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误会
摘星喊完这一句话的时候, 前厅内的人都惊讶的看向她,似是不敢置信。
“什么?怎么可能呢!”
“郑意与裴兰烬打起来啦?为什么啊?”
“郑公子是吃酒吃大了吧!”
而这时,人群中的沈落枝听到未婚夫与人打起来了, 似是慌了神,都顾不上安抚满堂宾客, 而是急急地提着裙摆奔向了南院。
她一走过去, 那些充满好奇心的年轻公子姑娘们自然也都跟着走过去。
期间,饮了些酒、面色潮红的裴二叔本想让沈落枝安抚宾客,自己去处理裴兰烬与旁人生争端的事,但是此时沈落枝已经急急地跑了过去,他只好代替两个晚辈, 自己安抚宾客, 与那些同辈人们道:“小年轻人一时失态, 让诸位见笑了。”
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既然是“打起来了”,那就一定有矛盾, 先说两句场面话,稳一稳局势,很正常。
裴二叔赔礼的话说的好听,但心里其实并不以为意, 在他眼里, 裴兰烬是这世上最端方的公子, 年岁虽轻, 却知礼守节, 进退得宜, 在京中时, 那么多复杂多端的朝政之事他都能平稳的走下来, 又怎么会与□□脚相向呢?
想来是那西疆长大的商贾之子无礼!
裴二叔赔礼时,郑家人也匆匆站起身来还礼,他们也知道郑意是什么德行,斗鸡走狗之辈,所以纵然还未曾知道是什么缘故,但肯定是郑意的错。
裴郡守那样霁月风光、儒雅斯文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做错呢?
在场的所有人都这样想。
所以郑家长辈告罪、裴家二叔回礼,一伙人依旧其乐融融的,他们这群长辈总不好像是那群年轻人一样去围观打架,便都安静地在席间坐着,继续喝酒,等着那几个小辈回来。
像是沈落枝那样的大家闺秀,想必能够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然后带着诸位宾客回来,妥当的迎来送往,给这场宴会完美的落下一个帷幕。
而此时,被寄予厚望的沈落枝正提着裙摆,走到南院院口。
她行走的极快,裙摆的流光在月下湍急的晃动着,她走的极快,落在身后的绸缎一般的墨发被月光映出泠泠的光,跟在她身后的姑娘见她这样急,就劝慰她说道:“郡主,你莫要着急,说不定是误会一场呢。”
走在最前面的沈落枝回眸望了一眼身后的宾客。
身后的宾客都瞧见了沈落枝眼底里的担忧与她泛红的眼眶。
沈落枝似乎也有些慌乱与羞臊,她用手指轻摁眼尾,略有些愧疚的与身后的宾客说道:“小女失礼。”
她为宴会的主人,自然不该丢下这么多人,自顾自的往外走的,但是周遭的公子姑娘们都不会怪罪她的,他们都连连摆手,出言安抚沈落枝。
“郡主莫要担心,定是郑意之过。”
“没错,想来是郑意又说讨人嫌的话了。”
“裴郡守那样好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打他呢!”
沈落枝便转身继续走向南院,她的脚步更快了,看起来都顾不上身后的宾客了,其余的宾客便继续跟上她。
但是他们也没有怪罪郡主招待不周。
怎么能是郡主的错呢?郡主只是太关心她的未婚夫、一时失了方寸而已,这不正是他们夫妻和睦的表现吗?
他们思索间,郡主已经迈进了南院中。
一进了南院,他们果然便听见了一阵打架的动静,南院的院子里,两个男子正大打出手,正是裴兰烬与郑意。
月光之下,这二人格外狼狈,一个裴兰烬,衣衫不整,衣裳的腰带都没系,发鬓凌乱,脸上涨着古怪的潮红,还被郑意砸了一个乌青眼,而郑意也好不到哪去,他压在裴兰烬身上,和裴兰烬一起在硬邦邦的地面上滚来滚去,金玉绸衣都滚了一层泥,郑意比裴兰烬稍矮一些,被裴兰烬压着起不来身,干脆一昂脖子,一口咬中了裴兰烬的手臂。
四周顿时响起一阵惊呼,裴兰烬也疯狂甩手臂,但郑意死活不松口,一脸的坚毅,跟条被人打的乱糟糟的小狗似的。
而在裴兰烬与郑意的一旁,还站着两个姑娘,正是方才来换衣服的赵姑娘和另外一位陪赵姑娘过来的姑娘。
这俩姑娘互相低声说着话,面上都难掩碰到大事儿了的兴奋,等到沈落枝跑进来,她们二人的脸色才古怪起来。
“这是怎的了?”沈落枝一跑进来,便急急地喊道:“裴郡守,郑公子,你们二人为何大打出手?且快快起身!”
跟在沈落枝身后的众人们也都涌上来了。
他们都是来瞧热闹的,在事态未曾明朗前,便没有人上来拉架搀扶——一个裴郡守,一个郑家公子,两人在这西疆可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若是不小心拉偏了架,叫另一个记恨上了可怎么办?
所以他们都只围着,却没人上去拉架,只远远地问。
“还真是郑公子与裴大人!这是生了什么事啊?”
“郑公子,可快起来吧,莫要再打了!”
“哎呦,裴大人的衣裳都被郑公子扯掉啦!”
旁边的人不能扶,但沈落枝要扶,裴兰烬是她的未婚夫,她不去扶谁去呢?所以她理所应当的向前走,想要阻拦他们二人。
而正在这时,一旁的赵姑娘突然开口了:“郡主!您可别忙着扶裴大人了,且快瞧瞧里面那个吧。”
赵姑娘是受过沈落枝恩惠的,在心底里自然也是向着沈落枝的,沈落枝前几天还送了她一套宝石头面呢,现下沈落枝出了事,她自然不能隐瞒沈落枝了,且,她这人儿就爱看热闹,今儿闹这么热闹的事儿,她自然要说个痛快!
“赵姑娘所说,是生了什么事?”沈落枝向前的脚步顿住了,满脸疑惑的看向赵姑娘,一张如雨后青山般清冽的眼眸中满是不安:“里面的人,又是什么人?”
而这时,地上的裴兰烬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狼狈的想要站起身来,却被郑意迎头又砸了一拳!
这一拳打的裴兰烬眼冒金星,也引来了周遭的一圈惊呼!
郑意平日里是个脾气极好的人,虽说不会说话,但是也从未与人动过手啊!今日这是怎的了?
而一旁的赵姑娘终于开口了,她道:“方才我们姐妹来换衣裳,便瞧见郑公子走错了厢房,走进了一个已有宾客的房间,这厢房里还是一对男女,男子将郑公子打出来了,里面的女子至今不曾露面呢!”
赵姑娘的尾音略显古怪的向上飘起,脸上也带起了讥讽的神色,她这般一说,后来的姑娘公子们便都知晓是发生什么事了。
郑公子走错了厢房,撞见了一位男子与一位女子在厢房中私会,随即便与这位公子打起来了!
而这位公子,竟是裴兰烬!
四周的宾客都懵了一会儿,便有人不敢置信的喊道:“不,不可能吧?这许是什么误会吧,裴公子已有未婚妻了,今日还是宴请裴二叔的接风宴呢!”
且,这还是在郡主府里啊!裴兰烬便忍不住与旁的女子私会了吗?
这何其胆大妄为啊!
这会是裴郡守做出来的事吗?
人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双双眼忍不住看向沈落枝。
月色之下,沈落枝的脸色骤然变白,方才那个温和静美,清雅如云端仙子的姑娘不见了,她的眉眼中满是震惊与悲怆,她的唇色也骤然白下去,人像是被抽干了魂魄一般。
刚才还震惊的公子和姑娘又骤然变的心疼起来了。
郡主做错了什么呢?郡主性情那样好,又从江南一路奔袭到西疆,甚至还愿意将自己的所有嫁妆都变卖为西疆铺路,这是那样好的姑娘啊!怎么偏偏便叫她撞见了这种事呢?
那一双双目光再落到裴兰烬的身上的时候,便不单单只是好奇了,这回还带上了刮骨一般的搜查,有人瞧见了他被扯乱的衣襟内的吻痕,有人惊叫着指着他濡湿的亵裤。
“看裴郡守的脖子!”
“天啊,那是吻痕吗?”
“竟然真的是偷换,裴兰烬如何对得起郡主呢?”
吵杂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场面便变的越发难看起来了,所有人看向裴兰烬的目光也变的嫌恶,仿佛躺在这里的不是裴兰烬,而是一滩人形的血肉,正在腐烂生蛆,引来了令人作呕的蝇虫,让他们看上一眼就觉得恶心。
裴兰烬的脑袋还嗡嗡的。
他之前饮下去的那一碗酒在他的胸腹间烧灼,麻痹了他的手脚,他根本打不过郑意,而郑意脑袋都冲热了,不管不顾的与他搏命,哪怕这么多人都来了,依旧不肯放开他!
何其失态!
这场面委实太难看了,终于有一位姑娘小心翼翼的开口了,她道:“郡主,不若早些请裴大人和郑公子回房休息吧。”
自古以来,撞见这种事,都不适合闹大的,最好是现在就肃清客人,然后再自己处理,这样才能保到些颜面。
而那姑娘说完这句话之后,沈落枝却突然开始猛烈摇头。
“不可能。”她的眼底里晃着泪,一摇起头来,眼泪便像是珍珠一般从她的月牙眼中落下,像是被碾碎了的玉檀花,在月光下有一种支离破碎的美感,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伸出手,捧起她千疮百孔的心与凄楚悲凉的泪。
“不可能。”那位温婉的,像是一生都未曾与人争吵过,未曾受过任何委屈的郡主接受不了这种打击,她漂亮的月牙眼和挺翘的鼻尖都哭红了,像是个突然被抛下的孩子,不管不顾的喊道:“我不信,裴郡守不会这般待我的!定是有什么误会!”
说话间,郡主突然一抬手,指着那紧闭的想房门道:“把门撞开!我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污蔑我的未婚夫!”
她说到最后时,似乎是已经失去了郡主的仪态与风度,但是在场的人都没有谁会在心里责怪她。
他们无法设身处地的去体会沈落枝的悲痛,但是或多或少,都能理解。
这位灼华郡主从江南那么远的地方而来啊——那么远那么远,远到让人都不知道要走多久的地方一路走来,只为嫁给她的心上人,到了之后,她的心上人却在接风宴上,在她的郡主府里和别人偷欢。
这谁能接受呢?
郡主不相信很正常啊!
就连他们这些看客都觉得匪夷所思,郡主一时间接受不了,做出来任何事情,都是情有可原的。
人群的目光便随着郡主一起,都落到了那紧闭的厢房门前。
这南院里的厢房门窗都是朝着同一个朝向开的,没有另一个朝向的窗户,所以进去了的人,就不可能发生门被堵了、所以从后窗翻窗逃跑的事情。
当时裴兰烬和郑意打起来的时候,刘姑娘堵在了门口,所以厢房里面的姑娘至今没有跑出来。
那厢房的门也一直关着,被里面的人用门栓给关上了。
当沈落枝站在那扇门前的时候,另一个念头便从人群的心底里升起了。
这个厢房内的女人,又是谁呢?
是谁,与裴郡守在此偷欢呢?
既然来了此处,那就应当是这趟接风宴的客人,而来此的人,谁又不知道沈落枝与裴兰烬的关系呢?
既然明知道裴兰烬已经有未婚妻了,为何还要与对方纠缠呢?
甚至,还是在沈落枝的郡主府内纠缠!
在别人的家里,与别人的未婚夫偷欢,到底是谁家的姑娘,竟然能做出来这等令人不齿的事情?
而随着郡主一声令下,院外立刻有私兵步伐带风走上来,领头的是听风。
听风带着两个私兵,三个大男人直接开始踹门。
月色之下,铁靴重重的跺在门上,将厢房的门踹出了一条缝隙,能隐隐看见里面的一点物件。
而外面的人群也开始隐隐有了猜测。
“郑意这么生气,该不会是郑意的表妹吧?”
“应该是了,否则郑意为何要与裴兰烬大打出手呢?”
“亦或者是其他关系呢?今日来往的女子间,跟郑意要好的也不少啊。”
“但值得郑意如此大打出手的,显然还是有亲缘的啊。”
一群人低声讨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捋出来一个又一个的名字,然后又被否认掉。
而这个时候,地上的裴兰烬与郑意终于被人分开了,但并不是被在场的其他公子姑娘们分开的,而是裴兰烬的小厮,青丛与白丛跑来了,二人匆匆将郑意拉开,又将裴兰烬给扶起来了。
他们二人是想赶紧带着裴兰烬离开的——这场面闹得太难看了,自然该快点走。
白丛蠢笨,只知道护着裴兰烬,而青丛却对着人群连连作揖,道:“诸位公子,姑娘,前厅酒水都备着呢,诸位不若移步到前厅去尝尝?”
眼下丢这么大的脸,自然是赶紧把这些客人都请走了才好,但是青丛不过一个小厮,谁会管他呢?
而被分开之后,郑意一言不发,只满脸泪水的看了一眼厢房的门,和正面着厢房,背对着所有人的沈落枝,然后转头就走。
郑意走的时候,人群让出了一条路来,有几个人追上了郑意,但是大部分人都选择留下来继续看热闹。
青丛继续作揖,请客人离开,却听见有人讥讽道:“这儿是郡主府,轮得到你一个郡守府的小厮开口吗?我们喝不喝酒,还要你来安排?”
青丛被说的垂下了头脸,只得去看他身后的裴兰烬。
裴兰烬被打的鼻青脸肿,面目青紫,他脑子嗡嗡的转,昔日里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已经全然没了,现下简直如同一只猪头一般,半点风雅都瞧不见了,被人扶起来的时候,他甚至都顾不上去驱散众人,而是立刻对沈落枝说道:“落枝,不要闹了!这是一场误会!”
他不能让沈落枝撞开这扇门,否则邢燕寻就完了!
四周的宾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都像是有精光在闪动。
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沈落枝的身上,似乎想看看沈落枝会不会相信裴兰烬的话。
而裴兰烬说完之后,站在门前的沈落枝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看向了裴兰烬。
在一刻钟之前,他们还是众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但是在一刻钟之后,裴兰烬与沈落枝之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误会?”沈落枝的眼底里有泪,有怨,有恨,什么都有,她一开口,眼泪便从那双漂亮的月牙眼中向下滚落,看的在场的宾客们心都碎了。
“什么样的误会呢?裴郡守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误会,让你与另外一个女子独处在厢房里,是什么样的误会,让你衣衫不整,是什么样的误会,让郑公子与你大打出手,又是什么样的误会,让那厢房里的女子至今不敢走出来见人?”
沈落枝说到最后,声线都在发抖,泣不成声了一般。
美人的哭诉简直像是一根根小刺,全都刺在了宾客的心里,让他们越发对裴兰烬感到厌烦——事已至此了,为何还要如此胡说八道呢?难道他不承认,这件事情就不存在了吗?
裴兰烬一时语塞,进而恼羞成怒了。
他今日已经被打成这个样子了,已经如此失态了,沈落枝不想着帮他将事情处理掉,不想着把所有问题都压下去,反而领着一大帮人来瞧他的热闹,将他逼至到了这种境地,现下竟然还要逼问他,全然无了贤妻良母的模样!
“够了!”裴兰烬咬着牙,低声喊道:“沈落枝,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这件事是我们的家事,你冷静一点可以吗?我说过了,一切都是误会!”
说到此处时,裴兰烬一狠心,又道:“这里面根本不是女子,而是男子,是我一个旧友,不可为外人所见,为我京中密事,沈落枝,你若是踹开了这扇门,便是坏了我的公务,这等责任,你承担得起吗?郑意与我打斗另有原因,我过后自会与你解释,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他绝对不能承认他与旁的女子有了勾连,否则他今日的名声就毁了,所以他咬碎了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下,硬着头皮死咬着说“这是误会”。
沈落枝却已经不相信了。
她似是已经哭到恍惚了,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表情,只那样幽魂一样哭着站着,而她不发话,那三个私兵便继续踹门,那门已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马上就要被踹断了!
裴兰烬再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尊卑”了,他高声喊道:“白丛,去拦住那些私兵!不要让他们踹门!”
说完之后,裴兰烬转过头,眸色不善的看着那些看戏的众人,复而又强压着怒火说道:“诸位,今日之事是我之家事,烦请各位,先回前厅去,若我机密泄露,诸位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走,而是又将目光投到了沈落枝的身上。
裴兰烬说里面的人是男子,又涉及公务,才要如此隐蔽,这话...看起来不太像是真的,但是万一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他们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可是,就这么走,他们也不甘心,他们总得瞧一瞧另一个人的反应,再决定走不走吧?
如果这位郡主要忍下来,那他们自然便走咯,人家都不肯闹大,他们自然也没什么热闹可看,但若是这位郡主不肯忍下来呢?
那一双双眼望过去的时候,便瞧见沈落枝抬起了脸。
她哭太久了,眼眸都已经肿起来了,但似乎已经被眼泪唤回了神志,她定定的望着裴兰烬,道:“既然裴郡守这么说了,落枝便信你一回。”
裴兰烬松了一口气。
只要糊弄过这一次,剩下的他怎么说都行。
他便知道,沈落枝是那样爱慕他,那样相信他的话,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沈落枝都不会不同意的。
而周遭的宾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听见沈落枝继续道:“既然裴郡守说,里面的人是男子,那便打开门瞧一瞧,如果真的是男子,如果真的是政事,那便是我冤枉了裴郡守,造成的后果,由本郡主一人承担,本郡主把这条命,偿还给裴郡守。”
“但若不是——”沈落枝抬起眼眸,凉凉的看了一眼裴兰烬。
裴兰烬被那一眼看见,只觉得通体冰凉。
沈落枝没有说“若不是”会怎么办的话,她只是转过头,看向那厢房,道:“这是我郡主府,轮不到裴郡守来指挥,听风——给本郡主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