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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距离震源中心最近,竹塘乡的一片平坦荒野,成为了澜沧县最大的安置点。
从空中俯瞰,或绿或蓝的帐篷井然有序地扎根在地,成片成群,蔚为壮观。
历经一个多月的规划、安排和搭建,这里俨然已形成一个大型临时社区,收容了数万灾民,并建立了诸如卫生所、后勤保障部、搜救部等多个临时工作机构。
现在,进入安置点的主路上,由几辆绿皮解放车组成的车队,正缓缓驶近。
后斗里载满了人。
除了搜救部的工作人员之外,多半是衣衫褴褛的灾民。
灾民们的组成很复杂。
有些是守着自己还未彻底倒塌的危房,不肯离开的老人家,搜救人员们不得不做工作劝离。
须知,眼下余震仍然不断,谁也无法预料那些房子会不会在下一次余震中倒塌。
有些是在地震中仓皇跑路的逃难者,或是地震时恰逢身处外地的本乡人,现在过来安置点和家人团聚。
也有些是搜救人员在路上捡到的人,现在还搞不清具体身份,历经过地狱般的场景后,不乏人出现精神问题。
反正先带回来,等查明之后,如果是本乡人,就安排他们和家人团聚,当然,前提是他们还有家人在世;如果是外乡人,再报到上面,等待统一安排调度。
李建昆和富贵提前收到消息,已等候在临时搜救部的蓝色大帐篷外面。
当头车停稳,两人分别走向车辆两侧,脚下缓步而行,昂着头,双眼一眨不眨扫视着每辆解放车的后斗。
配合默契,轻车熟路。
这一个月来,这样的工作他们每天都在做。
在地震后零碎不堪的灾区,想要寻找一个人,不断排查是唯一办法,没有任何捷径可走。这期间李建昆生出过很多点子,均未能凑效,或受限于条件无法开展。
孔八斤带着他的人,分成数组,在竹塘乡和临近的一个乡,逐村逐寨进行排查。
李建昆自己则留在全县最大的安置点,一边就地排查,一边和其他的安置点保持密切联系,利用信息进行排查。
一个月过去,毫无收获。
眼前这几辆解放车上,仍不见沈姑娘的身影。
“没事,下午还有一批。”李建昆对富贵说。
富贵点了点头,没有开口,每过一天,他的话都会变少一些,他不希望自己哪句话没说对,打消了李建昆的积极性,事实上……他内心已经绝望了。
全靠李建昆身上的那股精神带动着他。
李建昆确实是个不简单的人。
有他这样的对象,是红衣姐的幸运。
“建昆同志!建昆同志!”
身后传来声音,李建昆扭头看见联络部的小马正快跑过来。
等小马来到身前,他问:“怎么了?”
“有人来探望您。”
李建昆皱了皱眉。
小马赶紧补充一句:“这次是首都来的,您家里的人。”
这一个月期间,李建昆几乎每天都有访客,冉姿、艾菲、黄茵竹、丁兆玲、皇甫静文……连强哥和老高都结伴来过。
全被他轰走了。
家那边,李建昆隔三差五会报平安,千叮万嘱,让他们不要过来的。
李建昆暗叹一声,拔腿前往自己的帐篷。
他独自拥有一顶蓝色帐篷,上面分配的,他也没有拒绝,他需要独处的空间,安置点里的其他人没有丝毫意见,谁都知道,这些顶好的进口防震帐篷,全是他捐赠的。
“李先生。”
“李先生好。”
“今天有消息吗?”
…
一路走过,遇见他的灾民纷纷见礼,有些人关切地询问。
大家现在也都知道了他待在这里的原因。
帐篷撑起来后,里面是个矩形空间,有五六平方的样子,一侧摆着一张铁架双人床,下铺铺着被褥,上铺放着行李杂物。
床头旁有一张还算新的红漆五屉桌,上面有一盏拉线式台灯,以及一些书本笔纸。
帐篷入口处左侧,有一个木质洗脸架,上下两层各放置着一只搪瓷盆,挂架上挂着两条毛巾。
现在,帐篷里戳着一男一女。
男的一副许文强式的打扮,只是不够高大,没能完全撑起那件黑色呢绒大衣。
女的穿着白色羽绒服,配蓝色牛仔裤,扎着马尾辫,青春活力,元气满满。
走进帐篷看见二人,李建昆翻了个大白眼:“来干嘛呀。”
王山河讪讪一笑:“没事,就来看看。”
李云梦粉嫩的唇瓣微启,欲言又止。
两人带来了一只大皮箱,里面塞满过冬的衣物、营养品,以及首都特色糕点。
李小妹忙不迭拆开一盒桂花酥投喂,黑玛瑙般的眸子里闪烁着晶莹,她怀疑二哥现在有没有一百三十斤。
李建昆吃了一块,齁甜,拒绝了她塞到嘴边的第二块,遂从山河手上接过一根白盒装的华子。
“家里都好吧?”
终究是李建昆先打开话匣子。
王山河表示都好,除了贵飞懒汉不太安分,跑去了慧州,他安排了两个人跟着外,其他就算有事,也是好事。
“沈家那边按我说的办了吧?”李建昆又问。
王山河点点头后,苦笑道:“已经起疑了,沈叔特地打电话到报社找领导,问外出采访怎么这么久。”
他顿了顿道:
“瞒不了太久的。”
李建昆深吸一口香烟,白色的烟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掉三分之一:“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要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沈家人呢?
他们才刚找回儿子。
李建昆不知道,真不知道……
“二锅。”李小妹咬咬牙开口。
李建昆侧头打断她,责备道:“现在不是期末备考的时候吗,你过来干嘛?”
李小妹并不想被他打断:“回去吧。”
李建昆挑起眉头,沉声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我在这挺好的。”
“好什么呀,你看你,还有个人样吗!”
李小妹终究没绷住,一下子泪奔了。
李建昆表情柔和了一些,伸手抚摸过她光润粉嫩的脸颊,替她拭去泪珠:“找到红衣,我会回去的。”
“这都一个多月了,要是能找到早找到了,二哥你醒醒吧,红衣姐已经不在了!”
王山河头皮发麻。
李建昆巴掌抡起来,又顿在空中。
李小妹却踮起脚尖,将眼泪婆娑的小脸,往过送去:“你打死我也要说,难道一辈子找不到红衣姐,你在这待一辈子吗?”
“滚!”
“我不!”
李建昆拽住她手腕,直接往帐篷外拉:“王山河!”
王山河猛地一哆嗦,赶紧跟出去。
李建昆望向他:“带着她,滚蛋!”
“建昆……”
“别让我抽你,不准再带他们过来!”
王山河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抬手搂住李云梦的肩膀:“走吧小妹。”
“我不走,不走!我要带他回去,我要带他回去啊!”
附近帐篷里的灾民们都被惊动,没人敢走近,各自戳在所在的帐篷外静静观望着,许多人都欲言又止,其实都想劝劝。
李先生是有大能耐的,各方面都将他的事当成头等大事,当然这都是应该的。
像他这种找法,一个月一点音讯都没。
实话实说,这人大概率没了。
找不到亲人……连尸首都找不到的,何止他一个?
大家都认了。
李小妹嚎哭声渐行渐远。
回到帐篷,放下帐帘,李建昆坐在五屉桌旁的靠背椅上,双手用力薅住头发,将头深埋在双膝之间。
不知过去多久。
察觉到身旁有些异样,李建昆侧头望去。
只见一个小女娃,双手捧着一束小野花,递到他面前。
这个四岁半的女娃,是帐篷里的常客之一,她和奶奶入住的帐篷就在旁边不远,李建昆这里总有人拜访,没有空手的,零嘴什么的都分给了附近的孩子们。
女娃叫小花。
原本尽管家庭贫困,却有个幸福的三代之家。
这场灾难带走了她的爷爷、妈妈和两个哥哥,父亲现在在医院,脊椎受损,只有脑袋可以活动,余生都得躺在床上。
“给。”
小花将手里的小野花往前推了推:“你哭了吗?我奶说不能哭,哭就泄了气,要勇敢,我还要照顾我爸。”
李建昆接过小野花,将小花揽进怀里,昂起头道:“没、没哭。”
……
……
半个月后。
望着眼前这个眼窝深陷、皮肤暗沉,与初次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的男人,孔八斤艰难地摇了摇头。
男人从五屉桌旁的红漆靠背椅上站起来,踱到他身前,死死盯着他眼睛问:
“你确定两个乡的每一个村每一个寨都找过?”
“我确定。”
男人脚下一个趔趄,孔八斤赶忙搀扶一把。
他迟疑一下说:“您要保重。
“事到如今,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仅剩下两种可能:
“1、尸……尸体遗失,或沉或埋在哪里,或冲进了大海,或……没了。”热带雨林里多虫蚁野兽。
“2、人离开了我们搜索的范围。
“但,这种可能不合逻辑。”
无须孔八斤分析,李建昆也明白其中缘由。
眼下通讯已逐步恢复,如果红衣还活着,且有能力离开,她肯定能知道亲人在担心,没道理不联系家里。
李建昆如坠混沌,大脑一片空白。
孔八斤将他搀扶到靠背椅上坐下,静静在旁边站了几分钟,然后长叹一声,默默离开帐篷。
帐篷里与半个月前比,有了些变化。
原本放置行李杂物的铁架床上铺,被整理出来,铺上了崭新的带卡通图案的被褥。
呼!
帐篷帘被掀开一角。
十二月末的寒风灌进来,一个“村姑”抱着洗衣服的木盆随后走进。
盆是空的,衣服已洗好,晾晒在帐篷外拉起的绳索上。
“发什么愣?
“把桌子收拾一下,我去打饭。”
村姑一边捋下卷起来的棉衣袖子,一边走到五屉桌旁,她正准备伸手去取桌上的两只铝饭盒时,红彤彤的手腕忽地被一只大手嵌住。
没有一丝温度,仿佛一根冰柱,李建昆将她的手拉到眼前,看见了满手触目惊心的冻疮和裂痕。
这本是世间最好看的手之一。
“你有病吗?”他红着眼睛,一字一顿道。
“没你病大。”
啪!
黄茵竹抬起另一只手,拍掉他的狗爪子:“没想到这边也这么冷,再不去打饭,待会打过来又是凉的。”
说罢,薅起两只国民铝饭盒,快步走向帐篷外面。
黄茵竹半个月前又过来了。
这次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彻底融入这边的生活,尽管很难,但她自忖适应力一直很强。
村妇们会手洗衣服,她学学也能会。
灾民们吃的萝卜白菜,她照样吃得。
李建昆轰了她一千八百回,打死不走。
就一句话:“你不走我不走。”
“别打了,我们回去。”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吱——
仿佛有个刹车音。
黄茵竹瞬间止步,转过身,眨巴着仍然清澈明亮的乌黑大眼睛:“回去?”
李建昆点了点头。
黄茵竹差点没做个“耶”,原地起蹦,不过考虑到他的心情,终究忍住了。
至于她,她对沈红衣没感情。
“那我收拾东西。”
蓦地,黄茵竹竟生出一丝不舍。
尽管这边的生活很艰难,但这顶帐篷像是他们的小窝,每天有二十个小时相伴在一起,夜里隔着床板,她能听见他的呼吸。
李建昆从靠背椅上起身:“我去联系一下白鹭。”
白鹭在市里,统筹由11慈善基金会主导的救助工作。
……
……
上午八点四十五分,白鹭提前来到市府大楼里的一间会议室。
不承想,会议室里的红漆椭圆形会议桌旁,已坐满一半人。
“哟,大家都这么早啊。”
众人纷纷起身打招呼,态度十分客气,脸上皆洋溢着真诚的笑容。
这次的地震,对于本市而言可谓一次全所未有的沉重打击,据不完全统计,有数百万人流离失所,毁坏房屋四十万间,破坏七十万间,直接经济损失超过二十亿!
面对这样的巨大浩劫,灾后工作异常艰难,11慈善基金会在其中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除了提供了上千万美元的救援物资外,受基金会创始人李建昆先生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东南亚的许多华侨富商还通过11慈善基金会,慷慨解囊,合计向本市捐赠了约五亿人民币的钱款和物资。
不到九点,通知到的所有与会者悉数到齐。
大家的视线皆落在白鹭身上,并不清楚她召集这次会议的目的。
“是这样的,我们基金会的创始人李建昆先生,昨天下发了几个任务,事关灾后重建工作,这肯定离不开本地的配合,所以有必要先让大家知道一下。”
听到这个名字,大家不禁肃然起敬。
同时,也有些人暗暗叹着气,表情颇为惋惜和不好意思。
白鹭继续说道:
“首先,接下来,我们基金会将给受灾最严重的三县,每个县捐赠十所中小学、五所孤儿院。”
嚯!
三十所中小学!
十五所孤儿院!
“感谢感谢,哎呀,这感谢的话都不知道再怎么说了。”
“李先生想得周到啊,再穷不能穷教育,灾后的孤儿问题也必须首要解决,孩子们才是未来。”
“先生大义,我相信三县的孩子们,都将永远铭记先生的恩情。”
…
“其次,我们基金会将再捐赠五亿人民币,支援灾区重建工作。”
嚯嚯!
又五亿!
加起来十亿!
会议室里沸腾了。
大家喜极而泣,如此一来,再加上上面的赈灾措施,灾后重建的大问题,可解。
统一规划之下,受灾的三县,兴许会比过去建设得更好。
啪啪啪啪啪……
会议室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此时任何的感谢话,都无法表达他们的心情。
“另外,三县之内河系复杂,缺乏治理,李先生将个人捐款修缮这些河道,有一个要求,他的原话是:
“我要这些河,堤坝稳固,宁静安然,清水常流,花开两岸。”
这?
众人面面相觑。
“白理事长,修得像公园里的河一样?”
“要达到李先生的标准,应该是吧。”
“白理事长,你们知不知道三县境内的河道有多长?”
“请相信我,李先生绝对清楚。”
“天呐,这要花多少钱啊?”
“多少钱,李先生都会给。”
好家伙!
在座许多人都怔住,感觉完全没有必要。
但也有些人,很快回过神来,明白了李建昆的想法。
有位女同志热泪盈眶道:“我们澜沧支持李先生的决定,修!”
……
……
灾区和灾民们现在尤其需要一些利好的消息。
当11慈善基金会和李建昆个人的又一次捐赠,消息传播开后。
引发了极大反响。
灾民们皆是精神为之一振,许多人更是重燃了对生活的希望。
在竹塘乡的最大安置点,消息传来后的第一时间,人们蜂拥向东边的那间蓝色帐篷。
感激的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李先生走了。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面对空荡荡的帐篷,痛哭流涕,他们甚至没能送个行!
一位乡里的女同志,牵着一个小女娃,从人群分出的过道中走进帐篷。
帐篷里的那张红漆五屉桌上,书本笔纸都被清空,仅剩下一幅画,一幅用彩笔描绘的卡通画。
画里既有明媚的天空,也有狂风暴雨。
一株植被倔强地生长着。
从一朵小花,经历几个阶段,最终成长为一颗参天大树。
阶梯式的连环画右上方,参天大树下依偎着几个人:
有拿着水烟的爷爷。
有扎大麻花辫的妈妈。
有调皮打闹的两个哥哥。
有重新站起来的爸爸。
有摩挲着树干的奶奶。
“小花,这画是给你的,有什么……特殊含义吗?”乡里的女同志蹲身在小女娃身旁。
“有!”
“哦?”
“是我和叔叔的秘密。”
“……”
她家连张全家福也没有。
她只和叔叔说过一遍,爷爷、妈妈和两个哥哥是什么样的,叔叔竟然画得这么像。
她好像看见爷爷、妈妈和两个哥哥活了过来。
一直被这一片的灾民们视为开心果的小花,宝贝似的地将画抱在怀里,一边眼泪哗哗流,一边攥紧小拳头:“我不哭,我不哭的……”
叔叔,你也不能哭,她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