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1)

回房间以后没多久,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蒋麓本来在**闷头回消息,听见动静就支起身,看见苏沉在给他塞小纸条。

小朋友字迹很清润, 笔画清晰, 还带着稚气。

“对不起, 下次一定记得,哥哥原谅我。”

……这么点破事说什么对不起。

蒋麓把纸条收了, 想想不能揣在兜里怕被助理洗烂了,改放回行李箱夹层里。

次日上戏,他给小孩递了盒薄荷糖, 照常问了声吃不吃,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知道这事过去了。

最近几天拍摄的是, 主角组游历哭鸟泽时救下一个被囚在水泽深处的少女, 是剧情里浓墨重彩的一段。

元锦不仅读过那条毯子,还读过宫中禁书,记得天下每一处官方有记载的重光夜之地。

正如前文所言, 不是每一个有过重光夜的地方都能找到对应的人。

极少数愿意被招安为朝廷命官,更多人选择尽快逃走, 或者利用自己的异技设下狡兔三窟, 最终把存在痕迹都悉数抹掉。

当他们赶路去找萧家遗老的时候, 恰好经过这一片哭鸟泽。

山苔覆泥, 鸟哭如泣。

这一带尽是暗沼毒藤,有时到了晌午砂青色瘴气都未完全褪尽。

他们放弃官道改走岔路,一方面是为了逃避追兵, 同时也是为了抄近路去找皇姐。

先皇后为熙延帝诞下一儿一女, 年龄相差三岁, 亡故之后女儿自请离京守陵,如同修佛般远离厮杀之地,还一度想把弟弟也带走。

现在事发突然,他们要在洪党的人找到她之前更快救人。

马车一路行至午后毒散才敢停下,几人出来透风,忽地就聊到哭鸟泽也曾有过重光夜。

而且时间近到在两年前,当时附近三个郡的老百姓都看见了,还指认出了同一个方向。

可这里一向毒虫走兽无数,官衙带人过来搜寻了几趟,跟上头盘报,说估计是逃走了,没找到人。

沼泽里也有不少蓬头垢面的原住民,靠捕鱼捉蛇为生,也都摇摇头说没看见什么人。

蛇骨婆婆原本在一旁生吃鸽子,从嘴里摘了两根翎毛出来,漫不经心道现在水底下就有个活人。

元锦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强作冷静,但手背起伏暴露了此刻心情。

“在哪里?”

“你们背后这片池沼里,”蛇骨婆婆逗弄着在吃鸽子蛋的小蛇,瞥了他们一眼:“被困在最底下呢,还有气儿,是个长头发姑娘。”

姬龄面有戒备:“你不会在诈我们吧?”

“真要杀你,趁你打鼾的时候抹个脖子不就完事了。”佘老太太不耐烦道:“走不走了,再晚点天黑了。”

元锦伸手戳了下姬龄。

“你去救。”

“我是会凫水,”小将军笑不出来了:“你看看这毒沼,我下去了还有命?”

“水里没毒,看着绿而已。”老太太已经在玩指甲了:“我的蛇下去探过了,藤口挺粗,你得叼着匕首下去。”

“你的蛇不能帮忙把她拖出来吗……”

老太太抬头盯他。

姬龄:“……”

造孽啊。

爹,你把这几个祖宗都扔给我是为什么。

单是为了拍这个开场,剧组就得废不少的心思。

首先是蛇骨婆婆的扮演者,褚秋英得模仿活蛇进食,囫囵吞下一整只鸽子。

他们专门找了几条蛇放在缸里,观察这些蛇的吞咽方式。

重光夜里,天命赐福亦会改变体质,以及许多意想不到的桎梏。

蛇骨婆婆一夜之后身如蛇女,虽然双脚灵活舌头不变,但路边猫狗遇到她都会弓背厉吠,鸟雀更是避之不及。

化妆组特意打电话去美国找外援商量怎么弄,决定给她做个假喉咙。

长蛇被透明玻璃绳绑好鸽子,被引诱着如同进贡般徐徐而来,吐着引信邀请同餐。

老妇人欣然接受,喉咙的倒影都隆起如妖异,很快将美味吞了进去。

镜头再一转,她已经在伸手往喉咙里摘羽毛了。

姬龄鬼使神差地递了半壶水:“往里顺顺?”

“不用,不过是有点渴。”

第二个问题,便是水下摄影。

姬龄脱掉外衣跃入水里,找到被囚于水下的应听月。

少女是当地苔族人,当晚独自在沼中沐浴,却被异光笼罩着失去意识,沉入深水之中,逐渐被族人忘记。

这两年里,她无数次想要浮出水面,但因昏迷时坠入暗沼藤蔓之间,脚踝被卡着挣脱不得,愣是无法脱身。

按理说,应听月是被困在水里的那个,应该最不好拍。

实际上演员小姑娘只要躺在被架好的玻璃缸下面,被道具藤蔓束缚着脚踝就可以了。

摄影镜头架在水缸正上方,透过波粼往来的水面去拍摄她的脸。

后者因为角色设定的缘故,压根不用吐泡泡,舒舒服服躺着就拍完了一场。

但轮到蒋麓,就得入水景棚,在水下睁着眼睛拍三场。

“水晶棚这玩意,真是个麻烦货。”老导演如是评价道:“但是贼好用。”

八年前《泰坦尼克号》火遍全球,据说导演就整出了全球最大水景棚,沉船之后的许多镜头都是实打实在水里头拍。

不只是演员本人,摄影滑轨、水下摄影机、打光灯等等一系列的工具都得往水底下摁,操作它们的工作人员同样得穿着防水服呆在里面,跟蒋麓一起一泡就是一天。

如果运气不好,拍的不够顺利,第二天还得继续。

导演提前交代了,叫蒋麓适应着在水底下睁开眼睛了游。

“水质你放心,大不了我们买几百桶矿泉水倒进去,保你不感染。”

蒋麓叫苦不迭。

“我洗脸都从来没睁开过!”

“要么弄要么换人,”老舅对侄子很冷酷:“别跟我说要替身,敢说这两字我把你扔出去。”

“靠……”

他早提前四五天练习这个,但心里就是有障碍。

闻姐你写水下戏份的时候就不能考虑一下我吗??

你稍微再爱我一点点行不行?嗯??

拖延的结果就是没法下水拍。

导演当场拿了个脸盆过来,往里头倒了半盆凉水。

“给你三十分钟,来。”

少年扎进水里咕咚咕咚去了,留苏沉裹着毯子在远处等。

大伙儿都过去忙活了,苏沉一个人默着台词,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小孩。

“你的命真好啊。”那个七八岁的小孩说道。

苏沉没有理他,甚至没有从轮椅上下来。

不远处就有插着座的按摩椅,谁都可以舒舒服服地去那躺着休息。

“你看,连麓哥都得去水里呛着,你不用。”

那小孩露出嫉妒的目光,声音有种细嫩的尖锐:“我看你很久了,你每天坐在椅子上头,被人推来推去,说说台词就可以收工。”

“我妈妈说,你能赚好大一笔钱,但你连打戏都不会。”

苏沉被他打扰到从情绪里脱出来,喊了声隋姐。

助理刚刚**同去了,闻声快步跑过来,推着苏沉拉远距离。

“小朋友你哪儿来的呀,先回去好不好,咱这儿拍戏呢。”

苏沉还在想剧本里的词,低着头继续念着没悟透的内容。

他像个裹着毯子的小火炉,每天要把几千字的剧本,连同所有人的戏份都嚼碎悟透,别人一张口,他就得知道对方台词有几句,自己什么时候该说话。

哪怕是背台词时间不够了,也必须得把其他人的次序全都记下来,避免进戏的分寸出错。

他没有时间和不认识的人吵架。

轮椅在道路上骨碌碌的转,那个群演小孩不依不饶地跟过来。

“凭什么?我哪里比不上你?”

助理隋姐变了脸色:“你再闹我直接叫保安了,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苏沉翻过一页,在语气没想好的地方用荧光笔画了两道,终于抬起头来。

“你不配,懂吗。”

他开口时,语气轻描淡写,瞳眸与元锦一模一样。

那小孩被看得后退一步,马上就要发作起来,可还没来得及被哭,又被苏沉打断了。

“我见过你,你当时在元锦组,离我三排。”

“第一轮,导演就把你扫了出去,明显是年龄不够混进来的。”

“后来你妈妈一直在剧组打点关系,给你找了个有台词的角色,让你在这里混着。”

小孩根本没想到他什么都记得,露出恼怒的表情:“你懂个屁!”

你知道我妈妈付出多少吗?!

这么多人,这么多的辛苦,凭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能舒舒服服坐在这里!

我不甘心,我就是要骂你,我恨不得把你推到水里头!

“我看过你演戏。”苏沉叹了口气:“台词课你在睡觉,对吗。”

演得很次。

他看得很清楚。

“你该庆幸不用跟我对戏,只拿了个简单的小角色。”他平静地给出建议:“早点回去上课吧,这里不适合你。”

那小孩刚要爆发,有年轻女人已经冲了过来,一看见是苏沉,登即换上谄媚的笑容:“我正找乖乖呢,原来你在跟沉沉哥哥做好朋友啊。”

那个叫乖乖的小孩脸都红了,此刻被挤兑到有点发抖,在拿眼睛剜他。

助理低声说了几句,女人脸色一变,很快把孩子拉到一边,又怕打扰别人拍戏,压着声音骂。

远处角落传来压抑的哭声,很快又传来一声耳光。

助理神情复杂,把苏沉推到远处。

她没想到苏沉会处理的这么利落,根本不用她帮着开口。

“你……长大了很多。”

“也不是,”苏沉放下剧本,揉着鼻梁叹气:“我也就在读剧本的时候这样。”

他平时显得更内怯一些。

可也许是这个轮椅的缘故,也可能是他还穿着戏服,头发都未曾放下。

有一半元锦的灵魂停留在他的身上,语气讥讽,眼神戏谑。

这种来自角色的帮助……很方便。

要是在学校里,他才吵不过这种人,早溜到家里自己生自己闷气去了。

水沼另一边传来欢呼声。

“好了好了,准备拍!”

“蒋小少爷牛逼啊,这么快就好!”

“叫个屁的少爷,”蒋麓哭笑不得:“我就没见过哪个少爷有我这么苦。”

他们换好行头,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按着计划往后继续拍。

一看时间,才过了五分钟。

应听月被囚在水下,枯等到根本不知道时间流逝多久,像只被捆住尾巴的鱼。

她看见有人叼着匕首自高处游来,显然是要救她出去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姬龄颇为费力地锯开绳索,抓着她的手腕带她往上游。

气泡如银珠般漂浮向上,水面日光逐渐清晰。

应听月爬出水面的一瞬间,剧烈咳嗽到像是要重新适应空气。

她长着迥异于中原人的西南面孔,鼻骨低眼睛大,皮肤白的像是泛着光。

老婆婆见人捞出来才发现她只有十七八岁,连忙拿来毛毯姜茶,还生了一堆火。

但女孩哆嗦根本不是因为觉得冷,而是离了水。

元锦看在眼里,眼见着她呼吸越来越微弱,胸口剧烈起伏地像要窒息过去,快速道:“把她放回去!”

“什么?”

“放回去!”

姬龄还在帮她拧干衣袖上的水,以为他疯了。

“你见过鱼吧?”元锦瞪他一眼:“再不回去她要死了。”

姬龄刚把人捞上来,这会儿一头雾水地把人端了回去。

少女接触水面的一瞬间,呼吸骤然放缓许多,哪怕脸颊还没有碰着水,都表现出莫大的舒缓。

“等等……你说得有道理,”姬龄观察着她的反应,以及身上苔族人风格的草绿裙袍,转头看向元锦:“我有个大胆的猜测,她呼吸已经不是靠鼻子了。”

老婆婆还在看太阳,叹气道:“不行就把人家放了,天晚了不好赶路。”

“你看——她现在只是背面接触着湖泊,”姬龄把人又捞起来,一半浸在水里双腿悬在空中:“她现在还能正常呼吸,但是刚才带到岸上明显不行。”

“非常明智,”元锦撑着下巴看他:“所以我们把她装在鱼缸里带走?”

“……”

哪儿有这么大的鱼缸!

姬龄放也不是捞也不是,怀里的姐姐终于把肺里的水咳出来,气若游丝道:“谢谢你们救了我……”

“你感觉怎么样?”少年不太适应这样和异性接触,抱着她的时候表情有点窘迫:“我把你放回去?”

“不,我是人,”应听月也没有明白发生什么了:“我之前昏倒在水里,醒过来就被藤蔓困在下面了。”

她支撑着坐起来,先是坐在水里,然后一点点离开,直到再一次呼吸艰难起来。

姬龄看在眼里,不断确认她与水的接触范围。

“我没有看到你身上有腮。”

“但是显然,你只要接触水,就可以呼吸。”

他摘了马车上打水的铜盆,舀了一瓢水递给她。

“你试着把手放进来,然后离开那里。”

果不其然,只要她的身体有一部分泡在水里,就能够自如呼吸。

应听月很快意识过来不对劲,露出祈求的目光。

“带我走,求求你们。”

苔族对重光夜避讳不及,也是因为几百年前有族人死于此夜,才举家迁徙到这种无人之地,极力规避它的存在。

她现在回去,恐怕会被吊在树上活生生绞死!

元锦迟疑不语,应听月顾不上其他,抱着水道:“我能看见他们在做什么,绝对能帮到你们。”

“他们?”姬龄讶异道:“你能看见什么?”

“只要是我见过的人,我都能同时看见他们此刻正在做什么,”应听月惶然道:“像是有几百扇窗子,我能透过窗子看见有人在哄孩子,在睡觉,在捕鱼……”

“你们不要丢下我,至少把我带出这个地方,求求你们——”

“我没有拒绝的意思,”元锦终于开口解释:“问题是,我们怎么带?”

“这有什么,”姬龄半开玩笑道:“给她一个泡脚桶,在马车上一路泡过去,有人问就说她在养生。”

佘老太太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半信半疑道:“湿衣服行不行?手里攥个湿帕子?”

应听月快速摇头,面露为难:“我刚才试过了,水太少了,呼吸好困难。”

“至少要一小捧水……”

“含着呢?你含上一大口看看。”老太太说话倒也不避讳:“反正有个瘸子了,再来个含着水的哑巴。”

他们取水来试,果然可行。

“那也不能让人家不说话啊。”

“官兵巡查时含着水,平时把手泡在盆里,就这么定了,快走快走!”

这一幕戏杀青的时候,蒋麓还半开玩笑的给人家递了个泡脚桶,拍完被导演敲了下脑袋。

“女孩子的脚古代怎么能随便露!”

“人家不是少数民族……”

“那也得跟着你们回京城,下次自由发挥的时候想清楚了!”

距离收工时间还早,又趁着天气好,他们索性带着车队去影视城的A景区拍外景。

那边偏角有条随风摇摆的芦苇**,很适合取景。

也不用设计什么台词,元锦靠着窗看风景,姬龄叼着草叶赶车,不同角度来一条即可。

苏沉在自家基地呆了三个月,都快忘了附近还有个其他剧组混用的地方。

等着架设机位的功夫,他下车眺望风景,看见有游客在冲着这边拍照。

卜导懒得管,也管不着。

这地方就这样。

为了增加开销,影视城每天都开放参观,还接收着旅游团大批游客,剧组想要拉障碍铺铁皮,偶尔得付另外的费用。

实际上,即便是封锁了一块儿,也架不住人家去别的地方登高望远,拿着望远镜再往你这看。

马车驶过落日里的芦苇**,少年叼着草叶哼起小调,画面浑然天成。

苏沉半趴在窗边,看见人们举着不同的翻盖手机对他拍照。

就好像他们在进行什么舞台剧表演。

他隐约记得,其他剧组的演员经常得在游客的干扰下入戏。

穿着古装说台词的时候,冷不丁看见远处高楼有一群游客像看猴儿般指指点点,有时候闪光灯都不关。

……难怪卜爷爷要自己买整块地儿。

收工之际,隋姐过来递水。

“马上就是元旦了,”她提醒道:“我给梁姐他们订了下周五晚上的飞机,问你有什么要帮忙带上的。”

苏沉脱离社会许久,都忘了节假日的存在,仰着头方便别人卸妆。

“要过新年了?”

“是啊。”隋姐笑道:“你也快过生日了。”

“不过,你爸爸妈妈打算过来陪你过除夕,他们明天过来看一下你,然后回去调班,估计来不及陪你过生日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剧组要赶拍摄进度,所有人都会留在这里过年。

好几百人聚在一起看春晚,一起新年倒计时?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那麓哥呢?”他随口问道:“麓哥的爸爸妈妈过来吗?”

隋姐帮忙擦着他眼尾的妆,温和道:“以后最好不要跟蒋麓问这种问题哦。”

苏沉愣了一下:“他家……离婚了吗。”

“不太清楚,但最好不要问。”

业内八卦无数,一度传过蒋麓是某个知名演员,又或者哪个商界大佬的儿子。

说不清是隐婚还是未婚先孕,但总归是个忌讳。

苏沉一时间并不纠结他家里的事,而是想到那哥哥只能一个人过年。

哪怕舅舅陪在身边,听起来也好孤单。

跨年夜来临之际,剧组办了小聚会,安排大伙儿一起吃饭唱K,打牌玩真心话大冒险。

去的人有很多,还有人组织着一起合影,给彼此写几张新年贺卡作为回忆。

苏沉本来也想过去玩,临时被蒋麓带去了六楼会议厅。

“有个剧本研读会,”蒋麓难得连笔记本都带上了,此刻欲言又止:“但是……”

小孩好奇看他:“你看起来很紧张。”

还没等蒋麓说话,卜老爷子守在门口招招手,爷们两都是同一副表情。

……?

卜爷爷你在紧张什么??

在苏沉认知里,总导演已经是剧组食物链顶端了,连他都心事重重,难不成是出事了。

“是这样,”卜愿重重地搓着手,没有马上给他们开门:“等会进去以后,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情况不对就撤。”

“我们要进去干什么?”苏沉有种要进火场的奇异预感。

“剧本研读会,”老导演显然刚连着抽了好几根烟,深呼吸时都有烟味儿从鼻孔喷出来:“是加冠礼刺杀的那场戏。”

“拍摄进度太快,时间提前了,等读完剧本确定好细节,再过一周就开始拍。”

苏沉微微睁大眼睛:“所有演员都在里面了?”

“都在。”卜愿自己都不想进去,一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听我的,等会他们哪怕问你,你也别说话,笑一笑糊弄过去,懂吗。”

“好……好的。”

一打开门,左右两排人大概二十来号。

核心演员坐在内环软椅上,边缘配角坐折叠椅。

核心位置空了三个位置,显然是留给他们的。

这一场戏是这部剧的**,串起三个势力,夹杂三条明暗线,是极难拍摄的群像刺杀戏。

文党之首八皇子还有个亲弟弟,排位十四,即将年满二十,行公开加冠礼。

如今京城众人佯作风平浪静,竭力维持着皇室的体面。

这场加冠礼里,文党洪党核心人物皆有出席,均是动了鸿门宴的心思。

现皇后意欲下毒,却在宴会上意外小产。

一派人想刺杀熙延帝,另一派人想直接撕破脸杀了八皇子,但内部又争执不休,意图软禁他作为人质。

于此同时,姬龄也潜入其中,协助蛇骨婆婆隐秘下手。

剧本本身就涉及十几号人的台词,而且重要人物全部出场参与厮杀,老戏骨来了不少。

苏沉进屋子的第一秒,看见大伙儿都笑意平和,莫名嗅到战争前一秒的火药味。

他下意识想鞠个躬,被蒋麓捉了衣领,临时改成挥挥手表达友好。

“前辈们好。”

蒋麓不着痕迹地松开他后颈,跟着点了下头。

闻长琴坐在副主持的位置,喝光方酒杯里的烈酒,示意服务生续杯。

“来吧。人齐了。”

国内没有围读剧本的习惯。

卜导当年受邀去美国拍戏,在那边认识了这套规矩,感觉颇为不错就带了回来,渐渐成了习惯。

现在听说日本韩国也经常这样组织,每次拍戏时所有涉戏演员到齐,先把剧本系统过一遍,互相倾听理解彼此的戏份,然后交流自己的想法和建议。

不过碰到粗制滥造的剧组,演员拿了本子直到要拍了才跟对手碰头也是常有的事。

演之前甚至没有对过走位,照猫画虎演个过场,管他效果怎么样?

钱够就行。

“第八十二场,第一幕,清晗宫。”

副导演临时担任旁白,众人紧接着把台词顺下来。

第一遍不用在意语气情绪,通顺读完即可。

元锦隐藏在暗处,并不用说很多台词。

苏沉坐在蒋麓身边,更多时间在观察他们每个人的反应。

他现在能辨认出在场许多人的身份,还抽空补过他们的作品。

小孩悄悄数着现场来了几个影帝,几个影后,掰着手指头算还得加上哪几位视帝视后。

大伙儿第一遍读剧本都很克制,看起来只是走个过场。

等到最后一句旁白读完,卜老爷子深呼吸一刻,如同宣布战争开始。

“好吧,都来说说,有什么想法。”

年迟同江烟止交换了一个戏谑的眼神,演蛇骨婆婆的老太太率先开口。

“得扬着拍。越有张力越好。”

没等她的话说完,演皇帝的老演员快速打断。

“你疯了吧,情绪得收着,暗流涌动才针锋相对。”

“收着?”老太太眉毛都吊起来了:“全都收着?你再说一遍?”

“先不要考虑收放的问题,”许瑞平抬起手:“关于刺杀的时候,我有个想法——”

“前头几波人见面你们想怎么搞?大伙儿互相笑笑还是脸上已经表露出来提防了?”

“提防,肯定有提防。”

“哎,你说话之前先想想前面的剧情可以吗?”

“等一下!先聊收放的问题!”

蒋麓哧溜一下滑到椅子中央,被老导演看了一眼,又哧溜着坐好。

确实没他们小辈什么事,已经有人在掼茶杯高声争执了。

苏沉把椅子悄悄往他那边靠了一点。

爷爷奶奶们吵起来……阵仗也太大了。

老太后在和现皇后争情绪设计,蛇骨婆婆在和老皇帝吵表演形式,七八个人已经把椅子扯到一块争刺杀戏的先后顺序,还有原著里到底是谁先一步给现皇后和皇帝下毒。

“你清醒一点——”

“是你该清醒一点,这个戏就得这么演!”

“拜托,平时我都很让着你了,”老太太反手一指:“没看见两小孩在这吗,你这么演是要带坏他们?你这么影响他们将来孩子还怎么好好演戏?!”

“我怎么演了?我这是正统体系,他们将来考时戏院进了科班就得这么演!我当他们老师也得这么教!”

“迂腐!”

“胡来!”

被点名的两小孩在努力把存在感降到最低,被人点名也就尴尬笑笑,绝不说话。

偏偏几个派系的老演员都来齐了,单是摔不摔杯子都能吵到上头,拿着剧本连翻几页就差把总编剧抓过来说理。

闻长琴也在尽力维持微笑,在旁边兢兢业业捧哏。

“您说的对。”

“是,确实要往这方面考虑。”

“那也有道理,嗯,是啊。”

老导演早已碰到过这种菜市场吵架般的激烈场面,双手撑着脸一言不发,被吵得脑子都要炸了。

在片场他还能虎着脸镇住那帮小年轻,到这儿?哪个不是几十年的老资历,真要开口辩个高下才是疯了。

“——所以那个时候情绪必须放出来,最好要哭出声,老卜你怎么说!!”

“哭?不不不不,你想什么,亲哥哥出事当弟弟第一反应是哭?你把你自己代入进去!”

“代入?演到这绝对不能代入,要脱离剧本你懂吗!”

老导演被轮着叫着评理,这会儿也就很谦虚地让开,喝着茶摆摆手:“你们先聊着,我也想想。”

苏沉假装在记笔记,乱画几笔给蒋麓写字条。

「咱不能出去玩吗」

后者对着叫他们名字的老前辈笑了笑表示赞同,很快回了一行。

「不行。」

「我们又没有决定权……」

「得呆在这陪他们吵完。」

显然两个小演员的存在非常影响好几个前辈的语言发挥,本来有几位就是派系对立的教授,已经在替各自的戏剧学院占场子了。

“布莱希特很明确地指出了——”

“去你的布莱希特!”

“蒋麓!蒋麓你直接说你将来去我们时戏还是他们央戏读书!”

蒋麓予以僵硬笑容:“都可以……都可以。”

“那个,”有人试图插嘴:“孩子还小,这么早定表演体系不太好?”

“他是孩子啊!!□□!!小时候就教歪了大了怎么办!!!”

“我家孩子要是跟我说他信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套鬼话信不信我直接就把他的腿打断!打成三节!”

“嚯,那你真是个好爹。”

“别告诉我你没这个念头!!你可是烧过希区柯克录像带的主!”

砰的又有人砸了个茶杯,拍着剧本扬高声音加入战局。

“这儿的氛围太好了,”闻长琴侧耳道:“我有次还人情,帮忙去了个剧组当临时编剧,谁管导演怎么排戏,拍完收工大吉,巴不得早点下班。”

“有时候太好了也是一种糟心,”卜老爷子耸耸肩:“你看我在这敢大声说话吗?”

“可不是,这才三十分钟,”总编剧笑道:“我瞧着茶壶都空了四大瓶,开水房忙得够呛。”

直到跨年焰火如哨声般尖鸣冲天,窗外绽出璀璨烟花,人们才陆陆续续停下来。

大伙儿听着隔壁景区的新年钟声悠远传来,互相又碰了个杯,情不由衷地说了声新年快乐。

“啥时候开饭?”

“嘶,是有点饿。”

“你要是刚才没扯着嗓子对我喷唾沫,现在晚饭还在肚子里。”

餐厅早已准备好夜宵多时,在门外听着动静愣是不敢进,这会儿才摇着铃铛把餐车推进来,给大伙儿发饺子年宵葱油面。

苏沉要了碗热乎乎的面,吃得心满意足。

他不在意最后怎么拍,因为有他们在,一定会拍得精彩纷呈。

能和这么多前辈坐在一起,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蒋麓咬着煎饺,想到了什么。

“你好像快过生日了?”

“对,一月二十七号。”苏沉眨眨眼:“你居然记得。”

“送你个礼物好了,”少年今天心情不错,非常大方:“你想要什么?”

苏沉没想到他会直接问,笑得眼睛弯弯。

“哥,你变亲切了。”

“刚认识你的时候,看着挺拽的。”

蒋麓沉默两秒,又别扭起来。

“不说算了。”

“你的饺子看起来好好吃,”小孩诚实道:“居然是三鲜馅儿的诶。”

少年闷闷看他一眼,给他夹了一个。

半晌把醋碟也推了过来。

“麓哥送我什么我都喜欢。”

“……又是套话。”

小孩挠挠头,试探开口:“我看见你在玩滑板。”

“行,给你挑个好的。”

他们碰了个杯,一块看着烟花升到天际。

老前辈们推杯换盏,这会儿已经在勾肩搭背畅聊往事了。

不过也有人很快喝多了,又开始上头。

“蒋麓沉沉,你们将来到底来时戏院还是央戏院!”

蒋麓露出僵硬笑容,桌子下拍了拍苏沉。

“准备开溜了。”

“哎?”

“再不溜等着他们给你讲课呢,走!”

作者有话要说:

曾经被某教授硬抓着授课两小时理论课的蒋小少爷如是建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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