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香雅这一胎承载了四皇子一派和端妃所有的希望, 如今孩子没了,端妃的愤怒可想而知,便是刘太后也跟着心情抑郁。
很快宫中传出消息, 说是太后娘娘病了。
刘太后病倒的第三日, 宫中有召见隐素的口谕到穆国公府。说是听闻隐素擅琴,琴音能替人排忧解难,特命隐素进宫弹琴。
隐素一入朝华宫, 便能感知整个宫殿压抑的气氛。
宫人们进出无声, 每个人的脸上全是紧绷和不安。殿中的安神香气息浓了许多,内殿之中不时传来刘太后的咳嗽声。
她进来之后好半天无人搭理, 进出的宫人们视她为无物。她独自站在殿中, 像是被孤立的小可怜。
所以她应该是被迁怒了。
太后娘娘恼她在中秋宫宴上吃得多,带动了皇帝的胃口,从而使得赴宴之人都跟着吃喝,才会让刘香雅没忍住喝了那半碗玉珍羹。
她倒是无所谓,因为她不是她娘秦氏。刘太后对她而言不是亲戚长辈,仅仅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
一宫太后所处的宫殿,自当是宫中位置最好的一处。雕梁画栋巧夺天工, 说是琼楼玉宇亦不为过。
这样的富贵,世人无不仰望。
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论是三公,还是四侯, 近些年都在走下坡路。有的子嗣不丰,有的子孙无用,忠勇侯府子嗣倒是不少, 但近两代都没出过能人。
若不是刘太后替家族撑了这些年,忠勇侯府早就沦为四侯之末, 又岂能俨然有凌驾三公之上的威风。
刘太后和刘家人都知道这一点,所有才把家族荣华延续的希望寄托在刘香雅身上。刘香雅这一落胎,落的是刘家人的前程。
刘太后又忧又恼,这才迁怒于人。
而隐素,就是被迁怒的那个人。
足有近半个时辰后,内殿出来一个嬷嬷,说是太后娘娘睡下了。
隐素是被召进宫来弹琴的,眼下太后娘娘已经睡着,她却不能擅自离开。没有太后娘娘的吩咐,她只能一直等。
那嬷嬷似是不经意提起,说这两日太后娘娘胃口不佳,一直念叨着以前在京外吃过的那些寻常饭菜。
这意思再是明显不过,但隐素就是不接话。
最后那嬷嬷无法,只好明说让她去做几道家常菜。她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娇憨的脸上略有几分羞愧之色,这才恭敬退下。
宫中阴谋诡计太多,她不得不防。自己主动要求和被人吩咐是两码事,若真是出了事,那性质和定义完全不一样。
皇宫的厨房分两处,一处小一处大。大的除了处理宫中嫔妃的膳食之外,还得承担起宫宴的责任,而小的御厨房则是皇帝皇后和太后专用。
这两处都隶属于司膳局,御厨们也可来回调用。
她被领去的是那处小的御厨房,一路上还想着会不会有什么刁难等着她,不想一去之后才发现人人都对她很友善。
司膳掌事让她食材随意取,还安排了两个人给她打下手。她心下纳闷,思量着是不是因为傅丝丝的人情关系。
她却是不知道,如今整个司膳局都视她为有福之人。
虽说后来出了刘香雅被下药小产一事,但并未涉及到他们司膳局,相反他们所有人在此之前都得了赏赐,且陛下近两日的胃口已有好转。
那嬷嬷说让她做家常菜,她还真就做家常菜。
司膳掌事看到她要的食材,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他是不是应该挑选一些名贵的食材。
“太后娘娘吃得精细,谢少夫人准备的这些东西怕是不太合她的心意。”
“我从小地方来,会的也只有一些寻常小菜。我尽自己所有的能力,相信太后娘娘必能感受到我的真心实意。”
但凡是在宫里能出头的人,哪个不是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司膳常事自然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他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后就明白过来。
隐素准备的是普通的三菜一汤,一盘炒鸡蛋,一盘小葱拌豆腐,还有一盘红烧笋干,以及绿叶菜汤。
那些御厨们看到她做好的菜,一个个脸色微妙。
有人相互讨论,有人小声嘀咕。
“这也太寒酸了。”
“这菜太后娘娘会吃吗?”
有人问隐素,要不要再做两道好菜,还有人自告奋勇说可以帮忙。隐素婉谢了他们的好意,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去送膳。
到了朝华宫,刘太后已醒,正和皇帝在说话。
皇帝看到她端着菜进来,倒是没什么意外之色。身为天下之中,宫中至尊,一个帝王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只怕是她一进宫,皇帝那边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她把菜摆好,恭敬地退到一边。
“这是笋干吧?”皇帝问。
她回了一声是。
皇帝摆手,示意她退下。
她退出殿外,等候吩咐。
皇帝看着那道红烧笋干,眼有怀念之色。“朕记得山里笋最多,冬有冬笋,春有春笋。春笋发芽的时候漫山遍野,朕和多宝妹妹还有一群伙伴天天去挖笋。吃不完的就晒干成干笋,等到大雪封山时再吃,最常见的吃法就是红烧笋干。”
御厨们做菜不厌精,哪怕是普通的笋干也能处理到形态不辨本味全失的地步。像这样最是家常的红烧做法,根本不可能出现在皇帝和太后的餐桌之上。
刘太后眼神一恍,当年的情景也浮现在眼前。
山里的日子清静清苦,鸡蛋是寻常人家难得的美味,像这样的一盘炒鸡蛋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菜。
“儿臣记得母后也学着养了几只鸡,儿臣也学着多宝他们给鸡找虫子吃。那时儿臣一天中最欢喜的事就是去鸡窝里摸鸡蛋,然后和人比谁家的鸡蛋最大。”
谁的鸡蛋大,谁就能赢走别人的鸡蛋。
说起这些事,皇帝的眉眼中都是怀念。
他当过皇子太子还有皇帝,享尽世间最为至高无上的荣华富贵。然而他一生之中最为快乐的时光,却是那在山中隐姓埋名的两年。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偏爱民间女子。
刘太后被他一提,记忆越发清晰。
“哀家也记得,有一回你赢了,当天就让哀家把那些鸡蛋给炒了,还说赢来的东西吃起来就是香。”
皇帝笑起来,眉眼更加舒展。
“儿臣挖来的那些笋,母后就学着也做成了笋干。那年冬天我们留在山上,母后最常做的就是这道红烧笋干。”
这顿饭对刘太后母子而言,是忆苦饭。忆苦之后,自然会有一番感慨。皇帝感慨的是那时候的相依为命,至今思来都觉得铭记于心。
母子俩回忆着过往,一顿饭吃得异常温馨,仿佛撇弃了如今的一切,重回到那只有他们母子的简单岁月。
“赏!”这是皇帝搁了筷子说的第一个字。
隐素因为做了几道菜而得了丰厚赏赐的消息很快传开,司膳局那些亲眼看到她做了什么菜的御厨们百思不得其解。
司膳掌事摸着自己的下巴,说了一句,“那位谢少夫人,确实是有些运气和福气在身上的。”
先前隐素奉命进宫时,朝华宫的所有人都以为她必会受一通训斥。哪成想训斥没有,她反倒是得了赏赐。
所以运气和福气这两样东西,最是让人捉摸不透。
等到皇帝龙颜大悦离去,整个宫殿的气氛为之一松。
而隐素又被请了进去,刘太后还让人给她看了座。她堪堪侧坐着,小脸娇憨神态恭敬而乖巧,像是静静聆听长辈教诲的孝顺辈。
刘太后原本迁怒的心,软和了一些。
有宫人取来奚琴,交给隐素。
隐素抱着琴,熟稔地拨动起琴弦。她弹的是上回在小竹林弹给林清桥和云秀听的曲子,曲子如泣如诉地在殿中回响。
刘太后目光幽远,又陷入回忆之中。从在闺中时的被家族寄予厚望,到进宫之后的种种波折。从刘家的嫡女到母仪天下的皇后,从失宠的正宫娘娘到至高无上的太后娘娘。
曲声跌宕起伏,在琴音韵律之中她像是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她这一生背负着家族的使命,在儿子继位之前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直到当上太后之后,她才逐渐放松宽心。
眼看着刘家的子孙委实没几个拿得出手,她确实有心为家族谋划一二。原本一切顺利,谁知竟然一而再地出事。先是最疼爱的孙子没了,后是香雅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如何不让她恼怒。
琴音停止,似绕梁不去。
“这些曲子都是你师父教你的?”
“是。”
“曾相国有经纬之才,谁能想到最后竟会隐世入了佛门。”
“佛说不悲过往非贪未来,心系当下由此安详。臣妇所见的师父,平静而自在,想来他很是喜欢身在佛门的日子。”
刘太后看了过来,眼神凌厉了一些。
“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怕是还看不透。”
“太后娘娘说的极是,臣妇年纪小,遇事常有困惑。每有困惑之时,臣妇便会提醒自己最在意的人是谁。为了心里在意的那些人,臣妇不敢贪心,唯愿佛祖垂怜体恤。”
“最在意的人?”刘太后喃喃着。
她最在意的人,当然是她的儿子。皇儿生病的那些年,她心里想的念的都是皇儿的身体能好,后来她如愿了。
所以现在是她贪心了吗?
她想起皇儿刚才离开时说的那句话,“儿臣很是怀念那两年的时光,因为那时儿臣只有母后,母后也只有儿子。”
忽然她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眼神中似有什么复杂惊愕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又很快消失不见。
她再看隐素时,目光中已不见之前的凌厉。
安神香的气息无处不在,在殿中飘散。
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曾经多少血腥争斗。那些过往岁月中历经的残酷,全都掩盖在泼天的荣耀背后。
她应是乏了,命人送隐素出宫。
就在隐素出殿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老黯然。
“你说这孩子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她问身后的嬷嬷。
那嬷嬷低着头,道:“奴婢不知道太后娘娘指的是什么?”
“没什么。”
刘太后叹了一口气。
……
那边隐素刚出朝华宫没多久,便被端妃娘娘宫里的太监拦住了,那太监说自家主子有请,请她去坤仪宫说话。
已经入秋的天,她却出了一身的汗。
这真是才出虎穴,又要入狼窝。
刘太后好对付,那是因为她知道对方心存善念,且又和自己的母亲有旧。但是端妃不一样,她既不了解也没有和对方打过交道。
坤仪宫是她想象中的那种后妃们所住的宫殿,雅致富丽处处尽显高贵与奢华,同傅丝丝的住处完全不一样。
一进殿,扑面而来的贵气晃得人眼花。端妃一身的华服端坐正中,满头珠翠面色阴沉,神情冷漠地看着她。
她上前行礼,恭敬得体。
端妃目光如芒,戴着精美护罩的手慢慢端起桌上的茶,缓缓揭开盖子之后眼神突变,随后朝她扔了过来。
她下意识后退两步,茶盏在她原本站着的地方四分五裂,茶水瓷片洒了一地。
“你竟敢躲!”端妃厉声一喝,怒目而视。
“臣妇不知哪里惹怒了端妃娘娘,才让端妃娘娘如此大动肝火。”
“你不知道?”端妃怒极反笑,“你还敢说你不知道?你不是能吃吗?今日本宫就让你吃个够!”
很快有宫人送饭菜进来,山珍海味摆了满满一大桌。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端妃是在设宴款待她。
表面上,端妃确实是这么说的。
“本宫今日宴请谢少夫人,谢少夫人不会不赏脸吧?”
“端妃娘娘有请,臣妇岂敢不从。”
“谢少夫人知道就好。”
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虎视眈眈,像是想要上前押着隐素过去吃。
隐素慢悠悠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裙,笑道:“端妃娘娘要请臣妇吃饭怎么不早说,吓了臣妇一大跳。”
她一派闲适随意,哪里有被吓到的样子。
端妃怒视着她,后槽牙都险些磨烂了。
“谢少夫人,请吧。”
吃就吃。
没见过想羞辱人是请吃饭的,这样的羞辱若是放在民间,再多都不嫌。
不得不说,端妃的面子工程做的很可以。什么梅花鹿筋樱桃肉,桂花鱼翅佛跳墙,每一道菜都是好菜。
她吃相不错,速度却是不慢。所有人都看着她吃,眼看着她吃完一盘又一盘,端妃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殿中一片死寂,唯有她的咀嚼声。
突然外面传来动静,似乎是有人要进来,被守在门口的宫给拦了。
端妃又气又恼,蓦地一声道:“让她进来!”
进来的是刘香雅。
刘香雅小产之后,被安排在刘太后的偏殿中坐小月子。这是刘太后对她的体恤,也是给她的脸面。
她被两名宫女扶着,因为从朝华宫走来而满头虚汗,那苍白无血的面色,虚弱不堪的身体,越发像是一朵饱经摧残的小白花。
“母妃,你宴请谢少夫人怎么不说,儿臣与她同为德院的学生,理应过来作陪。”
“本宫若是和你说了,谢少夫人岂不是不够吃?”
刘香雅一愣,往那桌上看去。
只见原本满满一大桌子的菜,已经被吃掉了一大半。她苍白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有些不太敢相信地看向隐素。
那么细的腰身,东西都吃到哪里去了?
“这些…都是谢少夫人吃的。”
隐素装作羞赧的样子,点头。
“我一向能吃,今日真是多谢端妃娘娘的盛情款待。”
端妃的牙都快磨碎了。
见鬼的款待!
她刚要发作,不期然对上一双清澈却冰冷的眼睛。
“也是臣妇不太讲究礼数,端妃娘娘莫要见怪。娘娘若是下回再有这样的好事,可别忘了臣妇,臣妇必定携婆家娘家人一同前来。”
端妃快气晕过去了。
她是故意给别人气受的,没想到最后受气的却是她自己。
“好,这事改日再说。”一字一字,几乎是从她牙齿缝中挤出来。
“娘娘真是大方,为答谢娘娘今日的招待,臣妇给娘娘献个舞如何?”
不等端妃发话,隐素从桌上抄起几个吃完的盘子,不则分说地耍起飞盘来。一只盘子从她手中飞出去,眼看着快要碰到端妃时又被她收了回来。
端妃的脸都青了。
这个贱人到底在做什么!
“你在干什么!”
“啪!”
隐素像是受到了惊吓,盘子应声脱落,正好砸在端妃娘娘的脚边。
“娘娘,你吓了臣妇一大跳。臣妇这个人最是不经吓,若是真把臣妇吓着了,下次碎的可不就是盘子了。”
这是威胁!
身为宫里出身最高的妃子之一,上面又没有皇后压着,端妃这些年还从没有被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威胁过。
“你…”
“臣妇说话一向直接,娘娘千万不要和臣妇一般见识。臣妇刚才舞得不好,若是娘娘下回还想看,臣妇可以给娘娘表演一个剑舞。”
剑舞若是没拿稳…
端妃倒吸一口凉气。
“你敢!”
“敢不敢的,娘娘试试便知。”
这有什么不敢的呢。
她可是疯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