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的院子药味浓厚, 余娴尚未下轿,就被冲得晕头转向,两个嬷嬷扶着她走下来, 缓了神思,才看清院中六七个药炉子,每个药炉子前边都有两名丫鬟煽风煎药,聚精会神,满头大汗却不动,皆是沉稳的性子。
嬷嬷介绍道, “我家夫人睡得不好,吃得不好, 也难得活动,平日忧思过度, 这些药有安神助眠的, 有消食开胃的,有舒筋活血的,有散郁疏塞的, 还有日常调理的……总之是各种各样, 光是喝药都把人喝得呕了。”
从前陈桉也有过这种情况,李氏和陈桉差不多的岁数, 曾也是一舞剑器动四方的虎女, 说起来也是差不多的经历, 余娴能够共情,“夫人的福气在后头, 心结困塞, 通了便都好了。上次见面,观夫人的面相, 是福泽深厚之人,相处下来更觉她与人为善,和蔼可亲,生病就医再正常不过了,不必想得太绝。”
“怪不说我家小姐与您交好,特意让老奴来接您。”嬷嬷笑着谢过她的宽慰。
院子很大,绕了几个弯才到正屋,抬眼就看见梁绍清站在门口等她,两相对视,他眸光微微一亮,扬起唇角,“阿鲤,快过来。”他今日穿着艳红的裙子,颜色看得人高兴,他惯来不喜欢死气沉沉,红色张扬,许是李氏瞧着也欢喜。
余娴提着裙角上阶,走到他身前,担忧地问,“夫人睡了吗?可能进去?”
“没有,正等着你。”梁绍清引着她进门,穿过屏风,一眼看见帐内倚枕而坐的李氏。
她比上次见面时还要恹恹,嘴角下方和眉心中的皱纹十分明显,稍仔细些还能看见藏在黑发中的几缕银丝,这时也尽力扯出一个笑来招呼她,“阿鲤你有心了。夫君说是封锁了消息,也不知怎的还是传到你们耳朵里,难为你来一趟探望,我今日感觉好得多,能坐起来了。”
“我阿娘听说你要来,还好一阵叮嘱我,莫要再冲撞了你呢。”梁绍清笑起来,眉眼语气俱是温柔,“我同她讲了敦罗王府发生的事,她很喜欢你,说你性子好,真诚又善良。”
余娴原本打算问出口的试探,全都哽在了嗓子眼里,李氏和梁绍清皆是真心当她只来探病,她实在问不出口,只好抬手指了指外边,“我带了一些补品来,但想着这些东西夫人怕是吃过很多,便让嬷嬷收起来了。”
“我确实吃得太多,每日全当饭用了。”李氏自嘲一句,抬眼见她尚未坐下,“快坐下,好好叙一会。绍清,你亲自去一趟库房,把我的珍宝匣子拿来,我给选个小玩意送与阿鲤。”
饶是听出支开他的意思,梁绍清愣了一瞬,也依言起身,遵照吩咐去了。
余娴坐下后,李氏垂眸,认真说道,“是夫君告诉萧蔚我生病了的吧?他想让萧蔚娶了绍清,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这么做的。只是还不知如何同他开口说清楚为何,这件事的内情太复杂了……”她的眉心又拧起来。
原来她知道?余娴讶然,赶忙敛起神色,“是我狭隘了,心思不纯,还让您操劳这些。”
“这是我们家的事,本该我去管束的。让你担惊受怕,才是我的不对。”李氏拉住她的手,诚恳道,“我夫君以为我不知,其实我晓得,若我真的去了,他也活不下去,所以才会这么急匆匆地想给绍清找个栖身之处。正因如此,我吊着这口气,真咽不下,我也不希望他做傻事。”
余娴有些恍惚,似乎一切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祁国公也是用情至深之人。”
“是啊。我与他青梅竹马,年少夫妻,从吃糠咽菜,到随军作战,如今繁华看遍,只得一个绍清,他舍不得我,也放不下绍清,想要两全,我懂他的心思。”李氏凝视着她,“但请你放心,将心比心,你与萧蔚也是两情相悦,彼此知心,我是不会让绍清插足的。”
余娴很感激她,可她鬓边被汤药熬白了的发丝让余娴觉得太过残忍,不禁问道,“那梁小姐怎么办呢?…都说您是心结难治,您的心结在哪?我可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若只是担心梁小姐以后如何自处,我与萧蔚可以看顾一二,或者,您若是舍得,我让我的外公帮忙,收她为徒,教习武艺,送到麟南去?还可以求陛下赐她封地,为她挑选郡马,两个人在封地也能安稳一生?”
李氏却摇摇头,惨笑一声,“我是忧他性命。夫君为了给我寻药,巧取豪夺,结怨颇多,绍清为人也张扬无惧,从来不把人放在眼底,这都怪我,一个劝不住,一个没教好,如今四处结仇,酿成大祸,若是祁国府倒了,哪怕陛下赐绍清封地,他的性命也是系在腰带上,没了庇护,就要收敛脾性,心惊胆战地活着。加上他……”李氏唉声一叹,方才所述只是次要,重要的她并不再提。
余娴也不追问,不愿她再继续想这些忧心之事,岔开话题聊起了别的。
待梁绍清抱着匣子回来,李氏果然为她挑选了一只水润清透的玉镯,为她戴上,又拿出另一只,收在新的匣盒中交给她,“全当冰嬉宴时的赔礼了,这是一对,另一只是给萧大人的。”
余娴并不推辞,认真谢过。
之后李氏与她又聊了一会,梁绍清虽在旁陪着,却始终心不在焉,直到郡主来了,照例要同李氏拉拉家常,余娴和她见过后,就被梁绍清带着出去了。
“你莫太哀思了,只消将你阿娘的心结打开,一切病魔自可不攻而破。”余娴安慰他,“也许病重是个契机呢?我见过不少患有心病的人,痊愈之前拖拉了许多年的心疾忽然严重,之后竟就通体舒畅,全都好了。”
梁绍清不予置评,“晌午了,到我小院里用过饭再走吧。”
余娴想着还有些话和他说,便没有拒绝。
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入了院子,禾丰在门口迎了他们进去,仿佛一早预料到她会来似的,饭菜都备的两份。
“我娘的心结,难破得很。”正要用膳时,梁绍清忽然将话题绕回来,“我偷听到了你和阿娘的对话……我就说,你与阿娘素无交情,在王府一劫前还厌恶我,怎么可能来探病呢?原是我爹旧事重提了。”
余娴夹菜的手顿了顿,垂首低声道,“你与萧蔚不合,我已知晓,总归你也不想顺从你爹的意,你娘的态度很明朗了,不如我们联手劝说你爹?虽说不论怎样,我都不会让你爹得逞,但若是能劝服,总好过一场干戈。”
梁绍清却凝视着她,“若我说,我想呢?”
余娴愣住,缓缓抬头看向他,“嗯?”
梁绍清一字一顿,“我想顺我爹的意,我想嫁给萧蔚。”
余娴瞳孔骤缩,“你…你对他……?”她眉头一拧,“不行!这种事讲求心甘情愿,两情相悦!只要我不同意,你休想!”
梁绍清忽然站起身,一步跨至她身前,紧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捞起拉近,抑制着激动,颤声道,“我期待过你与萧蔚和离,等来的却是他升官你封诰,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离开他,可我真的很想时时见你,没有办法了,我想,我真的想!我绝不与你争抢萧蔚,或者说我对他根本没兴趣!我在意的是你!只要能时时见你,与你同出同进,我愿意嫁给他!哪怕做小!”
惊世骇俗的言论,听得余娴浑身震颤,头皮发麻,一句“萧蔚也绝不会允许你插足”就这么被堵在喉咙。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是,她确实有想过,梁绍清一直不愿出嫁,是不是因为爱慕女子?但她从没想过梁绍清爱慕的是自己!也决计想不到,他竟愿意为她嫁给萧蔚做妾!回想种种,萧蔚让她不要与梁绍清走得太近,她终于明白为何。
可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谁管你为了谁?”余娴想挣扎出他的手掌,不住地拧腕缩手,愤然道,“不是你想、你愿意、你牺牲了就可以不顾旁人的意愿!梁小姐,你何必自甘堕落?梁夫人还等着你解开她的心结!如今不是想这些风花雪月的时候!”
“她的心结就是我!就是我对你的心意!”梁绍清紧紧握着她的手,将她拽向内屋,禾丰张口欲言,被梁绍清瞪了一眼,只好咽下劝导,去帮忙遣开丫鬟小厮。
门猛地被关上,梁绍清深切注视她,拽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脖颈上,在她受惊如鹿的眼神中,带着那只手迅速向下游移,余娴骇然,尚未反应过来何意,想要缩回的手又被他钳制住,他一手褪去外裳,衣间那层“胸脯”也随之褪去,她的手被放置在平坦的胸膛上,胸腔中,梁绍清的心脏跳动如鼓,灼热似火。
余娴如遭雷劈,瞪大双眼急急呼气,眼前人垂首凑近,彼此呼吸缠绕中,她听见梁绍清说了一段让她恨不得掘地三尺逃走的疯话:
“我也是男人,萧蔚能给的,我也能给,论财力论身份,我都不输给他!你拒绝了我的沁心饮,在我面前吹嘘萧蔚的美貌,寿宴上送套匣气我,用计逼退阑珊,冰嬉宴上你拿冰块揍我,还不准我说出去,你咬着我的衣袖,不经意间把头埋在了我的臂弯,你的眼神写满了想要救我,在王府中你与我合谋,我第一次抱住你,你轻盈的身体蜷缩在我怀里,后来又一次救了我,这些事情都让一个男人心心念念,心心念念到想把你从萧蔚身边抢过来!抢来抱紧,缱绻,厮磨!阿鲤……我知道我很龌龊,我也想当你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