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气氛僵冷, 一时间万物皆喑。
地上的卷宗散开,那黑色的大叉像是催命的刀剑,一刀一剑交相呼应暗藏着无尽的帝王威严与杀意。
皇帝厉目如炬, 隐含怒火。
“你既知为臣之本分, 焉敢违抗朕?”
“大郦律法乃太宁帝在位时所创,取历朝之所长,弃糟粕与短缺, 齐朝堂与民众之建议, 方修得一套刑罚之法。臣审理此案依据的是第一百七十三条,凡通奸者, 男女皆刺配流放。陛下以为臣刑罚太轻, 那臣只好参照第二百十一二条,凡御下不严者,可酌情追究其主之责。”
殿中的宫人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死气在空气中漫延,沉沉的压抑不停在堆积,仿佛在酝酿一场腥风血雨。
上座是神色不虞的帝王,下面是平静不惧的臣子。无论帝王的怒火有多汹涌, 直面怒火的臣子却丝毫不见退怯。
天子犯法从来不会与庶民同罪,若有罪一定在民,天家永远无错。
后宅乱成那样,妾室们之间相互残害, 难道姬言真的不知道吗?事实上他不仅知道,而且还颇为乐在其中。他视那些女子如玩物,自己则坐山观兽斗, 越是血腥就越让他兴奋。
这样的劣根性,皇帝也有, 只不过皇帝更加怜香惜玉一些。
“好,既然是依法,那你说说看,该如何处罚老六?”
“或笞刑或以钱赎。”
“那就笞刑,笞十,你亲自监刑。”
自大郦建朝至今,凡因不作为而受到处罚之人,大多数都以钱赎之。皇帝金口这么一开,姬言就成了第一个受此刑罚的皇子。
谢弗领命,告退。
宫人们皆以为皇帝必然恼了谢弗,却不知帝王心思最是难测。他自诩正盛年,如何能容得下觊觎他江山皇位的人。皇子朝臣们越是人心浮动,他的猜忌心就越重。
一个连皇子都不愿意包庇的臣子,他有理由相信对方是一个没有站队的纯臣。一个在他在后宫举止不端的皇子,哪怕是没出什么事也招了他的不喜。所以他此举一是磨砺了手中的刀,二是在警告蠢蠢欲动的儿子们。
江山是他的,皇位也是他的。
谢江能用,其子也是个能用的。
“这个谢益之,还真像谢江,父子俩一样的固执。”
他身后的老太监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回道:“有其父才有其子,穆国公最是忠心耿耿,谢大人也必定是如此。”
“谢江这个儿子,还真能以一抵十。”
忽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一旦他认真去想,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下意识皱眉,两穴隐隐作疼。
谢弗一回到刑部,即命人去传唤姬言。
姬言一听刑部传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去的人拿的是刑部的传唤文书,文书上写明要他亲自前往配合查案。
他自然是百般不情愿,磨蹭了许久才到。
一进刑部,早已就位的差役将他拿下,不由分说将他按在行刑处。他当下勃然大怒,喊着要见吕大人。
有人过来,脚步沉稳。
入目的是黑色翘头官靴,然后是深绿色的官服。
“此案由下官负责,六殿下有什么疑问,尽可询问下官。”
“谢益之!”
姬言抬头,正对上谢弗那张清冷又不失俊美的脸。
“你来得正好,快快让这些人放开我。”
“律法言明,凡御下不严者,可酌情追究其主之责,或笞刑或以钱赎。”
“我还没有钱吗?你快让人把本皇子给放了,要多少钱子我让人送来便是。”
“六殿下不可以钱赎。”
姬言一听这话,眼里瞬间冒火。
“好你个谢益之,你竟敢公报私仇!”
谢弗背手而立,神清而气闲。
“下官与六殿下,何来的私仇?”
“有!”姬言气极,“这些年你对我不冷不热的,明面上瞧着你对我恭恭敬敬,私下里必是已将我恨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人最是心胸狭窄又记仇。你是不是还记着小时候被关在冷宫里的事?”
谢弗闻言,面色毫无变化。
他第一次进宫没中算计,姬宣自然是不会善罢甘休。当他第二次进宫时,便假装上当受骗,被听从姬宣吩咐的姬言给关在了冷宫的一个破殿中足足一个时辰。所有人都以为他受了苦,却不知他当过乞丐,能适应任何糟糕的环境,且泰然处之。
他记得为了安抚他,太后赏了许多东西给他压惊。
“下官不喜欢记仇。”
他喜欢当场就报了。
这话姬言不信。
如果不记仇,为什么这些年任凭老四如何拉拢都不成。分明是对老四心存记恨,对他也有埋怨。
“你若真记仇,那也怨不上我。我也是不知情的,真以为是要躲猫玩。把你藏好后,我刚一出门就摔了一跤,嘴都磕都了血,牙都磕掉了一颗。”
其实是掉牙了。
姬言有些话倒是没说错,这事还真怨不上他。他却是不知道,自己之所以摔跤是人为所至,而那个真正应该被记仇的人正是被谢弗亲手杀的。
谢弗走近,居高临下。
“下官依法办差,还请六殿下行个方便。”
姬言刚要说什么,板子就落了下来。
“啊!”
他的生母淑妃当年生他的时候不过是个贵人,但因着是皇帝跟前侍候的得用之人,倒也有几分体面,所以他自小没吃过什么苦。
以他的身娇肉贵,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笞责,是以惨叫声随着板子一次次落下,一声比一声凄利。
“好你个谢益之,你这是以下犯上,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要去父亲那里参你一本!”
“六殿下有所不知,下官刚从宫里出来。”
什么?
姬言又是一声惨叫,仿佛那板子打的不是他的身,而是他的心。
父皇果然是猜忌他了!
这分明是借谢益之的手,对他以示惩戒。
十板子用时不多,很快就打完了。
皇子府的侍卫赶紧上前,将他扶起。他背臀全是火辣辣的痛,眼睛里的火都快窜了出来,不掩恨意地怒视着谢弗。
“今日之事,我记下了。”
“六殿下慢走,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就不送了。”
姬言心里那个恨哪。
他不敢恨皇帝,只把所有的账都记在了谢弗头上。
此事很快传了出去,阖京上下又是不小的震**,传言更是满天飞,飞得最高最快的就是姬言被皇帝所厌的消息。
隐素听到这个消息时,谢弗已经下值。
谢弗直接去到正院,谢夫人一看到他就笑得合不拢嘴,催他赶紧回自己的院子。他不明所以,下意识看向石娘。
石娘也在笑,道:“世子爷快些回去吧,少夫人还等着呢。”
以往他下值来正院,母亲和娘子都在。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看母亲和石娘这一脸的欢喜,应该是好事。
他行礼告退,回的是离正院较近的新院子。新院子是为他们成亲所用,原本就布置的比较喜庆。
一进院子,他便觉出有些不同。院子里的角落都挂上了灯笼,搁在屋前的花也被移到了两边,还多了两个眼生的婆子。
下人们见他回来,齐齐退到屋外。
屋内的布置也有变化,一些容易碰到的物件都被挪到一边,地上全铺满了细毛毯子。墙上还多了两幅画,一幅是童子蹴鞠图,一幅是六男童两女童的婴戏图。
掀帘进到内室,一眼就看到歪在软榻上的隐素。她穿的是石榴红的宽松常服,红衣墨发越发显得肤如雪。
娇憨的小脸写满欢喜,清澈的眼中满是笑意,晶晶亮亮地看着进来的人,嘴巴不自觉微微地扬起。
“母亲有没有告诉你?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谢弗点头,面无表情。
从一开始他有所有疑,在看到那两幅画之后已能确定。
所以他真的要当父亲了吗?
隐素勾了勾手指,他听话地坐过来。
“是不是害怕了?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谢弗又点头。
他害怕自己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父亲。
“那你开心吗?”
他摇头,又点头。
这种感觉说不出来,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挤进了心里面,很突兀又很充实,让他害怕的同时又满是期待。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开心的。
“开心就好。”隐素抱住他,“我也很开心,因为从明天开始,我就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不去学院了。大夫一诊出喜脉,我当即就派人去给大师兄二师兄报喜了。母亲还以为我是迫不及待地与人分享喜悦,却不知道我就想偷懒而已。”
请大夫的事她没有瞒着谢夫人,谢夫人还当她是哪里不舒服,等到大夫说是喜脉时,谢夫人当场愣住。
等谢夫人缓过神来之后,便是一大通的操作。说是怕她夜里出来看不清,所有在院子里多挂了几个灯笼。怕她磕着绊着,任何碍眼的东西都被挪了位。
她拉过谢弗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夫君,你要当父亲了!”
父亲这两个字,如同一块巨石投进谢弗的心湖。
他这辈子有个父亲,一是继父,一是生父,一是养父。在他心中唯一能称父亲的,只有养父穆国公。他杀了继父程官人,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夺走生父的江山和皇位。像他这样的人,没想到也能当父亲。
隐素觉察到他情绪的不对,问道:“听说你今天给姬言用刑了,事先你是不是进宫了?”
论表面功夫,他自来做得很好,若不然也不会有崇学院之光的美名。
“是。”
“他借你的手给姬言用刑,不就是因为姬言差点给他戴了绿帽子,所以在他眼里可不分什么儿子臣子。他那样的人,永远只知道唯我独尊。他以为真有人爱他,以为他坐拥江山美人儿女成群,迟早有一天他会发现自己是真正孤家寡人。”
谢弗闻言,眼眸微垂。
不急。
到时他会亲口告诉那个人。
只当是报答对方的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