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一人,爱意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谢琼琚收到吕辞拜帖的时候, 正和贺兰泽坐在临窗的位置,看一副鎏金九子妆奁。
贺兰泽从议事堂散会后带回的,他问她, “可识得此物?”
谢琼琚愣了片刻, 点点头。
二月里,他在王氏首饰铺订购给公孙缨的聘礼,还特地让她作的挑选。
谢琼琚有些生气,眼神里藏不住的微愠。但心想着贺兰泽不是这般欺负她的人,这厢拿出定还有旁的意思。
便勉励压下眉宇间窜出来的小火苗。
偏贺兰泽闭着嘴不说话。
他就这样盯着看对面的姑娘, 眼眶慢慢红了。
这样一来,又让谢琼琚生出了三分莫名的惶恐,她扫过那个九子妆奁,又看他模样。这会是又气又急又莫名其妙。
“你说话!”她突然厉声道。
随她话音一同落下,是贺兰泽一记笑声。
和他的一双海目星眸,转瞬雾气蒙蒙。
他伸出手抚她面颊。
他说, “长意,你方才生气了。”
她终于有了新的情绪。
他继续说, “我、看到了谢园中的你。”
谢园梅林里,哭笑肆意, 会生气会嗔怒,眉眼永远桀骜飞扬的少女。
谢琼琚怔了怔, 问, “你更喜欢她是吗?你怀念她?”
贺兰泽摇头, “我不会忘记每一个年纪的你。只是更心疼如今的你。”
十数年后,出走长安城谦默隐忍, 低眉顺目的妇人。
爱你温柔模样, 也盼你再有骄横不羁的神容。
谢琼琚用面颊蹭他手掌, 挑眉道,“还是先解释解释这幅妆奁吧。”长鬓起势,眉骨聚锋,她原知晓他想要她的每一个样子。
“给你的。”贺兰泽以目示意,扫过那副妆奁,“这不退亲了,也得开始定亲吗?这是聘礼。”他推过去。
原本压下去的火星子噼里啪啦窜出来,眼看就要燎原,贺兰泽一把接住被她拂袖推来的妆奁,道,“天地良心,当日在店里我是没话找话瞎扯要寻物作聘礼,也是堵着气为了气你!”
“可是你一点也没落下风,说什么妆奁乃安置首饰之物,每日晨时开盒择取,晚间归拢闭合。还有什么妻见此妆奁,便如见君心。你分明更能气我!”
男人扮起委屈,那是真委屈。
“你、怎记得这般清楚?”谢琼琚随他话语回忆那日他去王氏首饰铺的场景,只慢慢转过身,微垂了眼眸,“我是气你吗?”
她摇头自语道,“我没有气你,是真心的。”
贺兰泽从榻上起身,来她身畔,“那如今你说这话,就是真的气我了。”
他半坐在榻上,伸手拉过那个妆奁,“我当时就气了一小会,便觉得你说的也对。就想着左右你就在眼前了,左右我那婚是结不成了,这便是给你的。可不是妻见此妆奁,便如见君心吗?”
“你还记得,我后头说了什么吗?”贺兰泽揽过她,将妆奁打开。
这是谢琼琚头一回看见实物。
紫檀木质地,上雕主图乃双生并蒂,四周刻以海、水、云、龙,蝙蝠,百蝶,喜鹊作饰,雕工精美绝伦,彩绘栩栩如生。
一丈长,一丈半深的大小,她将将能抱住。
扣锁用东珠镶成了白梅状,确实是给她的。
妆盒内侧嵌入一面青铜镜,打开便可看见,然后是奁身三层二十七格,如今铺开每一层,都已经放足了饰品。
头层放了各色胭脂和口脂,夹层是放着区别头面的单项耳铛耳环,以及各色钗环发簪,底层是梳子,木、银、玉、象牙……应有尽有。
贺兰泽拣了把檀香木篦子,给她蓖发,“这个最不值钱,但是有安神静心的功效。”
谢琼琚看着铜镜中现出的一双人,伸手摸上镜面,摸过自己的发髻,停在他熟练蓖发的手上,终于想起那日后来他说的话。
“小轩窗,正梳妆。朝夕相见,如影随形。”
铜镜中有她愈发明媚的笑靥,她转身抱住男人脖颈,亲他面颊,把话说与他听。
这个吻潮湿又芬芳,带着动人情话,落在秋阳微醺的窗台边。
贺兰泽的手抖了一下,拿不住篦子,却扣得住窗牖,扶得住被他平枕在臂弯里的人。
“这是白日!”姑娘嗔他。
“不分日夜。”他伏在她耳边低语,面庞上还有那个吻若即若离的触感,全是她的气息,“只说受得住吗?”
他落下她半截抹胸,看细白的肌肤滚上一层胭脂色,是情动模样。
谢琼琚满脸通红,别过眼恼怒合上。
他便得意地俯身将她抱起。
“你的手——”谢琼琚下意识避过他左臂,这才用药不到十日,皮肉伤没有完全愈合。
却不料,他压根没有打横抱她,一如既往抱她如抱孩童,往内室走去。
吕辞的拜帖便是这个时候递上来的。
外殿门未关,侍女们正识趣地匍身出来。竹青原是看出了端倪,只怪入内时脚步快了些,这厢堪堪撞见,正要避退,却是谢琼琚叫住了她。
“何事?”谢琼琚推了推贺兰泽,示意将她放下。
贺兰泽蹙眉不放,她用膝盖蹭他,“晚间……”
贺兰泽轻哼了声,放下她甩袖去一旁案前喝茶。谢琼琚还是坐在窗下,边听竹青回话边翻开帖子阅过。
“还是不愿见便不见,不是什么大事。”贺兰泽闻言上来扫了眼拜帖,冷嗤道,“就凭这帖子不合时宜地送来,坏孤大事,明个你看孤怎么压他丁三郎的价!”
谢琼琚红胀着一张脸,合贴敲他,竹青亦别过脸去,觉得这话没脸听。
“伺候笔墨,我回帖与丁夫人。”谢琼琚吩咐竹青,自己提裙至书案旁,对着贺兰泽笑道,“妾都能出殿了,也无妨见见客人。前头推了两回表姑娘的,已觉无礼。这厢还是丁刺史夫人,人家特地拜帖来探望,我这好好的,断无回拒之理。”
“且随你。”贺兰泽谴退竹青,自个给她研墨,“一会我去翻一下卷宗,当日对于这些赴宴的刺史夫人,都记录了她们的一些喜好和口味。你要什么,让竹青去库房取就成!”
*
谢琼琚回帖,将日子定在两人日后。
八月二十四晌午,天空横贯着一抹冷金,流云浮动,梧桐潇潇。
吕辞踏入千山小楼的主殿拜访,是谢琼琚头一回在此宴客。到底不再是长安城中的五姑娘,即便是主,她也少了从容和自信。
甚至在侯客的时候,她想起吕辞从并州而来,上党郡便是归并州所辖,呼吸便愈发急促起来,只对镜观色,将胸前衣襟拢了又拢,掌心薄汗擦了又擦。
连着竹青都看出了端倪,道,“姑娘若是身子不适,且回了也无妨,左右都晓得您在静养中。奴婢替您备些厚礼给丁夫人便罢。”
谢琼琚看着镜中的自己,抹去鬓边细汗,自己补了层胭脂,最后合盖看这个软枕大小的妆奁,伸手抚过,最后拉来抱在了怀里。
连这般抱着都是顶合适的尺寸。
“不若你等我九月初二回来,一道宴请他们夫妇。”贺兰泽今个带着丁朔、公孙斐一行人前往蓟县巡视他的地下兵戈武器库。
原是数日前便与她说的,要离开些时日。为了让她不至于一下子落寞惶恐,贺兰泽这两日都是让皑皑陪着谢琼琚睡,好让她适应,然后每日晨起早早过来看她。
数日过去,谢琼琚虽偶有失眠,但心绪尚安,都没有太大问题。
今个晨起亦是如此,贺兰泽早早便来到她的殿中,抱走了皑皑,坐在床头等她醒来。
皑皑说,“阿母需会晚些醒来,夜中我闻她翻来覆去,寅时过后才入眠的。”
贺兰泽颔首。
却也没等多久,人便醒了。
“郎君!”她眯着朦胧睡眼,给他理袖整腰封。
他故意未掖的袖角,没有扣上的腰封。
就是在等她。
她道,“妾不醒,你便这幅模样见人?”她也知道他故意留的。
是无声告诉她,他对她的需要。
她被他需要着。
他低头吻半跪在榻的人,吻她发顶,揉她三千青丝。
想她所想。
怕她所怕。
他不在,她头回宴客,那厢又有着身孕,便与她有了上头那话。
“我无妨,不碍事的。”谢琼琚松开妆奁,如同松开晨起相拥的他,回与竹青同样的话。又叮嘱她去看看备下的茶点是否妥当。
她深吸了口气,行至楼下继续等候。
高门内眷里,送往迎来,怎么都是避不过的。且如今他还在开疆拓土的时候,自己既然随他回来了,总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她自己也需要一步步踏出去。
扫过滴漏,原是自个侯得太早,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大半时辰。她推开了一楼的书房,铺了笔墨练字,让自己静心。
【……过在孤,于私未护住发妻,于公未识清对方敌将歹心;而罪在谢琼瑛,乃祸之源。……至于夫人,无辜至此。绝望中自救求生……一具无魂的躯壳可得,如何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反要遭受与之相悖的恶言!这是何道理! 】
不知怎么,便写出了这么一段话。
谢琼琚看着端正娟秀的字迹,脑海中想象着他舌战诸人,为她挡去万千声音的模样,一颗泪从眼眶滑落,晕染在素白纸张上。
*
吕辞提前一炷香的时辰到的。
出发前又特意着人来递话,唯恐时辰稍早,扰了主人。很是守礼得体。
谢琼琚自无多话,只传人快请。
一场极其平常的探望,甚至因吕辞孕中嗜睡,前后不过小半时辰便结束了。
然到底一个盛情,一个礼重。
谢琼琚看卷宗记载,知晓她爱好音律,尤爱琵琶,遂特地在库中寻了一只珍藏许久的“小忽雷”赠给她。
吕辞虽也是见惯珍宝,然见那小忽雷,还是惊了一瞬,不由摘下护甲试音,只报赧道,“妾远来仓促,这一点薄礼,夫人切莫嫌弃。”
谢琼琚接过,是两方端砚,青黑花纹,朱砂斑点,一看便是极品。
虽然上头刻着“ 荣宝斋”的字号,显然是这两日里购来的。但也是按着她爱好丹青之故赠的礼,实属有心了。
两厢都很是欢喜。
谢琼琚初时因紧张后背渗出的薄汗,在送别吕辞时,已经彻底散透。
她在殿门口伫立良久,眸光如萤火汇聚,一点点明亮起来,回来殿中催促竹青侍奉笔墨。
“快,还有雪鹄,都给我备着。”
雪鹄区别于信鸽,无论四季,不忌雨雪,只要展翅便可翱翔。且速度之快,是寻常信鸽的两倍多。
乃贺兰泽的暗子营专门培养,用于情报传达的。
这厢离开,从内院的薛灵枢到护院的首领,他都多番嘱咐,甚至挪了一只雪鹄给她以备不时之需。
初给她时,她逗着鸟儿,道是,“不过百里路程,何须郎君如此珍贵的信使!让人知道你我用传递军情的信使传私家话,岂不笑话。”
结果,这他才走半日,她的信便传了出去。
车马行进中接到的雪鹄。
纯白的鸟儿如同一支白羽箭,划破秋日高空,不偏不倚落在贺兰泽车驾前。
暗子首领霍律和副手见状都匆忙打马而来,只当郡县出了急事。
“妾宴客甚欢,与吕卿约来日游。请君勿忧。”贺兰泽这半日提着的一颗心放下,兀自笑出声来。
她能见生人了。
还能宴客。
她会越来越康健。
他们会越来越好。
“主上!”
“主上,可是出了事?”
“无事。”贺兰泽回神。
无事。
霍律同副手眼睁睁看着只有紧急时件才动用的雪鹄从车窗飞出,来去匆匆。
往后近十日,皆是如此。
相比其他雪鹄,大抵终其一生传递的消息都赶不上这只幸运儿短短几日内往来传达的信息。
八月二十六,吕卿二次赴宴,同游梅林。
八月二十八,阿母设宴,妾往之,同乐。
八月二十九,吕卿寻妾作画,妾预备中。
九月初一,皑皑得于嬷嬷教导,初绣完成。乃“鹤鹿寿康”图奉于阿母,代君侍孝。
九月初二,妾侯君归来。
返程时,雪鹄还是飞了一趟。
彼时,公孙缨正好在场。
只笑道,“不过数日分离,殿下如此不放心,还动用此等信使。当日不如妾留下,给您护着夫人。您安一百个心!”
虽然她对贺兰泽无有情意,但是她也没法理解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这么些年来值得他如此念念不忘。
她生时,嫁人生子,他那样恨那样爱,却也不去打扰只值满园梅花为念。
她死讯传出,他便策马夜行半个大梁七座城池,寻一抔她的骸骨当作与她白首。
她陪他一道回的长安。
焦土里翻找。
他与她说,“公孙姑娘,我们结了夫妻,哪日我不幸罹难,身后事留你做主,劳你把她与我合葬。”
她瞪他。
他翻过一具焦骨,继续道,“放心,要是我活得比你久,你闭眼看不见管不到的时候,我定帮你屠了并州,将丁三郎与你同椁。”
直到上党郡一事发生,谢氏女声名狼藉天下共闻。
公孙缨突然便理解了贺兰泽的爱意。
她几乎没有接触过谢琼琚。
但她觉得,那样的女子但凡爱过她,都难以再收回情意,更遑论移目。
孤身被困,以一己之残力毁掉联盟,加速融合东线合兵。光这一项,莫论女子,便是七尺儿郎能做到的都寥寥无几。
聪慧又孤绝。
是绝望中搏出的希望,绝境中迸发的力量。
公孙缨觉得,自己格外喜欢她。
“留你护她——”贺兰泽苦笑不得,“孤怕是更担心了。”
那里还留着一个吕氏,丁夫人。
公孙缨听出意思,淬了口返身离开。
许是垂目疾步,门口意识到身影挡光有人迎路而来时,想避开已经来不及,堪堪撞了上去。
“没事吧?”丁朔抬手欲扶,终是只有袖角风动,足下微挪,往侧里让出一条道来。
公孙缨抬步,与他擦肩过。
须臾顿足回首,“丁刺史,妾闻尊夫人数日内三入贺兰夫人殿中做客,今日起程回去,你最好看顾好你夫人,告诫她莫触逆鳞。”
“你何意?”
“无意!只是想起早年闻丁夫人性子内敛含蓄,生人难近。”公孙缨直白道,“如此给您提个醒而已。”
“当然时移世易,尊夫人如今性情几何,刺史当比妾清楚!”
*
贺兰泽的回信上说,今日傍晚时分便可抵达。
谢琼琚下午接到的雪鹄,更衣理妆,最后穿了一件连帽风袍,走出殿门,带着皑皑去城郊侯他。
吕辞也想去的,但是午时胎动厉害,贴身的守卫和侍女都劝她还是等在府中为好。于是,她便来谢琼琚处送她。
人影远去。
从东边院子长出的繁茂梅枝,根根遒劲,红白两色的花苞结在枝头,能想象来日花开满枝,凌寒傲雪的模样。
“这边地土壤不肥,梅花难开。不想此间竟有这般挺拔的梅林。”吕辞站在院外,看院内梅花,“一个人若是真爱一人,这滔滔爱意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夫人,要不……算了吧。”琉璃扶着她返身回去,小心劝道。
“当年谢氏女死讯传来,太孙殿下不就向命运示弱了,愿意娶公孙氏……”吕辞看着瑟瑟无声的侍女,低低道,“我也就痴想一番,但是你瞧这十余日他们又是出入成双,这……让我出口气总成吧!”
夕阳斜照,已经开始起风。
风吹散她的话,吹得谢琼琚鬓发微乱。
谢琼琚的车驾停在城门口,她撩帘回看来时路。
她走出殿门,府门,城门……眼下在偏狭小的空间内踌躇。
皑皑道,“阿母,我一人下去迎阿翁即可。”
竹青道,“姑娘,莫下去了,你便是只在这,郎君看见也是欣喜万分的。”
晚风几度拂起帘帐,谢琼琚理了理仪容,掀开帘帐下了马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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