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仪宫。
端妃阴沉着脸, 后槽牙都快磨烂了。
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香雅小产,如果不是傅氏没见过世面,饿死鬼投胎一样在中秋宴上胡吃海喝, 香雅又怎么会起意喝粥。第二次是娘家出事, 都怪傅氏眼皮子浅盯上了张家捞得那点油水,把他们苏家给拖了进去,害得她弟弟侄子被斩。这一次她计划周密, 若不是傅氏又冒出来, 此时她已经成事了。
她一掌拍在桌子上,袖子那么一扫, 茶啊盏啊的碎了一地。瓷器的碎片洒得到处都是, 有一几小块还崩到了门外。
“贱人!”
声音之大,听门一脚迈进门槛的人身体抖了一抖。
“母妃,您这是怎么了?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刘香雅被宫人扶着,进到殿中。
刘香雅是刘太后的侄孙女,背后还靠着忠勇侯府,端妃一直对这个儿媳妇很是看重。哪怕四皇子死后,也没有呵责过半句。然而自打刘香雅小产之后, 端妃对她是半点情分都没了,甚至还怨对方是克夫克子的命。私底下没少骂她,骂她克死了自己的儿子和孙子。
“你正在坐小月子,不好好养着身子, 成日乱跑做什么?”
这话说得怨怼,还在气上回刘香雅帮隐素说话的事。
刘香雅苍白的脸上血色退了一分,道:“儿臣是来和母亲告别的。”
端妃“嗯”了一声, 表示自己知道了。刘香雅又说自己也宫之后不会住皇子府,而是去京外的庄子上休养, 端妃听到这话也没说什么。
当初端妃看中的是刘香雅背后的忠勇侯府以及刘太后的势力,对刘香雅本人一点也看不上。刘香雅长得娇娇弱弱,全无端庄大气之相,以世俗的眼光来看不堪为大妇。
这一点刘香雅自己也知道。
刘香雅原本已经告辞,人也快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问了一句:“母妃,您真以为儿臣肚子的孩子是被谢少夫人所害吗?”
从出事以来,端妃心中一直有怨。
如果不是碍于刘太后和忠勇侯府,她早就对因为嘴馋而害得她没了孙子没有希望的儿媳妇破口大骂。
她目光极冷,“本宫知道不是她,但如果不是她,那些人又怎么会顺利得手?”
“母妃,那可是中秋宫宴。这些年来凤印一直在太后娘娘手中,您又有协理之权,您真的觉得后宫其他人有这个能力在宫宴之上对我下手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儿臣没什么意思。”刘香雅在她锐利的眼神中低头,“儿臣那一桌的东西,每一道菜都被下了毒,儿臣再是小心也逃不掉。”
端妃心下一惊,后背缓缓升起一股寒意。她的手不自觉死死扶着桌子,用力到面目都有些扭曲。
是陛下!
她颓然地垮了身体,只剩满眼的惊惧与空洞。
为什么?
她经历了丧子之痛,陛下应该垂怜于她,为何却是绝情地除掉她最后的希望?难道在陛下心中早已有储君人选?
是老六吗?
她怀疑六皇子姬言的时候,姬言正在喝安神汤压惊。
他离宫之后,是越想越后怕。
原本他是赏花宴后面的偏殿中等候,他记得自己喝完茶之后好困,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等他再一睁眼时,竟然是在先皇后的安乐宫。当时他真是吓坏了,仓皇之中撞倒了屏风,这才惊动了外面的人。
所幸一切有惊无险,父皇似是也信了他们的说辞。
到底是谁神不知鬼不觉把他弄去了那里?
他惊疑着,恐惧着,只觉得风声鹤唳四面楚歌,吓得回去之后闭门不出。一心想着如何消除皇帝对自己的猜疑,再也没心思去想什么选妃一事。
谁知他不出门,后院却是接连起火。
先是一个妾室害人反害己,自己误喝了给别人准备的毒茶而亡。侥幸逃过一劫的小妾惊惧之下被诊出身孕,一时成了后院新宠。谁知新宠没有风光几日,又被另一个妾室揭发奸情,指证那肚子的孩子正是与人私通的结果。短短数日,他是经历了被人弹劾内宅不修私德有亏,后又被戴上了最令男人觉得耻辱的绿帽子。
这桩案子本属于京畿衙门所管辖,但因着皇嗣一事关系重大,便移交到了刑部,受理此案的正是谢弗。谢弗以最快的速度审完案子,应皇帝的召见进宫回话。
以前他入宫,都是以穆国公府世子爷的身份,这次是他第一次以命官的身份入宫。甫一踏进宫门,莫说是宫女嬷嬷,便是御卫太监也不由得多看他两眼。
那矜贵无双的从容不迫,世无第二的芝兰玉树,当真是青天官服迎风斩,玉面神颜冷如刀,令人赞之叹之。
前殿比后宫更能彰显至高无上的尊贵,最为醒目的就是那尊青龙石雕。身似长蛇龙角似鹿,正欲腾空飞升而去。
太监在殿外通传,皇帝听到声音后抬头。
逆光之中,一身深绿獬豸官服的年轻人进了殿,像是明月破空而现,忽然之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皱了皱眉,脑海中隐约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对方究竟长什么样子,更是不记得对方叫什么名字。
难道他真的年纪大了?
不。
他正值壮年,千秋鼎盛,何来老字一说!
那些个不懂事的儿子们和居心叵测的臣子们,哪个不是盯着他的皇位,一个个巴不得他早日驾崩。
简直是不孝不忠!
他面色沉沉,威严之中又有乾坤独断的霸气。
谢弗上前,将卷宗呈上。
这个案子不复杂,查起来也容易,只是拨出萝卜带出泥的,没少扯出六皇子府的一些后宅破事,大多都与争宠残害皇嗣有关。
粗略一算,死掉的妾室有十余人,那些没能生下来的孩子居然有近二十个之多,气得皇帝雷霆大怒,一掌拍在龙椅上。
他之所以生气,一是怒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将后宅弄得乌烟瘴气。二是恼所有人都说老六风流潇洒,性情最是像他。
殿中一片死寂,空旷而肃静。
谢弗微垂着眸,看上去恭敬而平静。
皇帝眯了眯眼,示意他再上前一些。
“朕若是记得不错,你和老十老十一是同一年的吧?”
“是。”
皇帝忽然叹了一口气,老四死了,老七被贬,老六差点让他蒙羞,其他的不是平庸就是懦弱,能当大用的没几个。
一众皇子中,品性才情最为出众的是老十一,可惜老十一从娘胎带出来的弱症,太医说恐怕今年都熬不过去。同样是从小体弱,这孩子近年瞧着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好,而老十一却是日渐衰弱,已然是快要油尽灯枯了。
老十倒是老实本分,无奈太忠厚无能了一些,委实是有些拿不出手。他一堆的儿子,如今看起来没有一个比得上谢家这根独苗。
穆国公曾说过,得此一子,胜过无数。
一时之间,他居然有些嫉妒。他的目光落在卷宗上,当看到那小妾和奸夫的判定只是流放时,他不太赞同地拧了拧眉心。
胆敢羞辱皇族者,非凌迟不能解恨。
他在卷宗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叉,意思不言而喻。
这就是帝王。
顺者昌,逆者王。
臣子之于天子,无非是棋子与刀剑。有人为棋,有人为刀。棋子要听话懂事任人摆布,刀则指哪打哪所向披靡。
穆国公府就是姬氏帝王手中最好用的刀,穆国公是披荆斩棘的名刀,而谢弗就是还未历练出来的新刀。
持刀者最喜欢足够锋利的恨,若是新刀,还得要再磨一磨。
“近佛者善,益之,你还是太心软了。”
善?
他么?
谢弗眉目依旧垂着,长睫与其阴影完完全全遮盖住他眼底深处的暗沉与戾气,让人窥不见一丝一毫。
他记得第一次入宫时,他就见到了这个男人。他听着这个男人恩赐般地夸奖他,还说他长得像父亲。
何其可笑。
他明明长得像元嬗,几乎像了有五六分,而这个男人居然一点也没有认出来,还说他像毫无骨血关系的父亲。
那时他就知道,这个男人早已忘了元嬗。
元嬗不顾一切生下他,又厌弃于他。而这个所谓的生父,压根不知道他的存在。哪怕他就在眼前,也认不出来。
这般荒**无度风流成性始乱终弃之人,竟然是一国之君!
既然觉得他太心软了,那他就硬一些。
“若要严惩,六殿下也难逃其责。”
皇帝闻言,面色一沉。
“你说什么?”
“回陛下的话,臣以为六殿下有监管不当之责。”
冰玉相击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
皇帝的目光徒然变得无比凌厉,直直地看着他。“你再说一遍!”
“依大郦律法,仆从行凶,主家也要被问责。事发在六皇子府,共计八条人命,全是六殿下的妾室。臣以为,六殿下难逃纵容妾室相互残杀之责。”
这下皇帝的脸都黑了。
他是喜欢用刀,越锋利越好。但若是这刀不听话,胆敢相向主子的话,要么教之掰正,要么毁之。
“依你的意思,是想定老六的罪?”
“非臣之权,而是大郦律法之威。”
皇帝冷哼一声。
将那卷宗重重甩过来,“你要记住,大郦姓姬!而你姓谢!”
谢弗缓缓抬眸,一字一字。“臣不会忘,臣永远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