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永远都欠他。◎
被贺兰泽拖出飞鸾坊时,是夜半时分。
这个时辰,谢琼琚并不惊讶,秦楼楚馆自是入夜最喧哗,灯火最璀璨。
但她惊讶,离了飞鸾坊,离了飞鸾坊所在的这条街,为何依旧通明一片,不见夜色。
原在这无尽黑夜里,长街两道上,站满了卫兵,个个举着滚油火把。
飞鸾坊在幽冀两州的交接处,卫兵如此规整顺从,这是……冀州兵甲。
是他的人手。
于是,谢琼琚便更吃惊了。
听夜风潇潇,看火把熊熊。
长街清道,兵士覆甲。
大抵但凡飞鸾坊阻一步,便会被直接踏平碾碎。
争盘的看官谁敢再抬价,就会被他挫骨扬灰。
亦如她眼下要是敢再试着挣脱他的桎梏,他应该会直接捏碎她的腕骨。
两里路,两人皆无声。
她挣扎了三回,他一回抓得比一回紧。抓得她腕间发红,自己手背青白。
完全不置于此。
谢琼琚没法理解贺兰泽这样的举措。
她是按照他的意思离开辽东郡的。
纵是根本无路可去,她也没敢在他的期限内多留一日。若非说有错,惹他不快,便是前头借他与她未婚妻的两处相逼,造势罢了。
他自个来嘲讽鄙夷她两下足矣,何须如此阵仗。
以护城之兵,追她一介入了风月场的妇人,传出去实在毁清誉,损私德。
眼看拐过街尽头,便是出城的路了。
出冀州城,往西是回长安的方向,往东是幽州城。无论去往哪一处,都将离红鹿山越来越远。
红鹿山距此三十里,初八开山。过了今晚,便只剩七日的时间,她耗不起。
有一个瞬间,谢琼琚拔下了发簪,想搏一个逃脱的机会。
她随在他身后,看他在深夜中烈烈飞舞的披风,看披风扬起的间隙露出的他的左臂,看他身上衣衫。
潋潋四月暮春,已经换了单薄衣裳。
是故,这枚发簪刺下去。
他定会吃痛松开手。
他的护卫侍从都会顾着他,忽略她。
这样的念头起来。
当年十里长亭一幕,便又在脑中轰然炸开。
胸腔中翻涌的心酸和愧意直接掀起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冲喉咙。甚至生出七窍喷血的错觉,握簪的手不自觉用力,整个人往前扑去,跌下。
没有刺他。
怎会舍得再伤他。
就是突然地脏腑疼痛,在一阵头晕目眩中摔了一跤。
许是太过于猝不及防,被拽着的那只手竟脱了出来。
这是她今晚唯一挣脱束缚的时候,可是她跌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模糊喘着气。
一息之间,她却又恢复了神智,告诉自己服软好好和他说。
于是,她将口中本欲吐出的血生生咽了回去,漫在唇边的一点血迹在她挪动身形深深垂首的动作里,亦被掩袖擦去了。
她恭谨又谦卑地伏在他足畔,抓上他齐地的袍摆,提了口气启齿,“殿下,您和公孙氏族的博弈,可以用阴谋阳谋过招,可以明枪暗箭去夺。再不济,你们坐下来好好作姻亲,如此共赢。你们是逐鹿四野的猎手,他年或君临天下,或出将入相,都是云巅上至尊的人。何苦要将妾一介草芥拉入洪流!若非要寻人作筏子,恕妾自私,您寻旁人吧。妾至今日,家族覆灭,名声凋零,一无所有。难道还不足以让您笑话,吐口浊气吗?妾如今剩,不过一点骨血在人间,如此苟活。所图亦不过三餐饱腹,瓦砾遮身,数年安生日子。”
“殿下,求求您,放妾一条生路吧。”
谢琼琚伏在地上,头颅几乎埋进尘埃里,便也不曾看见,她跌下去的一瞬,她身前的男人本能地转身搀扶。
甚至,他还唤了她一声“长意”。
她俯首,他便折腰。
他也算是被众星拱月地长大,却唯有对她,不曾真正居高临下过。
只是她的一声“殿下”,叫停了他所有的动作。
火光灼灼的深夜里,地上的影子迎风晃动。
风不停,人不静。
贺兰泽看着跪在他足畔的人,他的结发妻子。
从他十六岁初见她到如今,他们相识已经十一年了。
三九年纪里,已是芸芸小半生。
即便中间隔着七年和离岁月,也有那样四年真心实意相爱的时光。
她在初时的两年,唤他因他隐瞒而并不真正属于他的“九郎”,但心中情意,眼中关切也是一片赤城。
后来知晓身份,她端方唤他表字“蕴棠”;床帏缱绻间,又娇又柔唤他“夫君”;撒娇嗔怒时,便唤他“郎君。”
只有一次,称他为“殿下”。
是知晓他身份的一刻,以为自己要悔婚,便以一声“殿下”主动划开界线,退到人臣的位置。
这个距离,是他们彼此间最遥远生疏的距离。
是故,这一刻,她是何意?
又要划出这条线,与他泾渭分明?
怎么回回都是她主动至此?
回回她都抢着要离开他?
贺兰泽觉得有些好笑。
爱一个人,哪怕只是爱过一个人,也不该是这样的。
他爱过她。
所以再难爱第二个人。
所以即便被她伤,被她弃,但是在伤重病痛里他魂牵梦萦的还是她。
甚至,闻她葬身火海,他夜奔大半个大梁欲挖一副她的骸骨……
求不到生时的她,便妄图在她故后,得一抔有她气息的黄土,聊慰余生。
慰余生,你我是这样到白首。
第一句“殿下”让他几欲丧失听觉,临了的又一声“殿下”拉他回神。
聚起神思,回想她说的那样长长的一段话。
试图寻出她和他一样,深爱过的痕迹。
这么多年了,贺兰泽觉得这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他总能说服自己,她是爱他的。
为她寻迫不得已的理由。
果然,他找到了。
条理清晰,层次分明。
他便索性跪坐在她面前,捧起她的面庞,问,“你是不是担心我与公孙氏生间隙,失了幽州城,误了问鼎天下的时机?”
“是不是谢氏没有了,少了让你依仗昂首的资本,你怕再也配不起我?”
“是不是觉得我们之间晃晃悠悠多出一个孩子,怕我容不下她?”
“是不是,为这些,才要拼命离开我? ”
贺兰泽说得仿若很有道理。
但是,也不尽于此。
谢琼琚觉得自己想要离开他,还有旁的更多的缘故。
是什么,她一时也弄不清楚。
就是,她不想看见他,更不愿面对他。
她就想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无人触碰她过往,容她平静地过活,好好将孩子养大。
但他这般说,也没有什么错,她甚至有欲哭的冲动。
他还能对她这样好。
她的两颊残留着他指腹薄茧的酥痒触感,和掌心的温度。很快,背脊也感受到了他怀袖间的体温。
他撤下双手,张开臂膀揽她入怀中。
只因她轻轻一颔首,认可了他艰难寻到的她爱他的痕迹。
只要她承认,他便能相信。
他要告诉她,他是生气她一回回利用他,但是他更生气她为了躲避他,如此轻贱自己,把尊严踩在脚底下。
这是不可以的。
他的掌中花,心上人,不是足下尘土,而是云间白月。
他还要和她说,其实不用怕。
他与公孙家的婚约随时可取消,并不耽误他复辟原就属于他的山河天下。
她更不会一无所有,他会践行昔年许下的承诺,用齐家本姓重新再娶她。
他还会像爱她一样,爱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视她如己出。
可惜,没能说出这些话。
多么好听感人的话语,在这个夜里,全部冻结在唇边。
只因他抱她的一瞬,她垂泪入怀的一刻,一枚金簪跌落在地。
被两人身形遮住火光的一方天地里,一个小小的圈落里,这枚发簪静静躺着,幽幽闪出昏黄的光。
这是一枚纯金凤凰单股簪。
长五寸,重一两。
凤头圆润,珠玉通透;凤尾锋利,堪比尖刀。寓意女子刚柔并济。
一两重的东西不是布帛纸片,又是如此低的距离,跌在地上不可能被风吹动角度。
贺兰泽捡起尖端指向他的凤簪,记得是从她左手中掉落的。
便又抓起她的左手,摊开她掌心。
他将手握得那般紧,凑近细看,看见她掌心里还有未退去的轮廓痕迹。
看了又看。
呢喃道,“方才我抓着你的右手,便是这只手空余的……”
说着,他将簪子慢慢地、慢慢地放回去,沿着那些印记,严丝合缝得放入了她左手心,拢紧她五指。
她抖,惶惶不肯合上,拼命缩回手。
他用力拉过来,将她素指一根根压下去,迫她握紧。
四指握柄,刀尖往下,拇指压其上,是握匕首行刺的标准手法。
“我、我没有……我……”
“对,你没有,你没有刺我,你是没有……”贺兰泽的眼睛比谢琼琚更红,面色比她更白,声音比她更抖,“可是你想了,你都拔刀了……”
“我就问你,你想了是不是?”他一把拽起她衣襟,压抑着嘶吼,竟滚下两道泪来,“你说,你想没想?”
“我……”谢琼琚摇头,再点头,开口又道,“没……”
她想说有的,因为不想再骗他,却害怕他更失望。
便想说没有,如此安抚他,却是又一次侥幸中的言慌。
到最后只喘着气茫然地看着他,似在说你爱听哪种,我便说哪种。
于是,她的万般纠结落入他眼里,成了随之任之半点不在乎。
于是,他如兽被刺,暴厉质问,“你到底有没有心,能够接二连三起这样的念?”
他将人如同牵线木偶般拽起来,高高扬起手。
如枯木残叶般的人阖目承受。任由极其清脆的巴掌声在夜色中响起,落在面庞上。
万籁俱寂,余音空洞地回响。
然而,谢琼琚却没有感觉到灼烫和疼痛,只缓缓睁开了眼。
看面前原本冠玉般俊朗的脸,赫然生出一抹红印。
四目相视,他拂袖甩开她。
中间隔了半丈地,周遭安静了几许。
他方重新对上她视线,冷笑道,“我就是活该,给你糟践的。”
谢琼琚唇口哆嗦了好几下,没能说出一个字。
最后,只垂下眼睑不敢看他。
她永远都欠他。
四下里又起夜风。
谢琼琚的神识开始混乱。
为何他们都走到了这般地步,也没有认告诉她是对还是错!
到最后,她丢开发簪,竟就这般堂而皇之地从他面前过,游魂般行走。
“谁许你走的?”贺兰泽怒极反笑,愈发觉得连番被挑衅,“你是当真半点不把我放在眼里。”
谢琼琚闻言便看着他,呆呆收住了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来接贺兰泽的马车出现在城门口。
她被他扔入车内,身子撞在条案上,一点痛意刺激,让她慢慢捡回两分散乱的意识。
她大着胆子掀开车帘,看距离红鹿山越来越远的道途,对着他低声道,“我想下车,你放我下去吧。”
“孤花了一千金,你要孤人财两空?”贺兰泽极怒中口不择言,“孤买了你,你便按契约而行。”
车帘被他从她手中扯过甩下来,连稀薄一点星光都没了。
谢琼琚背灯坐在深处,大片阴影将她笼罩住。
马蹄声伴着风声交错萦绕,许久听她似是道了声“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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