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锐所在的三号实验室里并不是只有一台紫外分光光度计,原子吸收仪和红外分光光度计,以及一些小型设备也放在这间教室大小的房子里。
每天白天,用到这些设备的研究员来来往往,到了晚上,频率立刻降低许多。
做实验是要用经费的,除了杨锐这种堪称土豪的学生,一般的研究员只能用有限的资金去做有限的工作,加班做实验熬灯费油,也不能所有实验室都开着配合,所以,此等奢侈的行为,在煤科院里是很少见到的。
来的人多了,自然有人注意到杨锐的存在,偶尔就会有人上来聊天。
杨锐的心理年龄过3o岁,又有研究生的经历,与这些常年呆在研究院里的研究们其实很处得来,一来二去的,他就认识了好些人。
到了周末,三号实验室每天已经能够聚集起一个近十人规模的小沙龙,一群人有讨论专业的,有讨论实验的,也有讨论仪器和八卦的。
杨锐年纪最小,专业提供茶水。这年月,既没有行业论坛让你看,也没有微信之类的朋友圈,你想了解圈子里的消息,就得通过这样的途径。
煤科院的研究员们有同事有同僚,自然能够得到许多杨锐得不到的消息,而这些八卦和行业进展,恰恰是杨锐目前最需要的。
他想接二连三的表论文,总得了解自己表的论文是越了时代,还是落后于时代,甚或有没有重复。
8o年代虽然没有学术搜索一类的网络数据库,但学者们其实更关心本专业的研究进展,许多人不用查期刊,就能说出目前的最新论文是什么样子的。
不过,国内的论文大家说的明白,国外的论文就很讲了,许多人也是通过国内论文的转述来了解的。
这时候,杨锐的另一个作用就体现了出来。
“小杨,你看看这篇说的怎么样?”瞅着杨锐的实验空档,就有中年大叔递了复印纸过来。
国外的期刊非常贵,有的一本要上百美元,不是想买就能买的。于是,许多国内的学者就会拜托出国的熟人邮寄一些影印件,看不懂英文资料的还要想办法找人翻译,现在多了杨锐这个选择,令许多人很高兴。
杨锐也是来者不拒,他获取资料的来源很少,看一些国外最新期刊也有好处。
不过,他翻译期刊只翻译化学和生物类的,其他类别的也有不少单词看不懂。
其他人无可无不可,纷纷拿了这两类的文章来找杨锐翻译,让他读到了不少的论文。
这篇也是一样,杨锐边看边说,不会的就在脑海中找到英文词典来查,尽管翻的句子都散乱了,可意思清楚明了。
中年大叔也不讲究,边听边记,听完了很高兴,说:“翻的不错,论文就应该这么翻嘛,弄那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把内容给落掉了。小杨,我看你也别回去了,留咱们煤科院好了,想上学就转到平煤一中,实验仪器照样用,多好啊。”
“实验仪器能随便用不?”杨锐一句话就把中年大叔给打败了。
对方苦笑两声:“除了院里的那几位,谁都不能随便用仪器啊。”
“那就没办法了。”杨锐装模作样的叹口气,又道:“我的实验也做的差不多了,赶明儿,估计就得走了,您再要翻译什么文章,就得到学校来了。”
“真回去?”
“真回去。”
“我们给你办个欢送会。”中年大叔这么说,还真给杨锐办了个欢送会。
少说有2o个人,流窜到了煤科院跟前的小饭馆里,开了两桌,使劲的搓了一顿,然后用办公经费给报销了。
等到喝饱了酒,才有人想起来似的,问:“小杨啊,你写的论文弄完了没有?拿出来给咱刘研究员斧正斧正?”
刘研究员刘钦是正牌的研究员,职称研究员,相当于大学里的教授。这是个没架子的男人,竹杆儿似的,身高和杨锐差不多,体重却轻了不少。他也是个学俄文的,但最近在自学英语了,听说杨锐的英语好,最近几天也来沙龙窜,是两桌子人里面资历最深的。
杨锐喝了点白酒,晕乎乎的就把一英一中的论文掏给了刘钦。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刘钦咳嗽一声,道:“那我先念一下摘要啊。”
摘要就是论文的主要观点和见解,通常会概括的说明论据,短的两三百字,长的有一千五百字的。
当然了,一千五百字的论文都是牛写的牛文,其核心内容就是“你看不懂”,不仅是论文要你看不懂,摘要里都要人艰涩的用啃来形容。
杨锐的论文就简单了,摘要总共百多字。
刘钦因此也就扫了一眼,开始读道:“在对辅酶Q1o的原料测定中,现了1o3%的测定结果,过了测定误差的允许范围,我认为,辅酶Q1o的测定结果偏高的原因多数情况下是因为辅酶Q1o的吸收系数偏低所致。在各省市的药品标准中,辅酶Q1o采用的是五十年代表的国外文献值,由于当时的设备和分离条件的限制,吸收系数测定偏低。本人按照药典委员会对测定吸收系数的有关规定,对辅酶Q1o的吸收系数重新测定,结果表明,辅酶Q1o的吸收系数确实偏低。”
读到这里,刘钦也不读了,自顾自的看了下去。
正喝酒的人也不喝酒了,瞅着杨锐看了半天,就有人喊道:“结论是啥?有结论没有?算的对不对?
大家这么问是有原因的。
以8o年代的标准,杨锐的论文其实不算是小论文,就他的摘要,已经可以扩展出一篇论文了,即是说明吸收系数偏低,就可以表了。
至于吸收系数究竟应该是多少,偏低了多少,可以留给其他学者来做实验。
这是条件所限,有的研究所根本就是零经费或者负经费,就是工资都不够的状态,只能做常规实验,或者只能做理论研究,这些研究所的学者要表文章,自然得不用实验的文章。文学类的数学类的研究者可以这么干,自然科学方面的研究者没法子,就被迫去搞“我猜你验”的游戏了。
说起来,像是霍金这样的大牛,玩的也是“我猜你验”的游戏,他猜会怎么怎么样,然后根据自己的理论做个严谨的预言,预言最终被现了,那就证明理论有价值,否则就继续等着,直到被证明正确,或者被另一个假说取代。
这同样是因为没条件,譬如黑洞白洞反物质弦理论什么的,以人类的最强科技,也不能说找到就找到的。
国内的没条件更寒碜一些,可道理是相同的。
比如杨锐,要是没赚到钱,或者找不到紫外分光光度计等实验仪器,那他只把摘要拿出来,也是有机会表的。
可另一方面,就拿出摘要,也就是一篇九流论文,最多表在省级的期刊上面,例如占用某个三流大学的学报,能不能被人看到都是没准的事。
可要是加上翔实的论据,并且得到最终的正确的吸收系数,这个论文就算是有点价值了,至少三流往上,可以登上国家级的期刊。
尽管在中国,国家级期刊的水平也够呛,可那毕竟是比较高端的杂志了,任何一名学者也不是画两笔就能过审的。
在座诸人好奇的就是后面的部分。
刘钦快扫过前半截的说明,开始盯着中间看。
一篇文章作假没作假,有经验的研究员经常能够看出来。在这方面,写过毕业论文的学生大概都有印象,觉得导师就像是火眼金睛似的。
其实就是一种感性配合理性的认识,和大师鉴定古董差不多,看的多了,也就有了感觉,再配合专业的知识来分析。
普通本科生还没有造假的经验,肯定是一眼被识破,但要真能熬到副教授乃至教授,炼出一手炉火纯青的造假技术还是有可能的。
刘钦这些天是看着杨锐做实验的,稍微回忆一下,就能对得上号。
看了一会儿,刘钦就点头了:“确实是一篇好文章。”
“我看看。”
他旁边坐的是一位副研究员,也是化学专业的,拿起来一扫,就把结构搞明白了,再看后面的结论,不由点头,立刻明白了,道:“只要数字不错,这就直接可以被引用了,行啊!”
“我也看看。”论文马上被传了下去。
到了年轻研究员们的手里的时候,几个人都是眼热万分。
这论文清楚,明白,最后的结论就是一个数学式,对还是错,重复做一下试验,立刻就明白了,容不得半点虚假,也就容不得半点反驳。
也就是年轻的研究员们才明白这有多难得。
更让人嫉妒的是,这篇论文非常简单,在场的谁都能做出来,写出来,难的是最初的判断。
“这高中生……”不止一个人在咂嘴:“要是不错的话,几天就审核过去了。”
等大家都看完了,再举杯喝酒的时候,一个一个看杨锐都更加认真了。
刘钦更是代表众人,和杨锐碰杯说:“欢迎你再来煤科院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