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谢长生, 长得有点像。”谢弗说。
这一点,隐素早就想到了。
穆国公最后一次见自己的儿子谢长生,是在谢长生六岁那一年。等到他三年后再回京, 谢长生已经病逝。也就是说, 从那以后他再见到的人都是谢弗。
谢弗和谢长生的长相必有相似之处,若不然再是经过三年光阴日新月异的变化,也不可能瞒天过海。
“所以你们才成为了母子。”
“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
隐素以为是谢夫人当年不愿意接受亲生儿子死亡的事实, 更怕自己膝下无子失了倚靠, 所以才会收养一个和自己儿子相似的孩子。
只是听谢弗的意思,应该不是这样的。
“母亲是临时起意, 并没有事先筹谋。”
“临时起意?”
“嗯。”
其实十一年的那个雪夜, 并非他第一次见到母亲。
在此之前他已在寺庙周围藏身数日,为的就是偷拿一些香客们进供的祭果食物养活自己还有那些跟着自己的小伙伴。
那一年的冬天极冷极漫长,山下的百姓很多人自己都吃不饱,哪里还有人愿意施舍给他们。他知道那座寺庙的香火不错,借着自己灵活的身手地藏匿其中。
他是在暗处见过母亲,还有谢长生。
母亲最是耐心温柔,不仅会亲自做饭菜, 还会念佛经讲故事。他最喜欢躲在那墙根底下,听着屋子里传来的温言细语气。
那时他会想为何同是母亲,那个女人和母亲却完全不一样。他想有一个像母亲那样的母亲,也羡慕被母亲照顾呵护的谢长生。
谢长生很安静, 很白很瘦。
有一回他又躲在暗处看他们时,母亲和石娘刚好不在。谢长生突然看向他藏身的地方,四目相对时他才发现他们的眼睛长得极像。
“你和我长得真像。”
这是谢长生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谢长生的第二句话是:“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娘。如果我不在了,她一定会很伤心。”
当时他就想, 如果这个和自己长得像的人真的死了,那个看上去很善良的夫人可能也活不长了。
因为他不止一次听到母亲和石娘说话,母亲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交待后事,而石娘则在一旁抹着眼睛。
他和谢长生仿佛天生有奇怪的默契,无论他藏在哪里,谢长生总能发现他。谢长生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问他从哪里来,甚至没有说自己的姓名和来历。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他眼见着谢长生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终于有一天,谢长生开口和他说了第三句话。
“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你能不能在死之后陪着我娘,帮我照顾她孝顺她?”
他记得谢长生说这句话很平静,完全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他在那双明湖一样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如同对方的影子。
后来谢长生真的死了。
那一天雪好大,漫山遍野一片白。扬扬洒洒的雪花像如雪的冥钱,默默地为早逝的亡灵送魂归去。
母亲第一次见到他时,不停喃喃问他是不是长生把他送到自己身边的,然后抱着他哭,问他愿不愿意当自己的孩子。
他说他愿意,所以他就成了谢弗。
这么多年来,他以为自己是替身,为此小心翼翼踽踽独行。过往的一切烙印在他的心里和身体上,他像是被困在黑暗中的疯魔,时不时却要披上人的衣服装成人的样子。
世人皆道他是如玉公子,堪为世家公子的典范,孰不知他华美的外衣下包裹着的是多么丑陋的身体。
他白天伪装成母亲和世人喜欢的样子,听着世人对他的赞誉,感受着母亲对他的骄傲。一旦到了晚上,他便陷入无边的黑暗中,像一只坠入深渊的兽,痛苦挣扎还有自有厌弃。
这棵树是父亲为长生种下的,父亲却说这树长得像他,那么在父亲心中他和长生应该是一样的。
谢长生和他明明不是同一个人,但又是同一个人。
“父亲第一次看到我时,好像愣了一下似有是些不敢认,他不停说我长高了,看着身体也结实了,如今想来或许他那时就知道了。”
十一年来,连他都没看出来,可见父亲做的有多好。
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在他成为谢弗的这十一年里,他不仅不是谢长生的替身,且同时拥有了父亲和母亲的认同和关爱。
父亲连这个都不在意,又能是因为什么同母亲闹别扭?
关于这一点,隐素比他看得更明白一些。
所有人都以为穆国公是因为林氏的事而和谢夫人置气,就连谢夫人自己也这么以为。她本来就不是开朗的性子,这些年被那么大的一个秘密压着更是难有开怀之时。
人一旦心里存了事,多少都会显现在眉宇间。原本清弱的容貌,越发显得有几分郁结之色,神情中都带了些许的愁思。
隐素去看她时,她正在抄佛经。
多少年来,每有哀伤愁绪在心头难化解时,她都是靠念经抄经挨过来的。若不是有经书抚平她的痛苦,她恐怕早就撑不下去。
“林嬷嬷是你父亲的奶嬷嬷,他必是觉得我看轻了张家人,没给林嬷嬷脸面,所以才会怨我恼我。”
“母亲真的以为父亲是因为林嬷嬷而生气吗?”
她搁了笔,眉心微拧,“难道不是吗?”
隐素替她将抄好的佛经收好,道:“我觉得父亲之所以生气,并不是因为在意林嬷嬷。恰恰相反,父亲最在乎的人应该是母亲你。”
“我?”
“林嬷嬷是外人,母亲你可是你父亲的妻子,他难道会更在意一个外人,而迁怒自己的妻子吗?”
谢夫人愣了。
自打她嫁进国公府以来,公爷对她确实极为敬重。哪怕是一人独身远在边关,多年来未曾添置半个妾室姨娘。阖京上下能做到这个地步的男人少之又少,往日里不知多少世家夫人羡慕她。正是因为公爷对她如此待她,她每每思来都备觉愧疚。
“那他…为什么生气?”
“我觉得父亲是介意母亲明知林嬷嬷的居心而不和他说,他以为母亲不信任他,所以才会闷闷不乐。”
是这样吗?
谢夫人目光微黯,如果她真的事事都明说,公爷会不会认为她是一个心胸狭隘精于算计之人?
若真信任一个人,那便没有任何的隐瞒和秘密。若是她坦白当年之事,公爷会不会怒斥她是谢家的罪人?
“内宅之事,岂能事事摆到明面上,更不能让男子插手乱了心性。”
“一宅为家,家和则万事兴。父亲常年在外,与母亲聚少离多,或许他更愿意自己在家时能让母亲信任和依靠,喜欢母亲事事和他商议呢?”
谢夫人不说话了。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儿媳心是好的,但却不知她的苦衷。如果可以,她也希望和丈夫之间毫无芥蒂。
檀香清幽,一室的纸墨香。
婆媳二人说话时,石娘默默地侍候在一旁。
隐素言尽于此,多的不能再说了。
她一走,石娘就开口了。
“夫人,奴婢觉得少夫人说的不无道理。”
“她是个通透的孩子,看人看事总有独到之处。纵然我知道公爷因何郁闷,我又如何能真的坦诚相待。若是公爷知道弗儿不是长生,我…我该怎么办?”
石娘闻言,一时无言以对。
主仆二人皆是没了话,谢夫人又让石娘铺纸磨墨,继续抄写佛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
进来的人是穆国公,面色严肃一派威严。他挥手让石娘退下去,自己则走到谢夫人的旁边帮着磨墨。
谢夫人哪里还写得下去,字迹已经虚浮。
“我在路上收到你的信时,很是意外。你信里夹了儿媳妇抄的经书,对她更是赞不绝口。成亲这么多年来,你极少有喜欢的东西。难得你那么喜欢一个人,我就知道你看中的孩子必定是一个十分不错的姑娘。”
“素素这孩子心善且不软弱,能文又能武,不止是我看中了,弗儿也喜欢得紧。那时我就想着若能娶进这么个儿媳妇,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的眼光向来不错,我很高兴你能写信和我商量。”
谢夫人听到这话却是心口隐隐难受,那件事注定是她和弗儿之间的秘密,除了石娘以外不可能让第四个人知道。
儿媳妇说的没错,公爷之所以生气果然是因为她没能事事与之商量。但是她不敢啊,她怕自己得到的信任包容越多,她的心里就越是内疚。
男人粗糙的大掌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识想抽回来。
“你不问我为何生气?”
“是因为林嬷嬷吗?”
“不是。”
谢夫人不敢再问了。
她在害怕。
她害怕自己不能够问心无愧。
穆国公的眼神微微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重新变得坚毅起来。他将谢夫人的手握得更紧,人也跟着靠近。
“我不是气嬷嬷,我是气你什么事都不和我说。蓉娘,我是你的丈夫,有些事你不应该瞒着我。”
蓉娘两个字一出,谢夫人顿时红了眼眶。
刚成亲时,她从不称呼丈夫为公爷,而是二郎。而公爷也不叫她夫人,只唤她蓉娘。或许是他们夫妻分隔两地太久,也或者是她后来一心全扑在了长生身上,不知从何时他们变换了称呼。一个成了公爷,一个成了夫人,再也没有二郎和蓉娘。如今再听到蓉娘这个称呼,怎么不让她感慨万千。
“我怕有些事说了,会让你分心。”
“你事事都瞒着,我才更容易多想。边关军情风云莫测,万一哪天我就回不来了。有些事我若是知道得多一些,就能替你多打算一分。”
“夫君!”谢夫人终于忍不住了,瞬间潸然泪下。
她最怕听到这个。
祠堂里的那些先人牌位,不知有多少人就是一去不归。
“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生死有命,我谢家儿郎从不惧死。”
谢夫人哭得更是厉害,深藏在心中的记忆汹涌而出。
她的长生也是谢家儿郎,哪怕去的时候只有八岁,小小年纪却从未惧怕过死亡,反倒是安慰她不要伤心难过。就算是临死前的那一刻,还在担心她以后没有照顾,说是要找一个人代替自己孝顺她。
所以她才有了弗儿。
但是她的长生,死后却不能以谢氏子孙的名义安葬。
“长生,长生…”
长生两个字一出,穆国公的神情立马变得十分悲切。
“长生的忌日,是不是腊月初三?”
谢夫人怔住了,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丈夫。
穆国公用粗糙的指腹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有一年我恰好腊月归京,我记得那年的腊月初三你水米未进,夜里还起来偷偷烧纸钱。”
“你…你知道?”谢夫人的泪眼中满是震惊。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穆国公声音沉痛,“弗儿和长生再像,他也不是长生,我一眼就能把他们辨认出来。”
那三年间他不时收到京中去信,信中皆是说长生身体渐渐好转。他心中欢喜,回京的路上披星戴月日夜兼程。
当他第一眼看到弗儿时,他就知道那不是他的长生。
面对妻子的隐瞒,他选择了接受。
谢夫人这些年确实瞒过了所有人,其一是因为谢长生和谢弗长相相似,其二是因为谢长生身体不好不常见人,他们母子又一直住在京外,真正接触和见过的人不多。
她以为自己也瞒过了穆国公,却没想到穆国公早就知道了。
“你…为什么不说?”
“长生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你心里比谁都要痛苦难过。我又常年不在京中,有弗儿陪在你身边,想来你也能宽慰许多。何况弗儿那孩子不仅像长生,且自小稳重聪慧过人,我也很是喜欢。”
谢夫人听到这番话,多年隐瞒的愧疚终于崩溃,当下失声痛哭。
“二郎,二郎…”
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去,传进守在外面的石娘耳中,也传进院子外面伫立的两道人影流耳中。
哭声渐止,那两道人影相携离开。
夜色模糊了他们的身影,一高一低。
“他们俩应是说开了。”
“嗯。”
“曾经我以为自己只是一个看客,书里的人也好、事也好对我而言不过是纸片人和黑体字。我能客观地看待他们的命运,也能很平静地面对他们对我的态度。后来我慢慢发现不是这样的,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亲人遭受不好的命运,我开始和他们共情。到现在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我从一个世间到了另一个世间,还是我原本就属于这里。”
“你说过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
“对啊,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跑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男人还担心她会跑。
两人一路越走越偏,终于再次到了那片树林前。
林子在黑暗中尤为阴森,树影绰绰看不真切。若是初来此地者必会心生惧意,以为林子里藏着无数的妖魔鬼怪。那棵树龄最小的树就种在最边上,玉秀挺拔笔直修长,正如站在它面前的人一样。
这里曾经承载了多少谢氏族人的希望,一代又一代的种树人亲自挖坑选苗,小心翼翼地种下一棵棵的幼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连成了这片林子。
“以后你也会在这里种树。”
“嗯。”
前人种树,后人成长,世世代代枝繁叶茂。
穿过树林,幽静的院子跃然眼前,门前高高挂着大红的灯笼,半边红光映在那石佛的脸上,越发显得诡异。
一入屋内,仿佛进到另一个天地。
通明的灯光照在两人身上,一个如圭如璋,一个如花似玉,恍若神佛身边的一对金童玉女,因着私会而偷偷下了凡尘。
此时玉女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金童,立马被对方眼中的幽火给吓了一大跳。那隐隐有些要发疯的预兆,让她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娘子,你刚才说我以后也要在前面的林子种树,你觉得我们种几棵树比较好?”
隐素心颤了颤,仿佛听到种子发芽的声音。听这男人的口气,怕是要种好几棵。一想到种树需要的流程,她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打颤。
“你先闭上眼睛,我好好想一想。”
想种树可以,那得付出色相。
她记得那一堆东西就放在床里面,正想着今天用什么教具时,突然从将那件红色的吊带裙给扯了出来。
红色盈满了她的眼,她瞬间记起因着某人因为太过激动没有控制好力道,这裙子被撕成了两半,怎么现在瞧着好像被人给缝好了。
此处院子下人极少,内室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被人整理打扫过的样子,那么是谁把裙子给缝好了?
她眯了眯眼,突然发现裙子缝合的针脚不太对,看上去十分不平顺,针缝也有大有小。不像是精通女红的绣娘手艺,倒像是出自一个不精通女红的人之手。
是谁呢?
她下意识朝那听话闭眼的男人望去。
难道……
这裙子是疯子亲手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