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以前从没单独来过会所。
她连KTV, 酒吧,夜店这些地方都很少去,更别提会所了。
以前在KTV参加班级聚会, 班长喝醉后跟她表白,还动手动脚,被周光彦看到,狠狠暴揍一顿, 班长很快就申请退学了。只有沈令仪知道,他为什么退学。
这事儿给沈令仪留下不小的阴影,从那以后,她就很少独自去这种地方了,周光彦也不许她去,除非有他带着。
白星绮是金滩VIP贵宾, 脑袋全副武装, 包得严严实实,经理凭着身形和气质就认出她来,笑容满面过来迎接, 看到她身旁的沈令仪, 忽地一愣, 目光在沈令仪脸上停留片刻。
“白小姐带朋友来了啊。”经理已经认出沈令仪,将差点脱口而出的那句“沈小姐您好”给憋了回去, 笑眯眯看着白星绮。
印象中, 以前这两位美女有时会跟着周总和梁总来这玩儿,不过近两年都没看到过沈令仪来,倒是白星绮, 还是会跟其他演艺圈的朋友一起来。
沈令仪生得实在漂亮, 经理对她印象很深, 哪怕两年多未见,仍能一眼认出。
白星绮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拉着沈令仪走进包间。
沈令仪那点酒量约等于没有,白星绮不许她喝,给她点了好几种果汁,给自己点了好几种酒。
起初俩人的计划是,白星绮负责把自己灌醉,沈令仪负责把喝醉的她送回去。
结果进包间没一会儿,唱起情歌俩人眼泪就收不住,情绪泛滥,抱着对方哭。
哭一哭,又接着唱,边哭边唱,唱完继续抱着哭。
沈令仪心里难受得紧,没控制住,跟她一块儿喝起了酒。
VIP包间私密性很高,两人把门一锁,决定今晚就在这喝个通宵,哭个痛快。
沈令仪喝酒前给姐姐发了条消息,告诉她自己得陪白星绮过夜,姐姐没反对,只叮嘱她们注意安全。
沈令仪一如既往没什么酒量,起先白星绮哭得惨,她一杯果酒下去,眼泪就开始泛滥成灾。
好死不死,白星绮点的尽是痴男怨女的伤心情歌,越听越难受,越唱越想哭,越哭喝得越多,沈令仪又灌了自己三杯红酒,彻底不行了,抱着桌子腿儿,把那当成白星绮,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不成样子。
白星绮酒量比她好得多,看着她默默摇头,叹了口气,一个人继续喝。
终于,白星绮也开始断片儿,捞起地上的沈令仪撒酒疯,非要带她去看星星。
沈令仪从地上起来,路都走不稳,踉踉跄跄和她彼此搀扶,醉醺醺问:“看什么星星?哪里有星星?”
白星绮唱起来:“我可以!陪你去看星星!不用再多说明!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沈令仪满脸嫌弃:“唱的什么呀,难听死了!”
白星绮伸出食指,在她眼前点啊点,语气不高兴:“你懂什么?梁晓唱这歌儿可好听了!”
沈令仪解开门锁拉开门,拽着白星绮往出走。
“唱歌好听有什么用?他对你好吗?真的爱你吗?你就是太傻,在他身上耽误这么久,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这些纨绔子弟,就知道欺负女人……”沈令仪差点被自己绊倒,扶着走廊的墙,边骂边走。
白星绮没听见似的,嘿嘿笑起来:“我再给你唱一首啊令仪宝贝。”
沈令仪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听不听!我——我给你唱一首!粤语歌来着,可好听了。”
白星绮瞪大眼睛看向她,瞳孔却是涣散的,压根没法聚焦,徒睁大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笑得像个二傻子:“嘿嘿,你还会粤语歌啊?小妞儿,会的才艺还挺多。”说着,伸出手勾了勾她下巴。
沈令仪拨开白星绮的手,张嘴就来:“情义已失去恩爱都失去——”
白星绮:“啊啊啊这什么呀!这是粤语吗沈令仪?你这粤语也太塑料了吧!谁教你的哈哈哈哈哈!”
沈令仪摇头晃脑还想唱,又记不住词儿,拧着眉想啊想,怎么也想不出下一句。
俩人一步一个趔趄往外走,工作人员看到,想帮忙扶一把,被她俩推开,口中嚷嚷着自己没醉,不需要扶。
就这么东倒西歪走出去,她俩都没穿外套,冷风和雪迎面扑来,沈令仪打了个激灵,不知怎么,忽然开始骂骂咧咧,边哭边骂,没走两步便摔倒在地,顺带把白星绮也拽地上躺下。
经理刚在周光彦那讨了没趣,回来去了趟洗手间,再出来时,听见外面吵吵嚷嚷,出去一看,就看见周光彦从地上打横抱起个女的,再一定睛,发现他怀里那女的是沈令仪。
经理眉毛挑得老高,正跟保安并排站在门口看戏,忽然被人撞了一下,还以为是哪个冒失的员工,正要开口教训,却发现是梁家少爷梁晓。
等周光彦和梁晓分别抱着沈令仪和白星绮各自上车,目送这两辆车开远,经理才收回目光,扭头冲俩保安训道:“下次别光顾着看热闹,人家女顾客都倒地上了,帮忙搭把手扶一把啊!”
其中一个保安一脸为难:“还是别了吧经理,我们要是上去扶,被她们男朋友看见,估计得怪我们揩油。”
另一个点头附和:“是啊,尤其是那位周总,少说废你一条胳膊。”
经理想想也是,板着脸补充:“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总之,金滩是我家,安全靠大家!以后尽量避免发生这种事儿,大雪天的,冻死人怎么办?”
俩保安连忙点头应下。
·
今晚周光彦自己开车来的。
王奇请了半天假,他想着司机老郑平时也挺不容易,就让老郑提前下班回去了。
自从借酒以后,周光彦有时走哪都习惯自己开车。
一个人待着更舒服,哪怕司机不说话不打扰,他也更喜欢独来独往。
回住处的路上,沈令仪在后座并不老实。
开车前,周光彦把她平放在座椅上,以为她醉成这样,没力气撒酒疯,会老老实实躺着,谁知车子刚启动,她就噌地坐起来,荒腔走板唱起了歌。
竟是那首《偏偏喜欢你》。
不过沈令仪唱得几乎没一句在调子上,粤语也蹩脚得很,周光彦差点没听清她嘴里叽叽呱呱唱的什么。
皱着眉头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出来沈令仪在唱什么,她忽然停止,双手扒着驾驶位座椅靠背,歪着脑袋探过来。
“嘿嘿,我唱得好听么?”沈令仪傻笑着问。
车停在路口等红灯。周光彦扭头,看见她脸颊被酒精激出潮红,双眼迷蒙,亮晶晶的粉唇弯成月亮,两排整整齐齐的白牙跟珍珠似的,煞是好看。
“好听。”他笑了笑,淡淡问道,“谁教你的?”
“我男朋友!”沈令仪想也没想便回答,又嘿嘿笑起来,“真好听假好听?”
周光彦:“真好听。”
沈令仪:“我男朋友唱得更好听。”
周光彦:“嗯。”
沈令仪:“不过他只给我一个人唱过。”
周光彦:“嗯。”
沈令仪:“他说粤语也可好听了。”
周光彦:“嗯。”
沈令仪:“他长得也很帅。”
周光彦:“还有呢?”
沈令仪:“他是个混蛋。”
周光彦沉默,绿灯亮起,他继续往前开,过了会儿才应了一声:“嗯。”
沈令仪往后仰去,瘫靠在后座椅背上,声音有气无力:“混蛋……”
周光彦打开音响,前奏过后,低沉悦耳的男声飘了出来。
沈令仪不骂了,跟着音乐扯着嗓子唱。
《偏偏喜欢你》单曲循环将近二十分钟,车子停在地下车库,音响也随之关闭,只剩沈令仪荒腔走板的沙哑歌声还在继续。
周光彦下车,给她裹上自己那件黑色风衣,将她从后座抱出来。
沈令仪闭着眼,脑袋点啊点,仍在小声哼唱这首歌。
周光彦打横抱着她,她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小猫一样。
电梯在8搂停下,周光彦迈步出去,走到住处门口,人脸识别解锁。
沈令仪不唱了。他抱她去往客房,以为她终于睡着了,刚把人放**,就听她小声嘟囔起来。
含含糊糊的,听不清说什么。
周光彦起身,给她脱掉鞋袜,盖好被子。
家里暖气很足,周光彦还是担心她着凉,找出一条更厚的被子给她盖上才放心离开。
“周光彦。”
走到半路,身后传来她轻轻的呢喃,周光彦愣住,停下脚步。
“周光彦……”她又叫一声。这回带了哭腔。
周光彦转身往回走,在床边坐下,垂眸默默看着她。
落地灯洒下温馨的橘色光芒,柔和的落在沈令仪脸上。
周光彦低头,近看才发现,这张清丽的面庞挂着泪珠。
两年未见,她看着好像是成熟了些。
周光彦记忆里,即便是分手那天,她也还是十八岁小姑娘的模样。
沈令仪半睁开眼,迷迷糊糊看着他,拖着嗓子问:“周光彦,你明天晚上来接我吗?”
他不说话,轻轻握住她柔软的手。
“问你话呢。明晚不接我过去,我就跟白星绮上山露营看日出。”
她翻身侧躺,温热的脸贴在他手背。
手背微微凉,她感觉很舒服,拿脸蹭了蹭。
周光彦松开她的手,摊开掌心,翻转过来,托住她脸颊。
他怕手背凉着她。
忙碌之余周光彦还是会抽空锻炼,掌心有茧,硬硬的硌得沈令仪柔软的脸蛋不太舒服,她蹙起秀眉,又重复一遍:“你要不来接我,我就自己跟白星绮上山露营看日出。”
旁人若要是听见,只会觉得这话没头没尾,但周光彦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
沈令仪大二那年秋天,在网上看到露营看日出的视频,被山顶日出美景震撼,心生向往,想让周光彦陪她去一次。
那阵子周光彦忙得像个陀螺,成天大量时间扑在工作上,见她的次数都少。有时候应酬得太晚,直接在公司住,有时倒是能回大学城那儿,可回去也是对着电脑工作,捧着手机给下属安排工作,压根给不了沈令仪什么陪伴。
别说爬山露营看日出了,他想睡个八小时的整觉都难。
沈令仪的计划自然没在他这儿通过。她气呼呼去找白星绮,白星绮倒是想去,可梁晓不让,说太危险。
她俩还一起骂过他俩,说他俩自己要当工作狂就算了,还不许有闲情逸致的人享受生活。
他俩就跟冰块儿似的,又冷又硬,说一不二,最后谁都没去成。
后来每回想到这事,周光彦都很后悔。
在一起的那几年,他陪她的时间,真的不算多。
她提出的一些要求,其实很正常,可因为他太忙,太没有耐心,便总给她扣个无理取闹的帽子。
回想起这些事,周光彦很难不愧疚。
他抬手,将沈令仪额头上一缕被汗润湿的头发往后捋,柔声开口:“好,我来接你,我陪你去。”
沈令仪已经闭上眼睛,痴痴笑道:“光彦哥哥真好!”
她要是有求于他,就会撒娇发嗲,“哥哥哥哥”叫着,叫得他心里直发软,骨头也酥了。
沈令仪抿了抿唇,不再嘀咕,眼皮也沉沉阖上没再睁开,周光彦在旁边守了一会儿,确定她睡踏实了,才起身离开,轻轻带上房门。
时候已经不早,但周光彦毫无睡意。
他没回卧室,坐在客厅沙发上,点了根烟静静抽着,透过吐出的白色烟雾,思绪纷飞,回到那些被他刻意埋藏的记忆深处。
他觉得沈令仪其实一点没变,又觉得她好像真的成熟很多。
只有两年而已,但似乎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已经开始模糊。
抽完一根烟,还想再抽一根,他的手悬在烟盒上方,顿了顿,将手收回。
他不想让客厅充斥着烟味,怕沈令仪醒来闻见不高兴。
他起身走过去拉开窗户,凛冽的冷光灌进来,外面还在下雪,夜幕之下,世界银装素裹。
开窗透了会儿气,周光彦将窗户关上,回到沙发边坐下,半个身子陷进沙发里。
他本想闭目休息会儿,但很快,极度的疲惫让他沉沉睡去。
凌晨三点半,沈令仪被热醒。
屋里暖气够足,身上的被子偏厚,她梦见自己在一汪温暖的泉水里泡着,泉水温度越来越高,她感觉越来越热,也越来越渴,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浑身大汗淋漓,枕头和被子边沿都被汗水濡湿了。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迷茫地环视周围,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起初她以为自己被白星绮带回了酒店,但很快发现,这个房间跟酒店房间完全不同。
沈令仪低头看了看,自己没穿外套,但打底的长袖衬衫和黑色牛仔裤完好,除了口干舌燥,头隐隐作痛,身上没有别的不适。
她下床开门出去,看见外面陌生的客厅灯光大亮,再往前走几步,脚步蓦地停住。
灰色皮质欧式沙发上,躺着的那个男人,让沈令仪感到熟悉又陌生。
她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迈步走近,站在沙发前,看着熟睡的周光彦。
沈令仪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他同在一个屋檐下。心里推测,估计是自己在会所喝醉,碰巧被他看到,就这样被他捡了回来。
她暗暗责怪白星绮不靠谱,忽又想到,自己在周光彦这儿,那白星绮在哪儿?
她跑回刚才那间客房,没找到包,自然也找不到手机,着急忙慌出来找,回客厅就看见刚才躺在沙发上的男人正端坐着,吓一跳。
周光彦抬眼看向她,语气平淡:“找手机?”
沈令仪不是没想过跟周光彦会有重逢的一天,可她万万没想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重逢,尴尬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嗯,我包呢?”她硬着头皮,强装淡定,以一种若无其事的口气问道。
可发烫的脸和脸颊上的红霞骗不了人。
尴尬窘迫被周光彦一眼看穿。
他没点破,用跟她一样的淡定语气说道:“在金滩,工作人员给你收好了,白天送过来。”
沈令仪逃似的快步走向玄关:“我自己去拿。”
“半夜不安全,我送你。”周光彦起身。
沈令仪忙摆摆手:“不用不用——”
他走过去,挡在门口,垂眸定定看着她:“太晚了,等天亮我过去给你取,行么?”
沈令仪低头,避开他视线,神色慌张:“不用不用——”
“令仪。”他打断她这份慌乱,轻声唤她名字。
她不作声,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现挖道地缝钻进去。
“你先休息。”周光彦堵在门口,不让她走。
沈令仪内心挣扎一番,最后轻轻叹气,抬头凝眉望着他:“周光彦,你不觉得这样很尴尬吗?”
他面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什么情绪:“不觉得。”
沈令仪摇了摇头,苦笑,分开这么久,她都快忘了,这人脸皮天下第一厚。
沈令仪脸色冷下来:“周光彦,你让开。”
这人跟堵墙似的,一动不动挡在门前,嘴里仍是那句:“你先休息。”
沈令仪站在原地,他堵在门口,两人沉默地僵持了半晌,沈令仪转身走到沙发那抱着胳膊坐下,冷冷开口:“你觉得我睡得着吗?”
周光彦也走过来,在他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微微偏着头,拿出一根烟,又塞回去,将烟盒扔向茶几。
“睡不着就聊聊。”他慵懒地靠着沙发,胳膊随意搭在扶手上,语气也是淡淡的。
沈令仪觉得自己快疯了。
她看着他,目光有些不可思议。
“周光彦,你是不是可以半夜三更跟每一任前女友心平气和聊天?”
他摇头:“不是,只有你。”
沈令仪别过脸去,叹息,片刻后问:“白星绮呢?”
周光彦:“梁晓带她回去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沈令仪并没有感到很惊讶。
她沉默一会儿,转脸看向周光彦,不知道该说什么,盯着他看了许久。
皮相还是那副定好的皮相,只是相比从前更显清瘦,阴郁的气质更加浓烈,还多了几分被岁月沉淀后的沧桑成熟感。
身上那件黑色衬衫穿得随意,领扣敞着,衣摆自然垂下,依稀可见衣服下那标准的宽肩窄腰。
沈令仪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比从前勇敢多了。
她曾幻想过重逢的场景,哪怕只是在幻想里,她也不敢这样定定地看着周光彦。
然而这会儿,她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了许久,反倒把他看得不自在了。
他抬手摸摸脑袋,随即抱着胳膊,微微歪头,冲她笑道:“变化很大?”
不知为什么,沈令仪此刻竟放松下来,既不尴尬,也不生气,还淡淡笑了一下:“瘦了,看着比以前疲惫,其他没什么变化。”
周光彦也笑了,起身去饮水机那接一杯温水。
“你胖了些,看着比以前健康多了。”他把水杯放在沈令仪面前。
沈令仪口干舌燥,确实很想喝水,捧起杯子轻声道谢。
他摇摇头,坐回原位,目光又落到她脸上:“在国外适应么?”
沈令仪一口气喝完整杯水,放下杯子:“还行,挺开心的。”
周光彦点头:“那挺好。”
两人一时无话,都陷入沉默。
半晌,沈令仪忍不住先开口:“我走以后,林然他——”
“他也挺好。读大学去了。本来还不乐意,被我逼着去的。光有脑子没点儿文化真不行。”
周光彦说完,起身又要给她接水,她忙摇头:“不用,我喝够了。”
他淡笑着坐下,目光挪到茶几上的天使摆件加湿器上。
加湿器里喷出袅袅白雾,沈令仪在白雾后头,美得如梦似幻。
周光彦静静看着,曾经压在心头的千言万语,此刻一句也说不出。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那些话,说不说都无所谓了。
两年的时光让她走出阴霾,她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他无需解释,无需多言,当下两个人能安宁平和面对面坐着,对他来说,便已是永恒的幸福。
他会永远记住。
“我酒量很小,跟白星绮喝断片儿了,有没有——”沈令仪将鬓边碎发拢向耳后,“有没有发酒疯出洋相?”
周光彦笑笑:“没有,你喝醉之后很老实。”
沈令仪暗自松一口气。
又是长久的沉默。
她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凌晨四点。
天亮至少还得等两个多小时,她不像刚才那般不自在,但毕竟是在他家,要说完全放松下来,也不可能。
多少还是有点儿别扭。
周光彦打破沉默,问道:“这次回来多久?”
“挺久的,过完春节再走。”她说,抬头看着他,“我想请林然吃顿饭。”
她以为周光彦会拒绝,没想到他耸了耸肩,面上挂起淡笑:“你想请谁吃饭都行,不用问我。”
她又感觉有些窘,低头声音变小:“林然毕竟是你弟弟,所以我想着,还是征求一下你意见。”
出乎意料的是,周光彦目光淡然又平和:“你是自由人,你有想见任何人的自由。”
沈令仪愣了愣,垂眸盯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摇着头笑笑:“你以前那么霸道一人,忽然这么开明,还挺让人惊讶的。”
周光彦沉默,也垂下眼眸。
他很想说,以前自己不懂得怎样爱一个人。
又觉得现在说这话,没有任何意义。
沉默一小会儿,他抬起眼皮看过去,深邃的眸子里,是万千不可言说的柔情。
“你开心就行。”他说。
沈令仪不作声。
等了一会儿,他又挑起话头:“宋临有告诉你,后来发生的事儿么?”
沈令仪摇头。
周光彦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把程予希送进去了。牢里有女犯人‘关照’她。她这人心理和身体素质都不行,很快就受不了了,”周光彦指指脑袋,“这里出了问题。”
沈令仪没想到是这么个后续,有些惊讶:“疯了?”
周光彦点头。
沈令仪追问:“然后呢?”
周光彦勾了勾唇:“继续服刑呗,听说疯了之后更惹人厌了,总被其他女犯人欺负。”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目光阴鸷。
沈令仪忽然毛骨悚然。
她没有继续往下问,他也不打算往深里讲。程予希这个结局,算是给她一个交代。无论如何,他希望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让伤害她的人,付出千百倍代价。
长久的沉默过后,沈令仪抬头看着周光彦。
“刚出国那年,我听白星绮说,你生病住院了。”
他浅浅摇头,唇角挂起淡笑。
与提及程予希时的冷笑不同,周光彦对沈令仪的笑,完全是另一种笑。
一种很难用简单词汇来定义的笑。
这笑容很复杂,包含太多情绪。
有无奈,有苦涩,还有万千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和不舍。
“白星绮也是个嘴上没把儿的。”他笑道,“小问题,手术完住了几天院就出来了。”
沈令仪见他脸上倦色难掩,好意提醒:“还是要注意身体。”
他挑眉,颇有些惊讶:“关心我?”
沈令仪皱了皱眉,赶紧解释道:“纯属善意的提醒。”
他笑了笑,别过脸,片刻后又转回来看她:“谢谢您了。”
还是那股子京痞味儿。
沈令仪不再言语。他仍看着她,目光里有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不知道,周光彦这两年对自己最有一个定位,那就是“将死之人”。
他在电话里对周闻笙说,自己过一年少一年,并不是什么自嘲的玩笑话。
高强度的忙碌和长期情绪低落郁郁寡欢,让他明显感觉自己体质大不如前。
他就这么默默看着沈令仪,看了很久很久,想把她此刻的模样烙在心里。
在所剩不多的余生里,永远铭记。
或许等他死的那天,沈令仪会讶异,会震惊,她会不会难过?
往后余生,再回想起他时,她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周光彦不得而知。
时钟指向凌晨五点。
沈令仪忽然开口:“周光彦,我已经不恨你了。”
他面容一震,心底情绪翻涌。
有句话说,“爱的反面不是恨,是冷漠”。
她不恨他了,也就意味着,在她心里,他永远变得无足轻重了。
“是么?”他笑起来,唇边显出两个梨涡,“可我还是觉得以前挺对不起你的。”
他抬头,收敛笑意,神情严肃而正经。
“沈令仪,对不起。”他沉声说。
她摇摇头,笑了:“没必要,真的,都过去了。”
也不知怎么,冥冥之中像是收到了某种上苍的提示,她忽然觉得,面前的男人有种不堪一击的脆弱感。
仿佛被阴影笼罩,随时都可能如一阵青烟般消逝。
“周光彦,其实如果给我多一点时间,别骗我,别威胁我,或许我们这段感情,会美好很多。”
提起过往,她没由来的眼眶一热。
“后来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我曾经恨了很久我自己。恨自己轻浮又愚蠢。可是我想,那天晚上,我也动了情的。还有我大一发烧那次,在你办公室里睡了半天,起来站在休息室门口,看见你认真工作的样子,其实我也心动过。”
她低头,一眨眼,掉落几滴温热。
“你知道么?真正让我放下恨意的,竟然是承认自己真的爱过。周光彦,你真的很帅很帅,真的特别特别有魅力。当我不再自我欺骗,坦诚面对自己时,我才发现,解脱就在一念之间。
“我们在一起,三年多不到四年,这期间吵过无数次架,可以说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你霸道,偏执,可最后耐着性子哄我的,总是你。你说过会疼我,宠我,我以前太恨你了,从来不觉得你真正做到过。分开以后,再回想起那些点点滴滴,又觉得其实自己在你心里的分量,特别重。
“可是周光彦,你再爱我,再疼我,再宠我,你也不会娶我。这让心高气傲的我,怎么甘心呢?我反复告诉自己,我不爱你,我恨透了你,可我还是忍不住会幻想,如果我能嫁给你,是不是曾经那些只在你和别人口中,而我完全感受不到的疼爱恩宠,会因为这场婚姻,变成实实在在的一种幸福。
“我跟了你快四年,最后什么也没有。你都要订婚了,结婚也不远了,却还不肯放我走。你让我把孩子生下来,你说我和孩子你都要,你说除了婚姻,你什么都能给我。
“可是周光彦啊,那个时候的我,只想要婚姻,后来我回头看,才知道自己从来不是真正想逃离,我的心口不一,我的矛盾纠缠,都是因为我想嫁给你,我想让我们的三年变成四年,四年变成永远。
“今天我能毫无保留告诉你这些,不是因为我还想嫁给你。我会哭,也不是因为我还在乎你。我只是心疼那时候的我自己。十八岁的我什么也不懂就跟了你。我不懂你,更不懂我自己。
“我不知道这话说出来,你信不信,信几分,可我总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她终于抬起头,漂亮的眸子里是亮晶晶的水珠。
“周光彦,我希望你幸福。因为我现在很幸福。人在匮乏的时候,心胸很难宽广,当我不幸福时,我希望你承受加倍的痛苦。可我已经放下了,我享受到了真正的安宁和快乐,所以我希望,你也一样。”
她泪眼迷蒙,看不清面前的男人是一种怎样的神色。
这番话很长,她慢慢说着,无论是低头还是抬头,周光彦的目光,始终望向她,表情也始终平静。
沈令仪说完,陷入沉默。
他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什么想再说的,才淡笑着开口。
“幸福就好。以后还要更幸福。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不要有任何顾虑。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要你愿意,我周光彦活一天,就帮一天。哪天我要是死了,也一定会有别人来帮你。”
他停下来,胸口不自觉微微起伏,喉咙发堵。
“沈令仪。”他唤她名字,带着空前绝后的温柔笑意,“我以前以为,自己只要钱和权,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的人生目标早已经更替。我只要你幸福。我周光彦,只要沈令仪幸福。”
他以前觉得爱情一无是处,后来发现,爱情的美妙在于,能让人为之粉身碎骨。
彻底失去沈令仪后,他才明白,自己能给她的,何止是婚姻,包括这条命。
可她早已放下。
她不需要了。
她很久都不说话。清晨六点,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白雪纷飞的世界。
她笑起来,冲他勾勾手:“周光彦,过来看雪。”
他走到她身边,看看雪,又看看她。看看她,又看看雪。
“你还记得那次吗?咱俩在一起的第一年,初雪那天,你背着我,弯弯绕绕走了好几个胡同。”
说起往事,她眼睛亮亮的,弯成月牙。
周光彦记得那天忽然下雪,还下得很大,天黑地上就有层厚厚的积雪。
他们吵架了,因为她想吃街边卖的糖葫芦,而他觉得不干净,不许她吃。
最后他还是给她买了糖葫芦,可她已经气得吃不出滋味了。
哄不好她,他就蹲下,拍拍肩膀让她上来。
她倒也不客气,整个人往他后背一趴,他恶作剧似的,猛地起身,吓得她尖叫,紧紧搂住他脖子。
“周光彦你混蛋!”她在他背上娇滴滴骂,脸却贴上他温热的颈窝。
他背着她走过一条胡同,笑呵呵问:“宝宝还生我气吗?”
她气呼呼道:“哼!”
他又背着她再走一条胡同,出来时笑呵呵问:“宝宝还生我气呐?”
她抬头,换了边脸贴上他颈窝,因为那边脸冻僵了。
他被激得打了个寒颤,却只是笑笑,继续走下一条胡同。
“宝宝还生我气啊?”出来时,他仍是这一句。
她趴在他耳边:“哼!”
娇娇嗲嗲的,他一听便知,其实她气早已经消了。
他将她放下,转过身,不由分说捧着她脸就吻。
一晃眼,已经六年。
六年后的沈令仪,还是那么美,漂亮的鹿眼,亮晶晶的眸子,笑起来,眼睛弯成月亮。
她推开窗,任寒气钻进来。
“周光彦,我们一起跟青春说再见吧。”
说话时,有白雾从她口中呵出。
周光彦笑了,抬手摸摸她的头:“是我该跟青春说再见。你的青春才刚开始。”
他顿了顿,摇着头纠正:“不,沈令仪永远十八岁。”
她扭头,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你十八岁那会儿是什么样的?”
“打架,泡妞,游戏人间。”他如实回答。
沈令仪笑起来:“你倒是够坦诚。”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沈令仪摊开掌心伸出窗外。
雪一片片落在掌心上,冰冰凉凉的。
他也伸出手去,看着飘落在掌心上的雪花,好半天不不说话。
“周光彦,你讲话不算数。”沈令仪冷不丁冒出一句。
他挑眉:“嗯?”
沈令仪转脸看着他:“以前你答应过我的,会给我在海边放烟花,后来直到我们分手,你都没有放过。”
他垂眸沉默。
“不过没关系,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期待这种事情了。”她收回手,仰起脸,深深呼吸,呵出好长雾气。
“不想看了吗?”周光彦问。
沈令仪摇头,笑笑:“不想了。人一旦长大,就会觉得以前自己执着的某些东西,是非常可笑的。”
但周光彦觉得一点都不可笑。
他看着她,正儿八经说道:“你要是还想看,等会儿咱俩飞海城,我给你放。”
沈令仪仍是摇头:“真不想看了。”
周光彦:“真的?”
沈令仪:“嗯。”
天光透亮。
她关上窗,转过身:“你送我回去吧。”
“好。”周光彦点点头,跟在她身后。
黑色迈巴赫在雪里穿行。
沈令仪靠着副驾驶位的车窗,困顿却又睡不着。
她望着窗外一闪而过倒退的街景,忽然觉得凌晨三点半到现在,仿佛一个奇异的梦境。
梦里她和前男友面对面来了场坦白局。
梦里雪花飘落,寒意涌上心头。
她闭了好一会儿眼,再睁开,发现自己还在“梦境”里。
车子驶入小区,停在姐姐家楼下。
“你上去吧,等会儿有人给你送包回来。”周光彦下车,替她打开副驾车门。
沈令仪走出几米开外,听见这人在后面叫她。
“沈令仪,回头我叫上林然,咱们一起吃顿饭。”
她愣了愣,蹙眉:“你什么意思?想撮合我俩吗?”
她看见他苍白的脸上,挂着温柔笑意,两个梨涡别提多好看。
“想什么呢。周闻笙也跟咱们一起吃。”他心里想,以后自己要是不在了,还有姐姐弟弟对她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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