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和令信冰凉, 握在掌心却暖意丛生。余娴转头看向被春溪捧在双臂间的御赐诰命服,见华光溢彩,珠翠琳琅, 星芒流转,看得她一时怔愣出神。
“怎么了?”萧蔚沉吟片刻,“五品不够,以后还会更好的。”
余娴赶忙摇头,“我是想起爹娘。我爹为朝廷效力二十余年,从一个员外郎, 做到尚书,掌司法管刑狱, 数次亲身入牢以破诡案,体察民情以践律法, 功绩斐然, 只因二十年前玉匣诡事,下过重狱,便不能为阿娘求得一个诰命。而我娘, 曾也是麟南百姓的护身符, 却因玉匣武功尽废,再不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从此困于内宅, 连嬉宴都少去, 又怎有机会让人晓得她坚毅温良的德行,阿娘性子倔强, 有时暴躁凶狠, 旁人不会晓得她的好。”
“你可记得枭山那夜,岳母曾说过:‘杀敌擒寇, 按劳分功,金银财宝坦坦****地拿,若是做了英雄事,却因故得不到好处,至少为朝廷百姓做了实事,无愧于心。’我想,她所谓的‘做了英雄事,无愧于心’,说的便是她自己。”萧蔚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如今海晏河清,亦有岳母效力,她为此骄傲,才会说出这番豪言,你无须为她遗憾。”
阿娘不在乎虚名,饶居一室亦心怀天下,素来只求百姓安居。有荣誉名利拿,便开开心心地拿,若拿不到,她也从未怨过。安抚得效,余娴想通,开怀了些。
说回枭山,她总算寻着机会,同萧蔚捋一捋良阿嬷讲的故事中,有关阿爹的蛛丝马迹。
两人相与步于廊下,遣散周围丫鬟侍从。春溪退去放置诰命服,良阿嬷还没回来,管家在庭院中锯木头,说是要贺乔迁之喜,亲手做一份礼给两位主家,春溪从房间出来后,不打算去扰余娴两人,便到庭院守着大爷,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树枝交错攀遮,廊下光影憧憧。
萧蔚先提起话头,“你出生前,岳父官居从五品刑部员外郎,卷宗记载,他科考入仕后,先只作了个七品小官,直到玉匣的名号打出,他才凭风借力,升至员外。”
“人的怪癖比斑驳的树影状貌还要多,无论是嬉射宴,还是酷刑渊,这些龌龊的嬉戏,竟能拉拢那么多高官,实在不可思议。”余娴思索着,摇头叹道。
“倘若余家祖上就在干这样的事,那么早在战乱之前,私下和余家搭上联系,以残虐取乐的高官便已不计其数。战乱爆发,给他们提供了更多收取生民尸体的渠道,数以万计的尸体无处安置,余家才造出了玉匣。”萧蔚和她分析:“你想,新朝建立后,无数旧朝高官臣服于陛下,但新的官员党羽形成,各部各司都被安插了新人,不再是这些旧朝高官能完全运作得了的,他们也想恢复势力,只好抱团结党。这时候,玉匣出现了,它就像沙漠中的远行人囊中唯一的鸩酒,危险又迷人,不喝,会渴死,喝了,也许有解药。”
余娴稍一思忖便想通了,“他们想借玉匣抱团结党,恢复势力,因为只有共同的见不得人的癖好,能将彼此牢牢拴在一起,但又恐再度与余家有牵扯,曾经残虐取乐的事迹就会败露,被新官讨伐。”
萧蔚点头,“可是玉匣已经找上门了,他们必须上船。因为余家手里肯定有战乱之前,参与过残虐之事的高官名单,余家拿捏着这份名单,他们早就如一条绳上的蚂蚱,谁若不从,不等新官讨伐,就会被余家用手段暗杀,或者,变成玉匣尸骨中的一员。加上他们本就难以在新朝立足,若是再将新的党羽拒绝在外,便是孑然一身,左右不是人。高风亮节的官员终究少见,所以他们不惜再度一头扎进这样残虐的游戏,也要抱团。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有怪癖。”
萧蔚的父亲就是那少数高风亮节之人。薛何如诈降,誓死忠君,又拒绝余家的玉匣党邀请,既不归顺新朝,也绝不抱团结党。只因太过出色,被余家盯上,分明名单上没有他,也想拉他下水,让他也沉沦于残虐他人的“快乐”。
“名单……”余娴眼眸微亮,“你说,在良阿嬷讲的故事中,阿爹被花家的人严刑拷问,逼要的东西,是否正是这份名单?!会不会,阿爹当初是想将其交给陛下,扳倒这些高官?!”
“一定是。”萧蔚私下已捋过几遍,“不然也不会被天涯海角地追杀,成为花家的头号目标。我打算派人去往麟南,再找花家探听一些事。”
余娴驻足,转头看他,“什么事?”
“我打算探听,古往今来的富庶之家,有没有什么鲜为人知的旧俗。”见她不解,萧蔚便抬起她的手,沐浴在阳光下,“被阳光直射的,是阳面,未曾被光照到的,就是阴面。自古有山南为阳,山北为阴的说法。上次去枭山,我仔细观察了余家各处设置,虽有些隐蔽,但似乎总附和着阴阳两面。譬如玉匣中的隧道,我们进去的那边向北,出去的那边向南,并无东西隧道。再如,墙上镶金必镶玉,《山海经》有云:‘其阳多金,其阴多玉。’即山阳多生金,山阴多生玉,你家墙上这样的装饰,成双成对,意在阴阳调和。更如,你们家的祖坟竟设在向北阴面,不见日光,完全与墓穴风水相悖,而随处可见的黄金坟,杂草丛生,不知是埋葬的谁,总之并无人祭拜,却反倒都堆在阳面。”
“嗯?”余娴心中纳罕,她确实奇怪过祖坟风水之说,但阿爹解释是阴面清幽宁静,比起风水来说,他更希望先人不再被打扰,而且湿木丛生,祭拜时燃起香烛,才不会着火。其余的阴阳之说,她从未注意过,此时细回想一番,确实是这样,“有什么说法吗?”
“我姑且有个猜测,余家祖上也许信奉一些奇怪的俗约……实则,昨夜你走后,我查阅了书籍,并未找到富商之家有何离奇俗约,至多是要时时拜神招财,但从未与阴阳之说沾过边。”萧蔚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叹道,“告诉你也无妨,只是觉得这与阴阳之说的猜想有些可怕,还是希望落实之后再同你讲,否则,你可能会睡不着觉。”
他都这么说了,不是全把人的好奇心勾起来了么。余娴拧眉,一边眉学他常常单挑起的样子,狐疑地盯着他,“我连玉匣都看过了,那便是将世上最肮脏的人心看过了,还会怕什么吗?”
萧蔚抬手抚平她的皱眉,正色道,“会怕更肮脏的人心。”
余娴默然。
“小姐!姑爷!”不知觉走回了庭院,蹲在大爷身旁的春溪站起身向他们福身,欣然道,“快来看大爷做了什么好东西!”
满庭的木屑堆积,几乎将大爷淹没,春溪刨开了些,才露出人。只见大爷右手拿着一块实木,左手几个指间夹拿着凿子、刻刀等用具,地上放着几张稿纸,其上用炭笔勾画出了一只狐狸伸着爪子,在河畔撩惹一尾锦鲤的图样,炭笔粗糙,狸与鲤的神韵却十足生动。他手中的木头只初具雏形。
“大爷还有这样的手艺!”余娴指着木像惊呼,“这图样和我出嫁时,阿爹送我的一方玉匣上的图好像!”她站直身,转头看向萧蔚,“就是我送你那一方,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有好好收藏。”萧蔚垂眸,凝神看着那稿纸,指着上边的图样,“与其说,不知大爷还有木雕的手艺,不如说,大爷徒手起稿的技法,教人咋舌。我们方才在廊下走过半圈,至多花了两刻钟,要雕刻至此,少说也要两刻钟,也就是说,大爷你无须深思熟虑,起手就能落笔定稿,且使图样神形兼备,可媲美精雕细琢的珍匣图案……还有,大爷你徒手就能画笔直的直线和这么流畅的曲线呐?”
他这样说,余娴和春溪才仔细地去观察图样,那河畔几个边角都由直线截断,锦鲤的脑袋弧度与浑圆无差。一声惊叹,春溪拍手附和,“对对对,奴婢是眼见着大爷拿炭笔在纸上舞了几下,立马就开始雕刻了!并未用尺!”
“从前陪阿娘去打首饰,我见过不少玉石匠人和木工,他们好像真没有这般熟稔。”余娴沉吟问,“大爷以前学过?”
大爷摆摆手,有些脸红,挠头不好意思道,“嗐,年轻时讨饭的手艺!从前做工总要照看几个小孩子,常常给他们摆弄这些东西,熟能生巧罢了!哪有那么神!”
“从来没听大爷说起过家里人呢。”余娴转头看萧蔚。后者也摇头,彼时他是令手下人帮他去雇佣管家的,手下随意雇了一个大爷来,正因身家背景都干净,他才将其留下。
“因为他们死得早哟。”大爷并不避讳,只是皱着眉回忆一阵,啥也没想起来,“其实我也有些不记得了,有时候能想起些,知道他们是死了,有时候又迷迷糊糊的,觉得还活着。嗐,我连自己本名都记不起,也不晓得哪些记忆是真,哪些是假。反正我找不到家人,就自己出来做工,现在的大户人家都不要外工,总觉得会有异心嘛。所以我找了许久,才被家主雇来。其实我挺能干的,给人当管家,也当了好几十年了,脑子和记忆的这个问题,你们不用担心。”
余娴笑出声,“我没有担心过。多亏大爷帮忙打理,我甚至从未沾惹家宅之事,还承您的好,落了个贤名呢。”
“那就好!那就好!”大爷高兴,拍着胸脯跟她保证,“这木雕做出来,保准你喜欢!瞧好吧!”
萧蔚蹲下身,拿起稿纸接着细看,“难道别有奇特之处吗?”
“有啊!”大爷将木块在手中掂了掂,正待要说,又忽然皱眉,“我这会儿说了,还有何惊喜可言?俩主子别围着了,快散开,我都瞧不见光了。”
余娴退了一步,又忍不住关心他,“大爷,您都年过半百了,弄一会多休息吧,也不急。去了新府,不还是您当管家么,届时慢慢做也行。”
“只是年过半百?我瞧着这么年轻?”大爷一笑,“我已经年近古稀喽!”
他花发斑白,但精神矍铄,腿脚也很方便,不论是走还是跑都迅疾如风,若不是自己提起,谁也不会当他是个老人。
“走吧。”萧蔚放下画稿,牵着余娴离开。
稍走至远处,萧蔚仍在沉思,余娴转头看了他两眼,忍不住问他,“你怀疑大爷有问题,在撒谎打发我们吗?”
萧蔚摇头,“我只是觉得大爷的画稿太过出神入化,有些惊讶。”
余娴却不以为然,“大爷都年近古稀了,六十多年的画技,练成这样,岂不正常?我们寻常见到的,都是只有三四十年技艺的画师,包括我们自己,画龄太短,并不成熟,难得见一个老匠,当然觉得厉害得超出常人。而且,我知道一些天赋异禀的画师,尚在孩提时,就有把控画线的力道与手感了,大爷这个岁数,不稀奇呀。”
萧蔚颔首,“也许是我想多了。”
“别说这个了,既然你的手下人要去麟南,帮我给外公带一封信吧!”余娴拉着他往书房走,“我想告诉他,咱们升官封诰,发财乔迁的好消息!这样外公就不会对你有偏见了。呃,也许会更有偏见?”
萧蔚点点头,一顿,面色微滞,愣然问道,“外公也对我有偏见?有什么偏见?”
“噢,不是像我阿娘那般针对你,他是对每个当官的都有偏见。因为我阿爹当官,阿爹拐走了阿娘,他不高兴。而且外公原本一直秉着陈家祖上的家训,不参政事的,如今却要给朝廷供应兵器,我们之前不是猜测过么,现下几乎可以确定,这件事也是因为阿娘去救阿爹才促成的嘛,所以外公肯定不喜欢官场弯绕,也讨厌当官的。”
转眼来到书房,余娴坐到桌后,想找信纸,下意识拉开抽屉,一方匣盒压着一封信,信封醒目,有些眼熟,她想起些醉意朦胧时荒谬的事,抬手想去翻信,却另有一只手迅速地拿住了上边的匣盒。余娴眼疾手快,同时与这只手压住匣子。
“嗯?”她微微挑眉,转头看向手的主人萧蔚,见他神色慌张,她才反应过来他不是要抢信,而是误以为她要看这方匣子,蹙眉探究地盯着他问道,“这匣子里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吗?”
萧蔚垂眸抿唇,登时双颊滚烫,耳梢发红,半晌才抬眼,缓缓拿开手,哑声道,“无甚,你看吧。”
他神情诡异,清骨娇颜若妖。余娴很久没见他这样慌乱羞怯过了,顿时心慌意乱,犹豫了好一会,才打开匣盒。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根青绿色的发带。是她昨夜捆束长发的那根绸带。
这……有何好藏的?余娴狐疑地执起,抬眸觑他。
却见萧蔚出神地凝视着她将绸带拿在手中的模样,双目赤红,并微微张口喘息。
她似懂非懂,恍惚间侧颊也烫红起来。
直到下一刻,一股侵略性极强的麝香气味爬进她的鼻间。
她一愣,低头看向沾惹并散发出这味道的绸带,又偏头看向萧蔚,状似了然,“…你熏的新香吗?”
萧蔚双目迷蒙,脸似滴血,本沉浸在她低头轻嗅绸带的举动中,闻言抬头,也是一愣,“…啊?”她不懂?她不懂?下一瞬,他的眸中掀起滔天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