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教区委员会的办公地点位于圣安东街二十四号,是一橦三层高的红砖小楼,绿意盎然的庭院、爬满青藤的山墙与精致气派的外廊,共同营造出古典时代的庄重与雅致,也是这条街上为数不多的老式建筑之一。
城市的上升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前世纪的造物必须向商业让步,越来越多的大饭店、办公楼以及公寓楼取代了原先的窄巷平房,所用的是精美的石灰石、磨光的砖块以及陶瓦。唯有教团联合依然坚持他们的传统,谨慎地对待过去的记忆。
可实际上,他们才是推动最多变革的人。
林格无意探究这种矛盾所体现出来的深意,他向一楼大厅的接待文员阐明自己的来意,由于没有提前预约的缘故,在接待室里等候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才得到明确的回复:朗宁先生正好有空,他会在三楼靠左侧走廊的第六间办公室等你。
林格饮尽杯中最后一口红茶,向负责通报的文员致谢后,按照他的指引来到了三楼朗宁先生的办公室外,轻轻敲响了虚掩的房门。
“请进。”房间内传来低沉而有威严的声音。
林格推门进入,发现办公室内的陈设异常简单,除了接待客人的区域有精织地毯、高脚圆桌和软皮沙发外,其他地方都被堆满了文件的柜子占据,除此之外,窗前还有一张书桌,桌上同样是一沓一沓的文件,都已经盖好了章。
不知其中有多少文件涉及到那条补充条令,林威尔市内的非正神教会不仅有林格信仰的神圣女神教,还有赤红祷会、天意教团、新十字会等,任何一个的规模都比神圣女神教大,他们会乖乖接受法令的限制么?恐怕并不乐观。
但这和林格没有关系,所以他的目光在这些文件上一扫而过,随后落在房间的主人,那位朗宁先生的身上。他正朝林格走来,是一位颇有气势的中年绅士,大约三十多岁,边缘微卷的褐色头发,挺拔宽阔的鼻梁,深色威严的眼眸,穿着一件由教会神官袍改装而成的黑色制服,这也是王国保民官的统一制服,同时具备宗教的庄严与世俗的权威。
教团联合将信仰辐射范围划分为大大小小不同规格的教区,每个教区都设置委员会,由一位神职人员、一位保民官与一位教区代表共同管理该教区的各项事务。保民官由王国宗教信仰部宗教管理局进行任命,具有官方身份,主要负责教区的世俗事务,如资金管理、公共服务乃至信徒纠纷等。
林威尔市属于第四等级的联合教区,其下还有第五等级的宗主教区,以村镇或街道为单位。作为市教区委员会的保民官,朗宁先生有权过问并干涉这数十个宗主教区内的一切世俗事务,自然也包括《宗教法令》的推行。
换而言之,他是林威尔市宗教界最有权势的三个人之一。
但是这位大人物并没有什么架子,主动伸出手向林格表示善意,用沉稳的声音说道:“你好,林格先生,我期待这次会面已经很久了。”
“我知道。”林格礼貌地回道:“巴顿先生已向我描述过您的热情,使我倍感荣幸。”
“希望你不会因此厌烦。”
两人轻轻一握便松开手,朗宁指着待客区的沙发道:“我已知晓你的来意,让我们边坐边聊如何?”
林格自然不会拒绝,于是两人便在沙发上落座,先寒暄了几句,待女仆奉上红茶,又掩门离去后,才进入正题。
“我已思考了许久,最终决定遵守《宗教法令》的规定,关闭天心教堂。”林格决口不提自己的妹妹藏起了告知书的事情,说道:“但是,这会给我的日常生活带来较大的困扰,我想王国对此应有相关政策给予补偿?”
所谓的困扰,其实很简单,就是钱。
神圣女神教不算什么大教会,但在圣十字区与白市民区仍有一定影响力,除去信徒自发的捐款外,林格作为驻堂牧师,还能通过主持婚礼、新生儿的施洗乃至受邀出席各种社区比赛的方式获得收入。其中大部分用于购置食物,救济贫民,而剩下的小部分已足够林格养活自己和妹妹,甚至能让她全心全意待在家里准备考试。
若是教堂关闭,这些收入肯定就没有了,如何维系今后的生活,是林格最关心的事情,尤甚于天心教堂的存亡。
“请放心。”大概对林格开门见山的态度很满意,朗宁先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稍微缓和了那严肃的神态:“对于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王国自然会予以褒奖。按照相关政策的规定,愿意服从《宗教法令》的教堂,将得到每周2金镑的补贴;同时,我们会为这些神职人员介绍新的工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林格先生似乎是历史系的毕业生?同时也具备神职人员的从业证书?真是年轻有为的小伙子,既然如此,我们愿意给你提供两个选择。”
他稍稍停顿,继续道:“第一個选择,是圣洛伍德国立学校的历史教师一职,呵呵,那是由我们教团联合资助的慈善学校,任何适龄儿童都能以低学费甚至免学费进入学习,这个职位的周薪也是2磅。第二个选择则是加入我们林威尔市教区委员会担任文职人员,你有神职人员从业证书,这方面的事务应该驾轻就熟,当然,如果你愿意深入了解我们七大正神的教义,那就更好了。恩,我无意冒犯你的信仰,只是有感而发,这个职位的周薪是3磅10便士。”
比历史教师的周薪高出1磅10便士,相当于一个高级工人的周薪了,教团联合真是财大气粗。
无论接受哪份工作,得到的补贴加上薪水都能让林格无需担忧以后的生活,甚至会更为轻松一些,毕竟不需要将大部分金钱拿出来购置食物,救济贫民。当他不再是天心教堂的驻堂牧师时,就不必承担相应的责任了。
“我个人希望你能够接受我的邀请,市教区委员会正需要你这样年轻而理智的小伙子加入。”朗宁笑道:“当然,我更尊重你的选择。”
年轻而……理智啊。
放弃希望,接受现实,确实很理智。
林格默然无言,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但此刻的他,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并不是两个选择的优劣之处,而是他在市政广场遇到的那位自称圣夏莉雅的少女。
以及她说过的一句话——
误食金苹果之人,会被卷入不属于他的命运中去。
***
“我在天上的神啊。”
“我衷心地祈祷。“
“期盼得到您的指引,照出那困惑与罪恶。”
“将所有痛苦与不安,皆刻于我的心上。”
“从此没有喜悦,亦没有伤悲。”
“愿您和无罪者,皆生活在那无忧的国。”
少女低垂着头,两指并拢,在眉心、嘴唇与胸口各点一下,以寓苍天、大地与生命——
“我等尘世之民,与女神同在。”
但石刻的雕像静默如时间本身,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半晌后,一声幽幽的轻叹,回荡在礼拜堂内。
梅蒂恩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虔诚地祈祷过。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在蒸汽轰鸣的19世纪,神所界定的希望与残酷的现实世界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就算是女神,也无法降临尘世,拯救她在人间的虔信者于苦难之中。
难道真的要像兄长说的那样,学会接受现实吗?
当梅蒂恩心情惆怅的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咚”的响声,好像有什么重物落到了地上,随后,是隐隐约约的人声:“啊、痛痛痛……屁股好痛……”
家里进贼了!?
梅蒂恩的耳朵一下子支棱起来,听出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后院,那里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兄长亲手开垦出来的几片菜地,种着马铃薯、胡萝卜和小香根之类的蔬菜。
居然敢来女神的教堂行窃,真是胆大包天。梅蒂恩不能忍,毫不犹豫地冲向后院,准备抓贼。主要是她依稀听出那贼的声音是个女的,觉得自己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才做出了这样大胆的决定。不过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先绕到小厨房,拿了一根擀面杖掂在手里,觉得底气更足了,才气势汹汹地推开后门,来到后院。
说是后院,其实只是用简单制成的木栅栏围起来的一小片空地而已,为了不让这里显得太冷清,林格曾亲手栽下好几株白城梧桐,如今已枝繁叶茂,生气勃勃。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洒在地面上,形成一片一片闪烁的光斑,极为好看。
但梅蒂恩无心欣赏风景,双手握紧擀面杖,一步一步地绕过墙角,决定谨慎行事,先摸清对方的底细再行动。她从墙后面探出个脑袋,准备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贼敢来女神教堂闹事,等会逮到了一定要交给巡逻警员好好处置。
只看了一眼她就愣住了。
因为正从地上爬起来,揉着屁股喊痛的,居然是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她有着金子般灿烂的长发,一直垂到了腰间,但是很杂乱,在脖颈处胡乱地扎成马尾,好几根毛从额前与两侧顽强地翘了起来,显然平时没怎么用心打理过。她的头上戴着一对银白色的兔耳,棱角线条分明,更似机械造物而非身体部位。这对用途存疑的兔耳朵由材质不明的半圆环装置支撑,圆环末端是两个紧贴着耳朵的金属圆盘,莫非是起到了固定的作用?但那样不会让她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吗?
无论是兔耳、半圆环装置还是金属圆盘的表面,都有神秘的幽蓝色光弧时而闪烁,明灭不定,充满了不符合时代的科技感。
往下便是那精致俏丽的容颜,无需用言语描述,只要知道连同为女孩子的梅蒂恩都感觉惊艳就好了。特别是那双红宝石般清澈透明的眼眸,犹如经大师之手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让一切投入的光都在切面的折射下,凝聚为深红色的星团。
除此之外,她的穿着打扮极为古怪,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大布列塔王国的风格:银灰色的连帽衫,印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图案,袖子长得遮住了半边手掌;同色的皮质短裤,露出了白皙的大腿,堪称伤风败俗;脚上踩着一双白色的鞋子,看起来是极为轻便、适合运动的款式,脚踝处又被一截黑白条纹的袜圈盖住。
还有各种花里胡哨但意义不明的装饰品:脖子上的剑形坠饰、右手食指上的火纹戒指、用来绑住马尾的银色手镯,以及纤细的腰身处斜挂着的两条腰带,分别挂着一个银白色立方体与一个银灰色的金属盒,与腰带上的铁质纽扣一碰撞,便发出了清脆的交鸣声。
难以用言语形容这位少女的衣着打扮与独特气质,无论是古怪、神秘还是活泼、灵动,都显得太过肤浅。梅蒂恩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像这样的少女,如果说她是小偷的话,连女神大人都不会信的。
所以,她捏着擀面杖的手,稍微放松了一些。同时陷入思考,不知道自己要如何与这个从天而降的古怪少女交流。
梅蒂恩怔神的时候,那少女却发现了躲在墙角后的她,没有惊慌,反倒很高兴地挥了挥手,露出灿烂的笑容:“太好了,原来有人在呀。嗨,你好呀,请问伱是?”
梅蒂恩因她自来熟的语气愣了一下,不知怎的就回道:“我、我叫梅蒂恩。”
“梅什么?”她把脑袋上的兔耳朵摘下来,挂在脖子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抱歉,刚才忘了摘下耳机,没听清楚。”
原来那东西叫耳机啊。
梅蒂恩默默地想到,同时重复了一遍:“你好,我是梅蒂恩。”
“哦,梅蒂恩,你好,我是爱丽丝。”她环顾四周的景象,咂了下嘴唇:“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名为地球的世界。”
“我好像穿越了,而且……”
“是在玩游戏时穿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