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泽后悔,昨夜掀去了她的面具。◎
千山小楼是贺兰泽在辽东郡的一处私宅。
十多年前贺兰氏一族卷土重来,以青州为基地,灭掉冀州袁氏后,整个大梁十三州,其中东道六州,除了幽州这处,其他五州都已在贺兰氏手中。
不过是前些年为避风头,遂一切皆由青州刺史打理。而自从两年前京畿内双王之乱,诸侯四起,贺兰氏便慢慢从幕后走向了前头。
只是贺兰泽鲜少住在青州,多来都是住在辽东郡的这处宅邸中。这七年里,其母贺兰敏为他的婚姻大事,原不止一次让他搬回青州,然都被他回绝了。直到去岁贺兰泽松口,愿同幽州刺史府联姻,贺兰敏遂不再催促他,由他成日居在这辽东郡。只偶尔谴人过来看看他。
这厢,便又有使者从青州奉命而来。
贺兰泽原从梦中惊醒,一头虚汗靠在床榻养神,忽听得外头脚步声匆匆而来。
“你醒了,赶紧让我瞧瞧。”来人一身青色竹纹直裾袍,黄笄文冠,手里拢着一把折扇,摒退门口拦路的侍者,径直在榻畔坐下,搭上贺兰泽脉搏,又观他面色。
“作甚?”贺兰泽蹙眉道,“今日不过稍晚些……”
青年抬扇止住贺兰泽话语,又分别撸起他左袖、退开衣襟依次观他臂膀、肩头,“昨晚那样晚回来,瞧你步履稳固,我都不曾细看。这厢想起你昨个是单袍回来的,大冷的天,可别受寒了!”
来人薛灵枢,是神医薛素的侄子。薛素早些年常伴贺兰泽身畔,如今上了年纪,遂留在青州侍奉贺兰敏,七年前开始便由薛灵枢代替他照料贺兰泽身体。
“就为这点子事,劳你大清早风风火火跑来。”贺兰泽理好衣衫,揉了揉眉心。
“再等一段时日,公孙姑娘寻来六齿秦艽花,届时你这条手臂筋脉便可续上,恢复如初。你可千万别给我受寒淋雨,让邪气侵体,否则有你苦头吃的。”
“这话你从去岁寻到法子直嘱咐到现在了,何时比你叔父还啰嗦!”贺兰泽瞥过天色,已是天光大亮,指着案上衣衫道,“既来了,便你给孤更衣吧!”
“成!我来还能更快些。”
“你急什么?”贺兰泽好笑道。
“叔父从青州来了,这会估摸已经入内院了。”薛灵枢麻利地给人穿戴好,还不忘翻来披风给他捂着,“昨个你千挑万选的那件狐皮大氅呢?”
“不出门,点炭炉就成。”贺兰泽丢开披风,“今个晚起了些,夜里惊梦罢了。你叔父不会责你照顾不周的。”
“确实多梦,脉象显示出来了。”薛灵枢挑眉道,“自前日起,主上舌红少苔,气弱而阳不守阴,这两处症状愈发明显。”
前日。
贺兰泽嘴角忽勾了一下,整理交领的手在胸膛滞了一刻。
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日午后她撞在他怀里的分量,他伸手握住她手背的触感。
虽是湿冷的皮肤,但带着活人的体温。
只一瞬间,便结束了他这两年的绝望。
*
薛素奉贺兰敏之命而来,自是最为关切贺兰泽的身子。
一个不愿母亲担心,一个唯恐叔父责罚。
君臣二人自然心有默契。
书房内,又是一番望闻问切。
贺兰泽身子无恙,薛灵枢调理有方。然薛素还是抓着贺兰泽多梦气弱这块,训了薛灵枢一顿。
“人吃五谷,总有不适。一贴药的事,也值当叔父这般要紧。”偏阁内,薛灵枢挑称抓药。
“莫觉得当年抢回了主上半条命就是了不得的医术。”薛素往书房看了眼,“医理博大,你所识不过尔尔,所精也不过筋骨一科,想要触类旁通,还需素日博览群书。红鹿山每两年四月时节开山一回,吾薛氏无需缴纳百金,便可持令而往。择空上去同那处医者多切磋切磋。”
薛灵枢打着哈哈应付。
“主上惊梦,你还要多注意,且观他是为军务忧心,还是因故人伤情……”薛素顿了顿,“总之,主上大婚在即,于公于私都不容有误。”
薛灵枢将药交给药童,余光瞥过自暗卫首领霍律入内后便合门的书房,只摇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挡过自个一说谎就乱抖的睫毛,“主上自是公务烦心,如今烽火四起,贺兰氏一族便难隐幕后。总不能是为了担心公孙家的女郎寻药艰险吧!”
闻这话,一向板正的薛素亦笑了笑,叹道,“主上要是真有心担忧旁的女郎,老夫人得长跪佛前还愿,给天下菩萨都塑金身。”
薛灵枢摇扇的手顿下来,忍住了笑实在忍不住好奇的心,“叔父,当年在长安,你原见过那谢氏女,到底是何女子?”
薛素张了张口,望向窗外一楼院中的满园梅花,“雪降花开,春日梅落,四季就开那么一回。不妨择些松柏常青的树栽种,得空嘱咐一声培土丁换了吧。”
“叔父眼下不就得闲吗!”薛灵枢摇开折扇,回得斩钉截铁,“恕侄儿没空。”
*
书房内,四个熏炉凝着炭火,苏合香袅袅弥撒。
桌案上还放着一个紫金手炉,贺兰泽左手搭在上头摩挲,右手翻过霍律奉上的卷宗,晨起稍稍泛白的面庞恢复了血色,眉眼沉静,阅着采集来的更多信息。
【西昌里严府,延兴十五年举家搬至并州,留家奴朱氏守宅。延兴十六年三月,朱氏子朱森被征兵并州 ,五月朱三殁,留未亡人朱文氏独居府内。】
老妪独处。
贺兰泽翻过一页。
【同年六月,朱文氏远房侄女投奔而来,姓氏不详,人唤阿雪,携有一女。】
“携有一女……她的孩子?”贺兰泽没抬头,盯在字眼上,“多大的孩子?”
“看着很瘦小,估摸三四岁。”霍律硬着头皮回话。
当年贺兰泽入长安三年,周身暗里的护卫部署都是他一手负责的,自也认识谢琼琚。三四岁的孩子,怎么算也算不到和离了七年的男人身上。
偏贺兰泽还在问,“确定是她的?”
“同夫人……长得肖似其母。”暖气烘烤的屋内,霍律觉得背脊发寒。
这处涉及一桩往事。
当初贺兰泽受伤虽重但心志尚坚,只是年少情意难舍,回了青州还暗里派心腹探子打探谢琼琚的消息。然得到的第一条讯息,就是她二嫁中山王。如此爱恨难抑,血痰迷心昏迷了许久。数月后醒来便再未提起旧人。
直到延兴十三年,也就是四年前,长安双王夺嫡日渐严重,中山王式微,东道上自然有风声。然风言风语中,有一则消息传得格外盛。
便是中山王妃为邪祟,被幽禁别苑。
贺兰泽闻此事,私下让霍律前往调查。
本以为这事要取的真实情况,多有不易。毕竟是一门王府里的事,却不料很是顺利。
霍律入长安数日后,遇见谢琼瑛,如此从他身上入手。
谢家郎君自是悔恨又愧疚。
道是阿姊这年二月诞下一女,八月亡故,婴孩不足周岁,天可怜见。她身在丧女之痛中,“邪祟”二字不过是王府后宅妇人争宠设计而为。
而如今看来,想必当年那个女婴根本没死,多来是谢氏女自己的计谋,金蝉脱壳罢了。
贺兰泽没出声,翻页时纸张撕破半页。
【二月初六,朱森回辽东郡,晌午入严府。】
贺兰泽又翻一页,后面已无内容。
他推过卷宗,靠在榻上。
主子没声,霍律和副手更是大气不敢喘。
“朱森品性如何?”半晌,贺兰泽问。
“回主上,这卷宗是昨个午间整理成册,故不曾记录。属下已经派人去打听其人品性,估摸最迟明日晌午便有消息了。”
贺兰泽默了片刻,捡回卷宗,重新翻看。
【同年六月,朱文氏远房侄女投奔而来,姓氏不详,名唤阿雪,携有一女。】
魔怔般,一打开便是这一页。
她在这,竟然已经这么久了。
“你看清楚了?”贺兰泽问。
霍律初闻不明所以,见他翻在那页,方道,“确实是个三四岁大的小女郎。”
“属下、再去细探一番。”到底,霍律不敢把话说死。
“你见过齐冶。”贺兰泽面无表情道,“像吗?”
霍律实在跟不上自家主子这日跳跃似的思维。
“中山王!孤问像不……”贺兰泽“哗”地合上卷宗,合眼道,“出去!”
日光偏转,这日贺兰泽没出书房,由地上影子变短又变长。
直到晚膳时分,他似想到些什么,只翻开卷宗重阅,再次传来霍律,让他盯死严府。
想了想道,“不要在外围盯了,让你的人直接进去,就说奉辽东郡太守令逮捕朱森。”
“那以何罪名呢?”霍律吃惊道,“主上,纵是莫须有的罪名,眼下是在辽东郡,明面上我们是无权过问郡守事务的。可要提前和他们打声招呼,或是让他们前往!”
“实打实的罪名!”贺兰泽冷嗤,“朱森乃一介逃兵,论罪当斩。”
“逃兵?”霍律诧异道。
须臾间反应过来,朱森乃去岁三月入伍,如今却已经回来。按大梁军规,新兵入伍满两年方有探亲假,可请示离营。
如此回来,可不是逃兵吗!
“属下即刻就去。”
贺兰泽负手立在窗前,看西头半隐的落日,吩咐备车。
一介逃兵,指望他有什么品性。
前往王记首饰铺的路上,贺兰泽不由有些后悔……她的那张脸,昨夜不该掀去她面具的。
店铺里,接待贺兰泽的是王掌柜的表妹万氏,道是其姐下午出去进货,如今店中暂时由她管理。
“无妨,昨日接待在下的是一位叫阿雪的女郎,她介绍饰品甚好,眼下可在?”贺兰泽耐着性子道。
“抱歉,阿雪也不在,今日她身子不爽,只上了半日工,午后便告假回去了。”
“郎君看看需要些什么,妾也可以为您介绍!”
“哎,郎……”万氏来不及说后头的话,男人已经疾步离店。
作者有话说:
今天走个转场,不虐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