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娘在正院门口张望着, 等到远远看到谢弗和隐素朝这边走来,急忙将人往里面请,然后笑吟吟地进屋回禀谢夫人。
谢夫人命下人上了点心, 然后满心欢喜地亲自沏好茶水。茶水刚刚斟好, 儿子儿媳已经到了眼前。
她抬眼之时,不由得满心欢喜。
眼前的一对璧人容貌出众晃人眼,直叫人感慨何为造物者的偏爱。这般郎才女姿的一双小儿女, 如何不让人见之心生愉悦。
外面发生的事她已悉知, 但还是很认真地听儿子儿媳重又说了一遍,对于谢弗的处理她很是满意。
林氏之于她, 无异于如蛆附骨如鲠在喉。这些年她不敢动也不能动, 除了视而不见之外毫无办法。如今能彻底甩掉那一家子,莫说是别说是搭进去一间铺子,便是两间三间又如何。
“你父亲那里不用担心,我去信说。”
儿子媳妇替她出了头,善后的事她来处理。
“那就有劳母亲了。儿子也是为了张家人着想,他们早已是良籍,总不能让世人一直误以为他们还是我们谢家的奴才, 影响了张家子孙们的前程。”
“是这个理,你父亲定会明白你的一片苦心。”
谢夫人越发满意,满意儿子的行事稳妥。
至于,这件事算是有了一个结果。
石娘已经张罗好饭菜, 一家三口一起用了饭。隐素的好胃口大饭量再一次带动了谢夫人,谢夫人本就心情好,自然是又多吃了半碗饭。
饭后谢弗和隐素陪着谢夫人说了会话, 然后一起离开。
夜色中的亭台回廊越显幽静,假山奇松更是默然无言。下人们在前后打着灯笼, 灯笼的光在他们四周晕开,将他们的身影拉成诡异的形态。无论是长直还是折曲,两道身影始终离得很近。
一路沉默,沉默到让隐素觉察出些许的不对劲。
这男人怎么了?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到底又发什么疯?
回房后,她屏退下人。
“你怎么了?”
谢弗垂着眉眼,立在窗前背对着她。
她拧着眉心,看来自己的感觉没错,这男人不知哪根神经又不对了,不知是生自己的闷气,还是在和她闹别扭。
“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怎么了?”
“你说我道貌岸然。”
就这?
“我是在夸你。”
“娘子,真的是在夸我?”
“当然。”隐素无比认真道。
谢弗慢慢转身,缓缓抬眸。原本清如明镜的眸子像被黑暗笼罩,幽暗到让人心生恐惧,恐惧与黑暗之中未知的力量。
“那个人姓程,外人都叫他程官人,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个谦谦君子。他待人亲和常行善事,见人三分笑从不与人争执红脸。他会在人前夸我懂事孝顺,转眼就将我关在柴房中打得皮开肉绽。我以为这样的人,才能被称之为道貌岸然,且深恶痛绝。”
程官人最会做表面功夫,在世人眼中是不仅是一个好丈夫,还是一个好父亲。那个叫元嬗的女人最喜欢程官人道貌岸然的样子,为此常常忽略柴房里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儿子。
他如何能成为自己最憎恶的那种人!
戾气四起,隐素的心为之一颤。
梦中那个赤眉红目如疯如魔的男人再次出现在她眼前,烽火自眉梢起,烈焰从眼底生,一双腥红的眸子晦暗幽深,正她的注视下涌动着深不见底的漩涡。
糟了!
她好像踩了雷,犯了这男人的大忌。
如果有人说她像一个最为讨厌的人,她一定也会生气。而那个程官人对这男人来说绝不上是讨厌这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痛恨至极。
怎么办呢?
她突然扑过去,一把将状若疯魔的男人抱住。
“夫君,我错了,我不应该说你道貌岸然。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表里不一,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样子。”
“当年她也很喜欢。”
完了。
事情更糟了。
“夫君,我不是和你说过嘛。人本来就有很多面,哪怕是看上去差不多的人,实际上也是天差地别。我喜欢的道貌岸然,和她喜欢的道貌岸然也不一样。就好比天下美人那么多,我也可以被称之为美人,那别的美人和我能一样吗?”
“不一样。”
“那就不是了。美人不一样,道貌岸然也不一样。我不会因为别人是美人,就觉得自己和别人一样,所以你也不能因为你表里不一,就觉得天下表里不一的人都和你一样。你要相信你只是你,任何人都不可能是你,你也不可能是任何人。而我喜欢的人是你,在我眼里你就是世间的独一份,谁也不能代替你。我这么说,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妈呀。
她自己都快被自己绕晕了。
但愿这样的能糊弄过去。
“你是说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都喜欢。”
“对。”
可不就是这样。
须臾间,阴戾的气氛渐散。
她小心翼翼抬头望去时,对上的是一双重回明镜的眼睛。那眼睛太过通透清明,倒映出她的样子。
太好了,总算是把这男人给哄好了。
“夫君,你可夫妻之间最忌讳的是什么?”
“是什么?”
“是你猜我猜,彼此都不明说。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因为一方不问另一方也不说,久而久之就会变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所以夫妻之间贵在沟通,身体要沟通,心事也要沟通,才能恩恩爱爱两不疑,快快乐乐到白头。”
夫妻之间沟通为王,如果不及沟通,再好的感情也会在猜忌中慢慢变味,最后走到伤心情淡的地步。
“娘子说的极是,为夫以后一定遵循。”
隐素眉眼一弯,重又窝在男人的怀中。心道看来这男人还挺好哄的,且还是一个有错就改,听话受教的乖学生。
她没看到的是,谢弗眼底深处的幽火。
身体沟通,心事也要沟通。
娘子所言深得他心。
甚好。
……
张家那事还有后续,只是后续之事却是和穆国公府无关。
大郦开国之初重武,太宁帝最是倚重武将与兵士。因着国库吃紧,曾号召世族大户自愿捐物捐资。当时响应者众多,令太宁帝龙颜大悦,便将此惯例延续至今。
只不过捐物捐资打的是自愿的名头,除了让捐赠者博得些许美名之外再无其它的好处,所以后来行此事的人越来越少,捐赠的东西也越来越不显眼。或是自家的旧衣物,或是陈年的旧粮。这些东西先由户部统计,然后送至兵部库司,再发到将士们的手中。
然而世间的很多事,总会被人钻空子加以利用,到后来完全变了性质。这些白来的东西积少成多,有人看到了它的生财之道。
所以原来张家人捐到军中的那些布,和许多人捐出去的东西一样,压根就没有送到将士们的手中,而是经了户部的手之后,直接变成军需物资,省下来的银子也全进了当权者的口袋。
这事一被捅出,户部再次受到震**。
之前方大人被彻查时,倒台的都是方大人一派的员,并未牵连户部尚书苏大人。而此次再起波澜,苏大人没能幸免。
苏家一出事,连累的是宫中的端妃。
端妃姓苏,正是苏大人嫡亲的姐姐。
自古以来帝王最忌讳的事有二,一是臣子们有不臣之人,妄图谋逆篡位。二是臣子们贪赃枉法,损害皇族利益。
皇帝下旨查抄苏家,最后扯出的不仅是苏大人以捐物充军需的事,还有他这么多年克扣军饷的事。其数额之巨令人咂舌,光是藏银子的地库都有三个,一个在京中两个在京外。
初时端妃还为自己的喊冤,到证据确凿时彻底傻眼。
苏家胆子之大,让皇帝龙颜大怒,一气之下砍了苏大人和其子的脑袋。一道流放的圣旨下去,苏家老小哭哭啼啼地被押解出京。
端妃表面上看未到影响,妃位没有任何的变化,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应该已经失了势。她这一失势,最为高兴的人就是淑妃。
原本淑妃出身就低,若不是因着自己是皇帝身边的老人,又生了一个最像皇帝的儿子,怎么着也坐不上四妃之一的位置。
早在有朝臣请立皇后时,她和端妃云妃就是热门人选。如今端妃失了竞争的资格,云妃又是个不喜欢掺和的,她自然以为自己最有可能被册立为后。
京中的风,从来都是自宫中而出。后宫的风向,指引的往往是国运的方向。不少人都在猜,淑妃母子怕是要出头了。
六皇子姬言正妃之位一直空置,以前惦记的人不多,如此一来却俨然成了香饽饽,于是淑妃也顺势举办了一场赏花宴。
此次赏花宴,赏的是**。
各种名品**堆砌出宴会的场地,姑娘们姹紫嫣红地穿梭其中。有的吟诗有的作对,言笑晏晏如一只只翩然的蝴蝶。
德院的学生一大半都在邀请之列,隐素这个已婚之人也被捎带。她本不是想凑这样的热闹,若不是因为傅丝丝私下捎话,说是想见她一面,她还真不愿意来。
宴会开始不久之后,她向淑妃求了一个恩典。淑妃本就想拉拢傅丝丝,更想拉拢穆国公府,当然乐得给她这个面子。
她去的时候,傅丝丝不在殿中。笼子里的鸟儿可能有些灵性,见到她之后突然活泼了一些,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宫人认得她,对她极为恭敬。告诉她自家娘娘刚刚出门,说是要去淑妃娘娘的赏花宴上凑个热闹。
傅丝丝肯定是去找她了。
宫中路很多,走岔了也是常有的事。
她这般想着,赶紧折回。
路上遇到的宫女太监很少,走到略为清静处时,有一个宫女从她身边经过时,因着对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步伐也和其他的宫女略有不同,她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还未到赏花宴,远远听到悠扬的琴声,心知花宴上有人表演琴艺,远见淑妃娘娘正听得认真,身边并没有坐着什么人。再往两边看去,也不见傅丝丝的身影。
难道是傅丝丝走得慢,人还没有到?
她没有进去,索性在外面等着。
一刻钟后,傅丝丝还没有到。
她心紧了紧,不知为何突突直跳。
上次云妃娘娘设宴时,云秀和姬觞是露过面的。那么这次淑妃娘娘也是意在选妃,姬言应该也会出现。
如果姬言今日也会进宫,现在在哪里?书中的情节跳进她脑海中,一个声音告诉她,事情有些不对劲。
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她立马重新倒回去。
她步伐极快,看着和小跑差不多。一路不停地跑到遇到那宫女的地方,循着隐约的印象走进一条岔道。
岔道通幽,尽头是一座宫殿的后门。门从外面上着锁,看上去应是无主之宫。宫墙极高,华丽的飞檐翘角与蓝天白云相互辉映。
左右四下都无人,她借着力翻过了墙。墙内一片安静,毫无人气。地上倒是打扫得极其干净,雕窗上也看不到半点灰尘。
这确实是一处无人居住的空殿。
皇帝好女色,又常从民间带女子进宫,据她的所知宫中还真没几个空置的宫殿。如此华丽大气的宫殿,更不可能无缘无故空着。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是已故先皇后生前居住的安乐宫。
安乐宫的正门朝南,若是从正门而入,谁都会知道进的是什么地方。然而她所处的位置是后门所在之地,如果不是从空中俯瞰外人还真不知道这是哪里。
皇后住的地方,自然是不小。
正殿偏殿次殿房间不知多少,如果一一去找根本不现实。她望了望头顶的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看向正殿所在的位置。
此处无人,她也不用伪装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朝正殿而去。一眼看到正殿门上的锁是虚带着的,她心里悬着的那把刀终于落下。
推门进去,直奔内寝。
富贵之气扑面而来,她顾不得欣赏。一把掀开绣着龙凤戏珠的华丽幔帐,沉睡不知的傅丝丝映入眼帘。
果然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