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天气这般好,我想出去看看。◎
许是昨夜确实睡得尚好, 是数月来难得的一个完整觉。这会躺在榻上,谢琼琚没什么睡意。
合眼嗅着身边人身上的苏合香气。
苏合香性平气烈,并不适合作为熏香使用。只因当年贺兰泽灭冀州袁氏时受伤甚重, 身子受寒, 原是用来补气温血调理身体所用。只是天长日久用着,便也习惯了。
如同谢琼琚,初时不知情,深感味道过于浓烈,如今久而久之却是闻来安心。
几乎没有人会佩这样的香, 是故她合眼闻香,便知就是他。
“主上如何摘了这绣囊,不随身佩着?”谢园梅林畔,薛素有些不高兴。
“她仿若不太喜欢这个味道,左右香浓味重,隔两日用一次也无妨。”贺兰泽推过绣囊。
随侍的医官正色道, “此乃药囊,非寻常香囊。”
“的确不寻常, 一日用而数日衣衫染香。”少年推却道,“以后也不佩了, 且每隔三日熏一回衣袍便罢。”
小姑娘隐在梅花深处,闻此话, 嗔了声“傻子”。
傻子。
谢琼琚睁开眼, 往他怀中钻去。愈发清冽湿润的甘香, 丝丝缕缕,若有若无, 如入雨后清风徐徐的松林中, 可闻泥土明亮的芬芳。
她嗔完。
又伸手摸他高挺的鼻梁, 指腹滑下来点他发红的鼻尖,再从俊逸的面庞划去他耳垂,添一片指腹,用两指揉捏。
最后,她的手回归到他左臂上,轻轻触碰。隔着薄薄一层布帛,用两指从肩膀一步步下滑到手腕,又从手腕攀爬回肩头,最后重新捏回他耳垂……
后来她也劝他将香囊重新佩戴,保重身子。
他道是没有不保重身子,就是寻个折中的法子。
她往他怀里再缩进些,柔软的发顶蹭上他胸膛脖颈,脑海中慢慢回想。
“过在孤,于私未护住发妻,于公未识清对方敌将歹心。”
“而罪在谢琼瑛,乃祸之源。”
“至于夫人,无辜至此。”
“这泱泱天下人,都觉谢氏女若是死了,方可得贞、得洁,得荣,得烈,甚至可得人之大伟。遗憾她未死且偷生。”
“然即是如此,一具无魂的躯壳可得,如何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反要遭受与之相悖的恶言!这是何道理!”
身子靠踏实了,昨夜他与她说的话也一一浮现出来。
“我这样想的,就这样说。”
“本就是这个理,你什么错也没有。”
他说得认真又坦然。
一如多年前,他与她坦白身份时,他说,“我一定一定要告诉你的,你该知道的,必须知道的。”
许是这会回忆的事多了些,谢琼琚的头有些疼。
但她却在笑,长睫上挂着泪珠,晶莹剔透。
心跳得比寻常快,在说“谢谢你”。
她的脑袋轻轻蹭着,发丝缠在他颈间,一缕滑落在他下颚。手中失了力道,将他耳垂捏得重了一点。
“还闹!”男人退开一点,抓来她手腕细吻指骨,也没睁眼只无奈道,“没你这般的,自个睡足了,就不让旁人睡……”
似是意识到什么,贺兰泽缓缓睁了眼,垂眸看她睡的地方,迎上一双抬起的水雾凤眸。
竟是闪着许久不见的光。
他将身子一点点重新靠回去,伸出手尝试着环入她腰间,见她没有躲闪,便一寸寸抱紧,再抱紧。
她当真没有抗拒,顺从地贴在他身上。
从梦魇到安眠。
从避在屋内到试着走出殿外。
从那日他治伤榻畔拥抱到今日床帏间相拥……
“长意,你好些了,是不是?”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又轻又缓。
“谢谢你,郎君。”她睫羽压下,珠泪滚落,滴在紧贴的两幅胸膛夹缝里,殷入衣衫,湿在心口的位置。
明明是冰凉的泪渍,却将心点得灼热。
男人翻身将人压下。
四目相对。
望见彼此。
清晨浅金色的光晕从帘帐缝隙里跌进来,细小的尘埃浮游在交缠在视线里,周遭的温度慢慢升起来。
谢琼琚有过一瞬的瑟缩,终是在贺兰泽化雪脉脉的眸光中缓缓阖了眼。
这是晨曦化金乌的时刻,从睡梦中醒来的男人,身体有一处本能的灼烫,此时更是蔓延至全身,如烙铁精钢熔着她。
然即是在这样的境地里,他尚且留出理智,捕捉到她片刻前一闪而过的颤动,于是静下心细望身下人。寻见她微微轻颤的眉睫,欲曲未曲的五指,和依旧并不是自然欢好的身体。于是也只是低头吻干了她残留的泪痕,然后翻过身,安静与她平躺于榻。
他的贪心,也只是扣住了她一只手。
指骨有力,指尖圆润,同她作十指交握状。
最后闭眼温声道,“不急的,我们慢慢来。”
谢琼琚掌心的薄汗慢慢干透,后背一层轻颤的颗粒也消散无踪,唯有面庞容色渐亮,双颊浮上一层如烟淡拢的朝霞色。
回应他一样用力握紧的五指。
*
这一日取消了书房的早会,是这以后,男人发出酣沉的呼吸声,谢琼琚掀开帘帐,让竹青去传的话。
早会换作了午后议事堂论政。
贺兰泽离开寝殿时,是谢琼琚午后歇晌的时辰,她破天荒没有多睡,同他一道起来的。
本想唤皑皑过来,给她查会课业。
前两日说近来先生教授的课业从诵读到了释义,她稍有困难。却不想侍者回话,她见这日头正好,又有风,缠着师父策马去了。
“她才能翻马背,不会去城郊马场的。左右是在南苑小林子里,你可要去看看?”贺兰泽道,“马厩有温顺的马,尽着你挑。”
谢琼琚往外望去。
天高气爽,浮云滚金,是个好天气。
她顿了顿,“还是算了。”说着,便让竹青备了茶点瓜果给皑皑一行送去。自个靠在榻上,摇着团扇和郭玉闲话。
贺兰泽也不勉强她,只笑笑去了前头议事。
议事堂中论的自然是昨日之事。
如杜攸所虑,贺兰泽的话并非无懈可击。这日几位大儒都来了,虽不曾言语,然同来的门下子弟接而连三地论述。
开始是单纯地讲妇人德容言工。
往后是男女天地阴阳调和。
最后论及君与后,后亦是君,君者当清正,无瑕疵,为天下表率也。
共五人,前后论有一个时辰。
贺兰泽耐心尚好,一字不落地听着。最后问,“还有哪位要言语?”
殿中无应答。
贺兰泽便又问,“昨夜孤之论,不赞不顺欲要离去者,可有?可上卷宗。”
自然是有的。
原在今早本该举行的早会上便有五位文官,两位武将提了出来,将各自将辞呈卷宗交个了杜攸。
幸得贺兰泽今日贪睡,取消了早会。
趁着这半日空档,被杜攸劝说留下的有一位,自个想通的有三位。是故这会整理好的卷宗奉给贺兰泽,一共还剩三位。
“多谢老师。”贺兰泽接过卷宗时,眼风同杜攸接上,挑起的剑眉下,清亮目光酿出一分自得。
杜攸面庞板正,举止庄肃,衬得青年少了稳重。
贺兰泽下意识理过衣襟,轻咳了声,低眸认真阅过。
杜攸如常转身,容色却柔和起来,心中甚是满意。
温柔乡里半日,是贺兰泽给昨日自己激进举措的缓冲,他亦清楚如今用人的重要性,尚未到大刀阔斧清人的时候;同时也是给情绪上头之人的退路,天下诸侯虽多,明主却当真无有多少。
是故,这厢共一位武将洪飞,两位文官百里允、戴超上了辞呈。
“如此,方才驳孤之意的五位讲郎可是一样递来辞呈?”
五人彼此观望,不约而同望向各自师父。
其中一位大儒拱手道,“主上,此乃我们门下子弟,可否让我们带回门中再做打算。”
已经从驳他变成了门中事,贺兰泽自然见好就收,只颔首道,“当然,有劳诸位了。”
至此,这日堂中最后,三人请辞离去,新人补缺上任。
其中,原本洪飞将军的缺,由李洋补了上去。又激起一层不小的波涛。
因为李洋总共才入麾下数月,除了当日随贺兰泽共度上党郡北麓山崖,扶了他一把,尚未有功绩。这厢领职,总是多有不服。
“怕人不服,你且作出行动来,让他们服不就成了。”殿中文武已经散去,就剩不敢胜任的李洋还在请辞。
贺兰泽一句话给怼了回去,“孤记你当日悬崖护命之恩,你且拿出那日的勇气,担起来。”
闻此言,李洋终是从命应下,道定不负知遇之恩。
杜攸目送远去的人,对着正座上的青年愈发满意。
“得老师这一点头,且不易。”殿中二人,且君臣,且师徒。私下里,杜攸自也受得起贺兰泽这拱手一拜。
他笑意未减,也作一礼退去。
择李洋补位之举,还恩是其一。
然更重要的是此举闹出的声音并不小于昨日之谈后官员离去的声音,如此可稀释可盖去。便从方才殿中情形看,诸人的反应显然移到了今日之事上。
其三,李洋白衣出身,是贺兰泽养起来的第一股新鲜血液。
能不能成功且另说。
杜攸回望殿中伏案阅卷的青年,至少每一步都是一子三路,数管齐下,实属难得了。
*
李洋领了这职位,便愈发忙碌。
中秋盛宴,千山小楼有三日流水宴。
除却原定的七州刺史及其家眷外,贺兰氏族中多来不少人。护院的首领向各将领处调人,时间紧迫,诸将有的存了旁的心思,总觉护院之事不敌领兵作战,要留兵甲以防万一。有的愿意谴人手过来,却又离驻扎营地太远不甚方便。
李洋便毛遂自荐。
护院首领没得挑,也就感激接纳,一起忙得脚不沾地。
八月二十,楼中除了丁朔,公孙缨这并、幽两州的人尚在,其余皆陆续离开,一时安静不少。
郭玉在谢琼琚处陪她闲话,聊起这些日子的事,只感慨万千,千恩万谢。
“也是阿洋自个努力。”谢琼琚话这般说着,脑子里还是不可避免的想到贺兰泽。
也确实是他故意给的机会。
护院临时要人,其实只需他着霍律吩咐一声,就近守将处调人便可,无人会抗令。毕竟如此多的高官俱在,安全甚为关键。
但他明面上却压根未理这事。
是对李洋的机会,亦是考量。
“殿下确乃英明,阿洋亦肯下功夫,自有前程。”
“可不是嘛,如今他干头火热,尤其是从主上为您说话那日开始,便是分外觉得有理,简直奉若圣言,道是您在上党郡上……”郭玉论起自家郎君,兴致高涨,一时不留神谈到这处,这会下意识反应过来,唯恐谢琼琚听不得惊她心神,只匆忙胡乱转过话头,“马上歇晌了,可要去更衣?”
果然,谢琼琚又似散了神,一时无有回应。
眼角都开始慢慢泛红。
郭玉尤自悔恨,不该这般口无遮拦。这些日子,眼看着好了些。
楼中盛宴,人员往来,总也辟出了这么块清净地,容她平安渡过。而这两日,她更是愿意出来,从二楼来这一扣水榭坐一坐。
竹青私下里理着贺兰芷又一次递来的拜帖,道是说不定过些日子,她便能走出这间院子,或者愿意接见一些人,慢慢将心胸打开出来。
“阿雪!”郭玉颤颤唤她,“我……”
“你说阿洋觉得殿下护我的话说得很对,他也是那样认为的,对不对?”谢琼琚确实有些晃神,但并不是郭玉想的那般。
她在想贺兰泽说的话。
只是想得久些,才全部记起。
【过在孤,于私未护住发妻,于公未识清对方敌将歹心。”
“而罪在谢琼瑛,乃祸之源。”
“至于夫人,无辜至此。”
“这泱泱天下人,都觉谢氏女若是死了,方可得贞、得洁,得荣,得烈,甚至可得人之大伟。遗憾她未死且偷生。”
“然即是如此,一具无魂的躯壳可得,如何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反要遭受与之相悖的恶言!这是何道理!】
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把话再心里完整地念了一遍。
他说的、这样动听的话。
“对,当然是对的。”郭玉见谢琼琚并未有避讳,反而问得直白,遂四下看过,握上她的手道,“阿雪,你可能见得比较少。其实贫苦百姓饥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不知有多少。而还有不知多少人,做着苦力。你若见过那凿河开路的人,便知他们挑石背土,炎炎夏日里,无论男女都是坦胸露背。谁会笑话谁?若是有,也定是那些吃跑喝足了的酸腐之人,不知生死先论耻辱!要么就是这些所谓的富贵权势里的人,只顾名声而不惜人命! ”
“他们这些人,都不知人命的可贵,不知为他们填河踏路的人,为了活下去,是多么的不容易,而他们三言两语就恨不得淹死一个人。”
“阿雪,你也一样啊,你虽没有去劳役,但是你分明救了我们许多人。阿洋告诉我,按照殿下的意思,没有你在上党郡做的一切,我们这里就要提前打仗了。说不定我们又要难逃了。就想问问,若是到了那会,一把火扑来,一万支箭射来,难不成只射不穿衣服的,穿着衣服的、箭就自个拐弯了……”
谢琼琚突然笑出声来,“说的都是什么,都是阿洋教你的?”
“你且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郭玉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反正,我觉得你是顶好的人。”
谢琼琚看着她,半晌笑着与她点头。
“阿雪,阿雪……你又想什么了!”郭玉见这人未几又没了声响,想着自己长长的一番话,不免觉得有些失意,然到底只一瞬,她便重新鼓励道,“我们慢慢来,总之你就不要多想,还是怪我今日话多……”
谢琼琚摇首,反手握上她手背,嘴角噙了点笑意道,“……我是在想,不若我们去看看皑皑吧。”
“看皑皑?她在南苑骑马呢……”郭玉话说一半,反应过来,只扫过院门又回头看她,欣喜道,“去,去,我们马上去,我去给你拿衣裳备点心!”
午时一刻定的这事。
然谢琼琚更衣理妆,换了一次又一次,待动身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而到了外院门口,她到底顿下了脚步,只咬着唇瓣站在一处。
“阿雪,不若算了,不用勉强的。”郭玉眼看她频繁换衣裳时,便觉出了端倪,这人到底还是心有怯怯。
也是,毕竟近三个月来,她还从未见过生人。
“走吧!”谢琼琚理了理披帛,笑道,“难得天气这般好。”
此去南苑也就两炷香的脚程,一路丹桂飘香,枫叶如火,加之侍者避让,也无旁人遇见,谢琼琚虽力气不济,走得慢些,但尚且怡然。
郭玉暗里观其神色,渐渐放下心来。
只是邻近贺兰敏的陶庆堂,正遇一妇人出来,云鬓花颜,细眉娇目,拐道迎面过来。
谢琼琚不自觉地顿了顿脚步。
“那是并州刺史的发妻吕氏。”郭玉这两日在府中行走,原见过吕辞,只轻声提醒。
然谢琼琚这会头一次露面,对方自也不识她。
故而两人对面而过,只观衣衫以目见礼,遂擦肩而行。
“那位侍女仿若是太孙殿下屋里的的人,婢子见过,如此她侍奉的……”侍女望着背影思索,不免惊讶道,“难道是谢……贺兰夫人出殿了?”
吕辞扶着微隆的胎腹,侧首望去,眉宇神色几多变化,只低低道,“贺兰夫人……这样好的姻缘,原该是公孙缨的。”
“这厢却退婚了……”她的目光落在小腹上,叹息道,“实在、可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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