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街上, 几乎空无一人。夜幕还未退去,天空如墨蓝的海。
周光彦闭上眼,在记忆中不断搜索。
他从未见过庄怜月, 年纪稍大一些时,听得懂父母为了什么而吵架时,他才知道,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而母亲,是如此恨那个女人,哪怕这世上已不再有她,母亲也要恨她的亡魂。
林然。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接到海城那边的电话前,他从未设想过那样一种可能。
可那孩子比自己小了将近十岁, 年龄这块, 其实对得上。
他几不可闻叹息一声,睁开眼,街景闪过, 在视线中迅速倒退, 思绪被干扰, 脑子里乱作一团。
“先回我那边。”周光彦忽然想起什么,对司机吩咐。
“不去福利院了吗?”老郑问。
“去。先回我那边, 得拿点儿东西。”这么久没去拜访那位叔叔, 突然过去问事情,两手空空怎么行?周光彦打算带些上好的烟酒送过去。
回家取烟酒,再继续上路, 到达福利院时, 天已经亮透了。
其实也才清早六点半。
福利院离市中心较远, 地处老旧片区,环境不怎么好,但这所福利院里里外外看着,都很干净整洁。
周光彦只记得父亲那位挚友在这里做厨师,自己从没来这边看过。
上次跟于叔见面,还是二十八岁那年。
那次父亲过生日,办完寿宴,又单独请了几个关系好的朋友来家里聚餐。
聚餐没请到于叔,过了几天,父亲派专车去接他,并承诺只请了他一人,才把于叔请进家里来。
周光彦不清楚父亲和于叔到底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但显而易见,在为数不多的真心朋友里,父亲最看重也最信任的,只有于叔。
周光彦长这么大,拢共没见过于叔几次。印象中,这位叔叔年纪跟父亲差不多,相貌是一等一的好,尽管已经低调到极致,骨子里的贵气却很难掩去。
其他人来家里拜访,父亲总是邀请他们去茶室或者书房谈。
周光彦知道,这些生意场上的老油子,避着亲眷单独谈,不是聊生意,就是聊孩子,再不就是聊女人。
总归涉及点见不得光,不可告人的事儿。
于叔从不跟父亲去茶室或书房。
每次来,要么去园子里逛逛,要么陪父亲坐客厅里喝茶。
他厨艺精湛,来了总忍不住想去厨房忙活,父亲哪里好意思,拦着不让他进厨房。
周光彦二十八岁那年,父亲好不容易把于叔请来,于叔又想下厨,父亲仍是不让,于叔笑道:“咱们这个岁数的人,半截身子入了土,过一年,少一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小时候咱俩一起撒尿活泥巴,大一点一起上学一起玩儿,再大一点,你顺风顺水,我家里出事,后来练得一手好厨艺,想做给亲人尝尝,他们已经尝不到了。兴平,咱哥俩这情分,我把你当亲人,把你当哥,把小瑾当嫂子,把闻笙光彦当侄女侄子,给自己亲人做菜,有什么不应该的?”
父亲拗不过他,只得多叫些佣人来厨房帮着打下手。
那是周光彦第一次吃到于叔做的菜,也是最后一次。
打那次后,于叔再没来过家里。
周光彦问起来,父亲说,于叔守着那所福利院,守着那间老厨房,那是他的一片天地,他不愿意再走出那片天地。
其实真正的缘由,周光彦已经隐隐猜到。
这几年周氏不断发展,扩张,自然需要一些强硬手腕和厉害计谋,关于周家真真假假的传闻,圈里圈外,包括新闻,也都略有水花,只不过公关这一块,周氏一直很注重,水花起不了多久,便全被压住了。
周光彦想,于叔应该是不赞同周家所走的路子。
于叔和他父亲,和他,都不是同一类人。
于叔为人太正直,性格太淡泊,不争不抢,不为名利,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竟会出生自豪门世家。
于氏的衰败,周光彦曾经了解和研究过。
在他看来,于叔是个顶聪明顶有悟性的人,这样一个本该在商界大放异彩的新贵,最终沦落为福利院的厨师,并在那所福利院,一待就是大半生,不得不说,实在是可惜。
周光彦想起来,二十八岁那年,于叔对他说的那番话。
那年他刚和沈令仪在一起,感情事业双丰收,整个人春风得意。
于叔这人也是神,在院子里逛,碰见他那会儿,他刚跟沈令仪煲完电话粥,于叔一见着就笑眯眯问:“光彦,处对象了啊?”
“啊,”周光彦摸摸后脑勺,笑了,“嗐,我处对象不稀奇吧?”
于叔拍了拍他肩膀:“你这孩子,从小像是没把什么事儿放心上过,这回倒是有心了。”
“啊?”周光彦一愣,不知道于叔怎么看出来的,自己头一次会把女人放心上。
于叔叔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笑意:“人这一辈子,很长也很短,有时候,缘分说断就断,以后回头看,除了好好珍惜,什么都没必要。没必要争,没必要吵,认真享受在一起的时光就对了。不然以后分开,后悔的事儿,可就太多了。”
周光彦默默听完,点点头,没说什么了。
那会儿他其实没把这话听进去。
如今回想起来,字字有力。他想,于叔曾经也很爱过一个女人吧。
车停在福利院门口,周光彦从车里出来,走到保安室窗口。
保安是个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大爷,正坐在位置上喝茶,看见有人来,咧嘴笑着问:“哟,小伙子这么早啊?这都没上班儿呢,来做志愿者?”
说着,老大爷看向他身后的车,又打量他一眼,怎么都觉得,这人跟志愿者身份不搭边,说他是来做慈善的富豪倒还有可能。
周光彦往大门里看了看:“我找于永年。”
“找老于啊?刚出去,买菜去了。”大爷见他相貌英俊,跟老于倒是有几分相似气质多嘴问了一句,“你是老于亲戚?”
周光彦想了想,点头:“算是吧。”
大爷狐疑起来:“来之前怎么不提前跟老于说一声?”
周光彦正想说自己没他手机号也没微信,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连父亲都没有于叔手机号,要找他只能来福利院现找。
周光彦还没开口,大爷又自问自答:“联系不上是吧?老于这人吧,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天天的,也太神秘了,有手机也基本上不用,嗐,活得跟个世外高人似的。”
周光彦问:“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大爷看了看桌上的闹钟:“快了,再有十分钟估计就到了。平常不会这么晚,今儿中午他干儿子回来,老于啊,就得意他这个干儿子,以前院里早餐都是他负责,今儿早餐也不管了,起了个大早出去买食材,准备给干儿子好好做顿饭,瞧着吧,一会儿就大包小包回来了。”
干儿子。周光彦心里琢磨起这三个字。
“于叔干儿子是是福利院长大的么?”他问。
“可不嘛,这么点儿大就送来了。”大爷两只手比划一下,忽地顿了顿,皱起眉头,“你不是老于亲戚么?怎么连他有干儿子都不知道?”
周光彦一脸淡定:“远房亲戚,平时跟于叔没什么联系,他又一直很神秘,不怎么说自己私事,所以不知道来着。”
大爷心想也是,便没再多问。
周光彦倒是越发好奇了:“于叔干儿子长大了吧,在哪儿上班?”
大爷摇摇头:“这个不清楚,那小子初中就出去住校了,周末才回来,成年以后更少回来了,老于说是在外面找了份工作,问是干什么的,他又不说了,哎,这爷俩都叫人捉摸不透。人吧,倒也都是好人,就是太怪了,孤僻,不爱往人堆儿里凑!”
周光彦细细回想,林然进周家那年,正好刚满十八。
起初母亲是不同意的,为这事,父母还吵过一次。周光彦听来几句争吵内容,大概是母亲嫌林然这孩子长相竟有几分像庄怜月,看着怪让她不舒服,父亲骂她小心眼儿,这么多年了,还在跟一个死人计较。
后来不知父亲用什么法子哄住了母亲,林然进到周家,头两个月,还是孙勇在教他规矩。
周光彦想,或许母亲不是没有怀疑过林然和庄怜月的关系,可她只会相信这是某种巧合,毕竟,她心里清楚,庄怜月的孩子,不可能还活着。
即便内心已经如此笃定,周光彦还是试探地多问了一句:“于叔那个干儿子,是叫林然吧?”
大爷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老于跟你提过?”
周光彦颔首沉默,大爷还想说什么,目光不经意扫过前方,愣了愣:“哟,老于回来了!”
闻言,周光彦扭头看过去,只见于永年两手拎满了袋子,正往大门口走。
于永年看见周光彦,愣了片刻,停下脚步,很快脸上挂起淡淡笑容,向他走来:“光彦来了啊。”
“于叔。”周光彦点头打了声招呼。
他看得出来,对于自己的突然到访,于永年是惊讶的,似乎还有些不太愿意接待他,但这种情绪一闪而过,很快便被笑容掩盖。
周光彦明白,于永年并非不欢迎自己到来,他只是不欢迎自己今天到来。
目光落在于永年手里的袋子上,周光彦明知故问:“买这么多菜,招待客人啊?”
于永年笑笑,反问道:“怎么来了?公司今天不忙?”
周光彦摇头:“忙呢,今天特意抽空过来,主要是想问您个事儿。”
于永年跟保安大爷打了声招呼,冲院里扬扬下巴,让周光彦跟自己一起进去。
后厨两个厨师正在忙活做早餐,已经有工作人员和孩子起床了,正在食堂打饭。
于永年把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往灶台上放,周光彦一眼扫去,笑道:“今儿要做黑鱼啊?您炖黑鱼可有一手,上回在我家,您做这个,我都没吃够。”
于永年一边将食材腾出来,一边说道:“下回来于叔给你做,管够。”
周光彦走到他身边:“怎么,今天吃不着了?”
于永年面上波澜不惊,正要开口,旁边一位年轻厨师插嘴道:“中午老于干儿子回来,这黑鱼是专门买来炖给干儿子吃的,您今儿没这口福咯!”
于永年洗着菜,不动声色,只当没注意周光彦投来的目光,过了会儿才淡淡开口:“光彦,对不住了,于叔中午得招待客人,要不你看看哪天有空,提前跟我说一声,我给你把这黑鱼炖好,等你来吃。”
于永年洗了洗手,从墙上挂着的值班手册上撕下一张纸,提笔写下一串号码,将纸对折递给周光彦。
“这是我手机号,以后有什么事儿,咱们可以提前电话联系。”
周光彦接过纸,打开看了一眼,又折好揣进兜里。
他望着于永年那张面不改色的脸,以一种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口吻,不经意似的问道:“林然中午回来?”
于永年平静的面色终于微微一震,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过来。
“光彦,今天特意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于叔您这么聪明,应该比我更清楚。”
周光彦收回落在黑鱼上的目光,抬头淡淡看着于永年:“今天不打扰您招待客人了,我还得回去开会,这两天尽快抽个时间再来看您,到时候提前给您打电话啊。”
他伸出拇指和小指,在耳边比了个电话的手势,笑了笑,转身离开。
于永年望着这个高挑的背影,面色呈现出淡淡忧虑。
刚才多嘴那位年轻厨师凑过来,好奇打探:“老于,这人谁啊?也是你认的干儿子吗?听他那意思,他也认识小林?”
于永年挥了挥手:“该干嘛干嘛去,不该打听的事儿别问。”
年轻厨师摇着头叹气:“唉,咱于师傅,还是这么神秘!”
于永年不再言语,低头认真清洗食材。
忙活一早上,弄出一大桌子菜,但中午,于永年没有等来林然。
·
上午十点四十,沈令仪看了眼时钟,怕钟出错,又看了看手机,还是这个时间。林然已经出去四十分钟了,还没回来。
四十分钟前,他说要下去买包烟。平常这人出去买烟,很快就能回来,一般不会超过十五分钟,但这次却许久未归,沈令仪有些着急。
昨晚林然跟她说,想带她去自己从小长大的福利院看望那位老厨师,沈令仪从没去过福利院,对那个地方很好奇,便答应了。
一早林然告诉她,他们十一点准时出发,从这里去往福利院,大概一个小时就能到,老厨师准会做一大桌子菜招呼他们。
他还特意提了一句,让老厨师炖黑鱼。
沈令仪知道为什么要炖黑鱼,他是想让自己伤口快些好。
其实已经愈合得很好了,皮肤开始微微发痒,再过两天,就能回医院去拆线。
她感激林然的好意,嘴上却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让他跟老厨师提一下,别太累,他笑着让她放心,老厨师有时候稍微累点儿,还更高兴。
昨晚睡前沈令仪就满心期待今天的行程,一上午都在按捺心里的小兴奋。
林然说起福利院时,脸上的神情总是平和而安宁,这让沈令仪感觉,那所福利院,一定是个温暖美好的地方。
她迫不及待想要去到那里。
十点五十,林然还没回来。
陆姐从厨房出来,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惊讶:“小林这是干嘛去了,怎么还不回来?不是说好今天带你去福利院看看吗?”
“说是下去买包烟,这都五十分钟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沈令仪拿起手机给他打电话,那边没人接。
又打了好几遍,还是没人接。
沈令仪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她打给周闻笙,想问问是不是周家临时有任务,把林然叫了回去,可周闻笙也一直没接电话。
医生平时都很忙吧,沈令仪想着,手机握在手里,心慌起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陆姐,他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两天准备去什么地方?”
“没有啊,他跟我说这个干嘛?我也是今早听你说起,才知道你们准备去福利院的。没接电话吗?”
沈令仪摇头,陆姐也给林然打过去,依然是通的,可就是没人接。
正纳闷,只见沈令仪忽地站起来,冲进房间把门关上。陆姐追过去,敲敲门,问她怎么了,她说自己得打个电话。
陆姐不知道,沈令仪这通电话,打给了周光彦。
直觉告诉沈令仪,林然不是主动消失的。
他是个很讲信用,也很在意沈令仪感受的人,如果临时有什么事影响计划,一定会及时通知到自己,不会让自己惴惴不安等这么久。
如果林然是被动消失,那让他消失的最大嫌疑人,只有周光彦。
沈令仪从黑名单里拉出那个号码,按下拨通,攥紧手机的手心冒着汗,心跳不断加速。
她怕那疯子因为自己而伤害林然。
那边好一会儿才接通。
“林然不见了,是不是你干的?”电话一通,沈令仪冷冷问道。
周光彦沉默片刻,反问:“为什么会觉得他不见了,跟我有关?”
沈令仪咬着牙:“因为想不出有谁比你更无耻!”
周光彦不作声,许久后冷淡开口:“有些事想确认,所以暂时把他带走了。”
果然。沈令仪闭眼深吸一口气,无法克制愤怒的情绪,激动得颤声骂道:“周光彦,你能不能别再发疯?!”
过了好一会儿,那边很轻地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疲惫和无奈:“没发疯,只是怕你有危险。”
沈令仪气得哭起来:“最危险的人是你才对吧!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林然那么好……他对我那么好……你别伤害他!算我求你了……”
周光彦很想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告诉她,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林然于她而言有没有危险,暂时还不能确定,但周光彦认为,无论是他奋不顾身救她,还是无微不至保护她,目的都不一定单纯。
他轻轻抽了一口气,沉默半晌淡淡问道:“喜欢上林然了吗?”
真是要疯了……沈令仪垂眸摇了摇头。周光彦不疯,她也快被他给逼疯了。
“林然在哪?”她冷声问。
那边仍是那句话:“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沈令仪哑然,沉默好一会儿,忽地笑了出来。
笑得发苦,眼泪止不住。
“对,我就是喜欢上林然了。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他懂得尊重我,也很体贴周到,还会给我做饭,周光彦,这些你对我做过吗?你心里,只有你自己。林然不一样,他心里有我!”
这番话周光彦也听笑了。
他微微摇头,眸光一点点冷下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心里,从来就没有过你?”
沈令仪闭着眼冷笑:“有过么?”
周光彦不言语。
他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她都不会信的。
“周光彦我告诉你,林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沈令仪哑着嗓子哭道。
她哭成这样,话也说得这样难听,周光彦心里,跟被刀子捅过似的,疼了好半天,总也缓不过劲儿。
他轻笑,语气带着一丝好奇:“沈令仪,我要是死了,你也会为我哭么?”
“不会,我巴不得你早点死。你死了,这个世上就少一个恶魔,也能少一个受害者。害了我还不够,你要把我在乎的人全都伤害一边对么?”她恨透了这个混蛋,骂得毫不犹豫。
那边不作声,像是又轻轻抽了口气。
“所以,真的那么在乎林然?”周光彦的眸光和嗓音里,已经没了任何温度。
他不是不明白,自己这是咎由自取。
他懂什么叫报应。
可这一刻,心脏还是像裂开了一样,疼得他难以呼吸。
“真的很在乎林然,所以请你,请你不要伤害他……”沈令仪揪着心,怕自己再次牵连林然。
周光彦笑起来,以一种非常,非常冷漠的口吻,诉说一件似乎稀松平常的事情:“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不过,你这么在乎的人,极有可能是我弟弟。”
他停顿片刻,面上阴云密布:“我周光彦,同父异母的弟弟。”
作者有话说:
林然没有那么坏,不会害令仪的。今天真的好累啊,好累好累好累啊!感谢在2023-07-10 20:17:55~2023-07-11 20:1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念杰、十样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