破口大骂。
懒得多说废话,一个手刀打晕,啪叽扔柴堆上,奔向另外俩。白司马和林长史,下意识往后躲,很快也失去知觉。武康解腰间长绳,一端拴中间木棍,一端捆赵别驾胸前。打成牢牢死结,伸手提起他,顺梯子往下滑。
姜大牛接住,拔刀割断绳索,背着赵别驾闪开。走进衙门大院,直接放地上,恨的牙根痒痒。老不死的田舍奴,吃饱了没事做吗?不是因为你们,武公不会以身犯险。想踹几脚,听身后哭喊,家属过来了,暗骂几句离开。
武康故技重施,捆住白司马,抹掉额头细汗。小心翼翼放绳,如果脱离竹梯轨道,白司马必大面积烧伤,甚至丢掉性命。三个老不死,瞅瞅你们办的缺德事儿,读书几十年,都读狗肚里啦?
心思电转间,隐约想到原因,这些个老狐狸,肯定商量好的。趁钦差在婺州,效仿商汤焚身求雨,东施效颦啊你们。求雨成功,名留青史,李九感动,升官发财,指日可待;求雨失败,烈火焚身,李九感动,赏个谥号,福泽子孙。
无论成功与否,好处大大的,拾麦打烧饼,里外都是利儿。毕竟他们年过七十,又是养老官,顶多一两年,就会致仕回家。武康真服了,为了官位和后代,竟拿命去拼。
火势越来越大,送林长史走一半,绳子不够长了,僵在梯子中央。火苗引燃衣袍,迅速蔓延全身,千钧一发间,大牛爬上竹梯,挥刀斩长绳,抱他跳下去。几盆水泼灭火,抱住老家伙的命。
三人全被救下,武康长舒口气,快速下竹梯。刚下两级,就听咔嚓声,竹梯竟然断了。要了亲命啊,身体直线下坠,本能伸手乱抓。自由落体停止,抓住柴堆横木,身下梯子掉落,衙役阵阵惊呼。
感觉火烧大腿,不顾双手疼痛,蹬腿往上爬。如果所料不差,又被大牛坑了,这小兔崽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经过胡同时,竹梯硌门框上,中间出现裂痕,勉强支撑自己的体重。
然每次送人下去,大牛都斩截绳子,导致绳子缩短。他上梯子救林长史,两人的重量,彻底压毁竹梯。武康重新爬上柴堆,探头往下看,阵阵头晕目眩,下意识闭上眼。
柴堆五米多高,搭在校场点将台上;点将台两米多高,加起来将近八米;校场铺的青砖,坚硬无比。综合考虑下来,跳下去必死无疑。就算侥幸落在点将台,也得落得终身残废。
火势依旧蔓延,距离两米不到,要不了多久,就会葬身火海。听姜大牛安慰,说找梯子去了,暂时别着急。着急也没用啊,强迫自己镇定,转身看向前方。
校场黑压压站满人,双手合十在胸前,虔诚目光聚焦这边。武康站万人中央,感受万丈荣光,心里直喊造孽啊。我是来救人的,不是自焚求雨的,我没那么高尚。
不经意间,发现几个人影,跌跌撞撞跑来,竟然是熟人。崔小晴和如烟,武顺一家子,包括小翠等奴婢。除了贺兰敏之,全都哭成泪人,崔小晴魔障了,死命往里挤,贺兰敏之护在旁边。
武康收回目光,闭目沉思活命策。头顶火辣阳光,脚踩干柴烈火,置身火盆之中,水分快速蒸发,额头汗如雨下。
又听姜大牛嚷嚷,他双臂高举作怀抱中,听不清嚷什么,却知大概意思:梯子来不及了,大佬您快跳,我接着你。
不禁摇头苦笑,你不懂物理啊兄弟,所谓重力加速度,不是闹着玩的。如此高度,你根本接不住,砸死你也摔死我。武康不想跳,脑筋快速转,查看周围,奢望自救法门。
时间分秒流逝,温度越发高,口干舌燥,两眼发黑,依旧无计可施。柴堆上团团转,切实体会到,什么叫热锅上的蚂蚁。
火苗蔓延上来,犹如勾魂使者,浓烟快速生成,熏的眼泪直流。烟尘进入肺部,蹲下抚胸咳嗽。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高楼起火,明知跳楼会死,依旧毅然决然,这滋味儿太难受了。
跳楼欲望越发强,武康紧咬牙关,就算摔死了,也比慢慢烧死强。奔着搭竹梯方向,决然冲向火苗,满天神佛保佑,别让我摔死,终身伤残就行啦。
忽然炸雷响,瞬间停住脚步,抬头看向天际。东方天空大片黑云,很快丝丝凉风来袭,这是要下雨吗?
一时泪如泉涌,向东方跪倒,伸双臂闭双眼,虔诚祷告: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万能的主,圣母玛利亚...可怜可怜我,赶紧下雨,以后绝对信你们!
狂风呼呼,吹起脑后马尾;黑云遮天,遮盖烈日骄阳;倾盆大雨,浇灌大地万物;欢声震天,震撼脑海心田。慢慢睁开眼,看缕缕青烟,缓缓仰起头,任由雨滴打脸,痛并快乐着。
疼痛难忍,豁然起身,潇洒抹脸,背北向南,面向人群。如此疾风骤雨,没人回家收衣服,校场上群魔乱舞。他们或伸胳膊仰脸,或张开大嘴吃雨,或扯着嗓门吼叫。
呆愣好久笑出声,哪怕巨星演唱会,也没这么嗨气氛。鹰眼搜人群,找到最想见的人:保镖站成凹形,武顺抱着敏月,兴奋挥舞胳膊;敏之双手合十,笑的贼开心;崔小晴十指相扣,目光直勾勾。
一声“武公威武”,姜大牛捧哏;数声“武公威武”,众狗腿起哄;无数“武公威武”,场面相当震撼。犹如足球场人浪,伴随此起彼此“威武”声,人群顶礼膜拜。
有点儿意思啊,激动的快尿啦,气血不住上涌。煞有介事挥手,威武声更甚,整齐有节奏,完全掩盖雨声。吃瓜群众顶礼膜拜,武公威武山呼海啸,装的有点儿大了,真想振臂高挥:“同志们辛苦啦!”
风速渐渐减小,乌云已经厚重,武康也彻底放心。只要大风不起,不把乌云吹散,暴雨持续两天,婺州旱情必能缓。
回想这出闹剧,仨老家伙机关算,却被我摘了桃子。他们自焚祭天,祷告、静坐、点火做戏全套,老天爷就是不给面子,一滴雨没下。我把你们弄下去,马上降暴雨,意味着什么?
意味你们功亏一篑,意味我诚心感天。消息到长安,赏赐绝对丰厚,升官有可能,同时洗名声。谁再喊“武佞”,会有粉丝怒怼,有能耐你也焚身求雨?
越想心里越美,搭眼看前方,又发现熟悉身影。十几匆匆过来,老崔、王御史在前,六大参军在后,大批民兵随行。得知经过,民兵二话不说,纷纷跪倒膜拜,都是本地人,谁不希望下雨?
狄仁杰彻底服了,抱拳一躬到底。同时暗下决定,谁再喊武录参“武佞”,老子喷死他;五大参军懵逼,咱顶头上司,有这么高尚吗?打死也不信!然事实摆眼前,咱们也行礼。
崔义玄身为准岳父,自然不会行礼,神情异常兴奋,挺腰板看王御史。王御史毫不犹豫,抱拳鞠躬到底。武佞人品再坏,只要焚身求雨,当得起本官一拜。
老家伙乐开花,武佞被我厉声训斥,痛彻心扉幡然醒悟,效仿商汤焚身祈雨。皇天不负,降下甘霖,解决婺州旱情。此为教化之功,不给我升官,说不过去?
就算不升官,还有更大功劳,武录参的占城稻试验田,着实震惊了老夫。负责管理的老农说,再过二十天,稻米就会成熟。占城稻的出现,改变了春种秋收格局,江南地区年收两季,天大的功劳啦。
摸着怀里稻穗,老王热血喷张,呼吸变的粗重。占城稻的稻穗,比唐稻长一寸多,亩产至少增三成。附近稻田干旱枯萎,它却耐旱茁壮,天赐祥瑞呀!
王御史打定主意,回到行辕就写奏折,五百里加急送长安。朝廷必定震动,必派重臣前来,到时论功行赏,想不升官都难。这位心花怒放,决定成为武康粉丝,谁再喊“武佞”,就是不给我面子。
崔义玄瞟他两眼,明白他的算盘,懒得计较,吩咐众人行动。把百姓劝回家,淋这么大的雨,别感染风寒。吩咐民兵准备梯子,让那瓜怂赶紧下来,别老想出风头,差不多就行了。
柴堆上的武康,见王御史行礼,那就一个酸爽,打脸感觉太棒啦。正沾沾自喜,天空一道炸雷,彻底让他回神。装逼要遭雷劈的,赶紧冲大牛咆哮:“赶紧搭梯子,本官要下去!”
姜大牛立刻吩咐,衙役抬梯子,搭点将台上。又一声雷响,吓的他直接趴下,哈腰下竹梯。阵阵后怕,光顾装逼了,杵在那避雷针似的,作死啊!
迅速下柴堆,吩咐附近人快闪,雷雨天不能躲柴堆旁。第三道闪电长了眼,正劈在柴堆上,柴堆瞬间炸开。一时木棍乱飞,十多人被砸倒,有的还着火了。
刹那一片大乱,人群四下奔逃,要出大事啊!武康咆哮着,衙役拔横刀,依旧无济于事,混乱踩踏在所难免。此刻想到崔小晴,咬牙推开衙役,挤入人流大喊:“普通雷击,不是雷神发怒,都不要惊慌...九娘顺姐,你们在哪?”
那边崔义玄大惊失色,勒令全部民兵出动,强行维持秩序。六大参军跑过来,将老崔护在墙根。王御史面如土色,撞开旁边店铺,惹来众人鄙夷。这是犯罪行为,狄仁杰当即斥责,同时把老崔推进门。
混乱继续,武康身强体壮,终于发现小晴她们,正被众保镖拥着,前往律师事务所所。看到武顺的脸,刚放下的心,再度被提起。她被保镖拉着,奋力挣扎,面色焦急。
没看到敏之身影,武康顿时明白,边抵御拥挤人流,边大喊“敏之”名字。不时飙出国骂,愚昧无知的人啊,不就是雷劈柴堆吗,有什么好怕的?
脸色越发难看,没头苍蝇般乱窜,猛的看见熟悉身影,正躲西南角落里,双手抱头瑟瑟发抖。赶紧挤过去,抓住头发往上抬,听熟悉吃痛声,顿时喜出望外:“我是你舅,敏之别怕!”
男孩打寒战,瞬间抬头,苍白的脸,两行泪落下。武康伸双臂,放他在脖子上,淡淡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血,把泪给我擦掉。”
训斥完艰难转身,后背紧贴墙角,十指相扣横双臂,格挡混乱人群。半分钟左右,揪头发的手少了只,应该擦泪去了。欣慰的点头,这才像男人嘛!这位显然忘记了,自己在柴堆上,听到雷声那刻,哇哇哭的怂样。
很快听敏之喊“阿娘”,抬头看对面,见律师所门口,小晴、武顺冲这边挥手。她们安全了,正踩在桌子上,看到我和敏之也安全,兴奋的大喊大叫。
乌云渐渐散去,雨势小很多,人群变稀落。这次混乱意外,必须有人背锅,如果所料不差,三个始作俑者,是最佳背锅对象。焚身求雨半途而废,滋生踩踏事故,等着倒霉。如果出现死亡,他们全得丢官。
人群完全散去,地上躺十多个伤员,有的毫无动静,有的哀嚎呻吟。武康放下敏之,翻开最近伤员,伸手去探鼻息,嘴角勾出阴狠。此人已经死亡,他们必须丢官,还落得声名狼藉。
武康觉的不冤,甚至幸灾乐祸,都是你们作妖,差点害我性命,活该!招来姜大牛,淡淡吩咐道:“这个已经死亡,确定身份,通知家属认领。”
大牛应诺离开,小晴急匆匆过来。意识到大庭广众,拥抱姿势完成一半,俩胳膊僵持半空,俏脸登时羞红。武康觉的可乐,冲保镖亮手势。保镖马上行动,并肩围成人墙,阻隔墙外视线。
拥抱终于完成,崔小晴小声抱怨:“逞什么能啊你?有啥想不开的?”
武康戏谑道:“都是赵别驾害的,那糟老头子太坏。嘿嘿...就算我想不开,也会选择舒服的死法,自焚太壮烈了。”
崔小晴白他两眼,嘟着嘴不说话。武康安慰几句,放缓语气说:“我留下善后,估计得开会。你回去泡热水澡,喝两碗姜汤,盖被子蒙头睡,千万别感染风寒。”
这时不良人汇报,老崔通知开会,武康撤去人墙,吩咐姜大牛:“检查整个东明道,死者登记造册,伤者送华博士医治。收拾烂木头,全部送到...别驾、司马、长史府。”
来到衙门口,遇上狄仁杰,互相打招呼,老西儿低声说:“恭喜武录参,又要升官了!”
武康呵呵两声,淡淡道:下月房租,再涨两贯。
狄老西儿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