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画面清晰地浮现, 仿佛就在眼前。
隐素接过裙子,水眸流转。
“这是夫君亲自为我准备的吗?我很喜欢。”
“可要为夫替娘子更衣?”
“那就有劳夫君了。”
不多时,巨大的镜子映出他们的模样, 皆是红的衣墨的发。极妍极欲的一对男女, 男子襟领处蔓延的疤痕仿佛是食人花长长的舌头,恨不得将眼前活色生香的少女吞食入腹。
隐素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镜子里的他们。男人眼底的幽光像是要穿过镜面, 将她的魂魄都给勾去。
他们不再是魔鬼和天使, 而是男妖精和女鬼。
“我们真的很般配。”她说。
男人将头埋在她颈间,“从今以后, 我就是娘子的人了。”
……
张家人是昨天傍晚才离开的, 但林氏没走。她一时说自己头疼,一时又说自己浑身无力,来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诊出个所以然。
她住在客房,留下来照顾她的人是张妙诗。
翌日,隐素在新房的院子外看到了张妙诗。
张妙诗明显打扮过,倒是不显张扬,却是很好地突出了自己的优点, 看上去相貌不俗且知书达理。
隐素可不是善茬,尤其是对于觊觎自己男人的人,更是不会留任何的情面。别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还就偏打。
“张姑娘是不是觉得只要住进了国公府, 总能找到机会和世子亲近?”
张妙诗到底脸皮薄,也没料到隐素说话如此之直接,当下脸就红了。“世子夫人…我…我们不是…”
“是与不是, 你们自己清楚,我也看得明白。世子说的话, 想必你也听得清清楚楚。我母亲的意思,你们也都知道。所以无论你对世子爷存着什么样的心思,注定都不能成,所以张姑娘还是省点力气。”
“世子夫人,我…我真的只是想替祖母尽忠…”张妙诗都快哭出来了,她到底年轻又面嫩,比不得林氏的城府和心机。谢弗的长相出身摆在那里,她一见之下就已倾心相许,想着哪怕是当个丫环侍候在身边也心甘情愿。眼下心思被戳穿,她除了反复强调自己只显了替祖母尽忠之外,半句旁的借口也说不出。
隐素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平静。
这位张姑娘如果真的打定主意做妾,不是应该做好碰到一个难缠主母的准备吗?别人重话都没说一句就受不了,这样的性子可不行。
“你别哭,我只是告诉你事实而已,想必你祖母比你心里有数,她应该知道你想进我和世子院子的事成不了。”
张妙诗红着眼眶,含着泪看着她。
“世子夫人,是何意?”
“你祖母看似疼你,其实不然。你在姐妹之中长得最好,这是她看重你的原因之人。这样的疼爱不是真正的疼爱,而是将你当成一件珍贵的货物,图的是利用你给全家人谋到最大的好处。”
张妙诗闻言,脸色有些发白。
她记得祖母从小到大在自己耳边说的最多的话:“张家养你们不容易,你们瞧瞧有几个人家像我们这样精养姑娘的。家里人对你们娇生惯养,你们日后千万记得要报答。”
“我是张家的女儿,难道不应该给家里人分担吗?”
“如果只是分担,为何不让你好好嫁人,当一个正头娘子?”
张家背靠国公府,有人在衙门当差,还有人在国公府的铺子里当掌握,几个男丁都是读书人。这样的家世若要与人结亲,亲家也会是小官之家或是和家底的人家。比起进大户人家当小妾,难道在小富之家当夫人不好吗?
张妙诗发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暗道这位世子夫人说话好生直接。
“婚姻之事都是长辈做主,我听我祖母的。”
祖母说那些想和他们结亲的人家门第太低,配不上她的容貌教养。她若真嫁了那样的人家,才是真正的委屈。世子夫人说来说去,不就是生怕自己抢了世子爷的宠爱。
“世子夫人,我…我心里只有报恩。无论到何时,我都会敬重你,绝不会和你争抢什么。”
算了。
既然不听劝,那都是自找的。
隐素想着,仅有的一丝怜悯都没了。
“这府里除了世子,还有国公爷。国公爷很快又要离京远赴边关,你说你祖母会不会为了报恩让你跟去侍候?”
“不,不可能,我祖母最是疼我,她不会这么对我的。”张妙诗的脸又白了,拼命摇头。
国公爷是位高权重,可是国公爷的年纪比她父亲还大。祖母平日里最是看重她,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一定不会这么做的。
“你祖母念的是国公爷的恩情,要报也应该报的是国公爷的恩情。世子爷的身子不好,你祖母报恩心切,指不定还想着若是哪天世子爷不在了,你能给国公府添一条血脉,到时候你们张家也跟着飞黄腾达。”
“世子夫人,你…你怎么能这样说我祖母,我祖母不是这样的人…”
“是与不是,你很快就知道了。’
张妙诗不信,以为隐素是想挑拨离间,但是很快她就被打脸了。
林氏一计不成,还有一计。
前面两计都没奏效,她很快又想出一计。
她眯着眼慈祥地看着如花似玉的孙女,越发觉得若是小公子身子骨不好是件好事。在**上那么吃力,谁知道能不能行。
如果小公爷一直没有子嗣,过不了几年又去了,那么这偌大的国公府岂不后继无人?她可是忠仆,岂能眼睁睁看着主家断了香火。
当她暗示张妙诗去侍候穆国公时,张妙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真让世子夫人说中了?
难道在祖母心中自己真的只是一个货物?
“祖母,我不想去边关。”
张妙诗不敢说自己不想侍候穆国公,只说自己不愿去边关。
“傻孩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想不想当人上人?那点苦算什么!早年我就听人说了,说小公爷的身体不成,怕是长不大,谁知道哪里就去了?一旦小公爷没了,你若是肚子争气生了男丁,那就是国公府的下一代公爷。你想想看,到时候你是公爷的生母,谁敢不敬着你?咱们张家就是公爷的外祖家,你的父兄都会因此而有一个锦绣前程。”
林氏越说越觉得可行,眼睛发亮。
她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茬!
张妙诗想起隐素说的话,喃喃相问:“祖母知道小公爷身体不成,为何之前还要送我进府?”
“那是以前太医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祖母不是瞧着小公爷活得好好的,才想着给你谋一个好出路。谁知连小公爷自己都说自己身子不好,纳个妾都能要人命,祖母是万万不会再送你去他身边侍候的。好孩子,你听祖母的,自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林氏越说越兴奋,恨不得当晚就把孙女往穆国公房里送。
不得不说,林氏很会画饼。
张妙诗从小被她洗脑和画饼,这会儿已经有点心动,但一想到穆国公威严的样子和年纪,还有边关的荒凉,又生出惧怕和退意。
林氏年纪大了,午后都要小睡。
趁她睡着之时,张妙诗悄悄出了门。
隐素没想到自己的预言来得如此之快,听到张妙诗红着眼睛说完这些事之后,神色并无多大的变化。
“世子夫人,你帮帮我,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你不是想让我主动开口将你留在国公府吧?”隐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一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你想要荣华富贵,想给别人当妾,却又嫌这嫌那。你嫌国公爷年纪大,你嫌边关荒凉艰苦。你想留在国公府,想陪在我年轻貌美的夫君身边。你这是想享富贵又贪图美色,你怎么这么会想?”
“世子夫人,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妙诗的脸红得都快滴血了,她自小被祖母教养,学着高门大户的小姐们行事说话,乍一听这么直白的话,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隐素先前对她还不怎么厌恶,以为她是被林氏洗脑长大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想到居然也会耍这些膈应人的小心机。
“你如果没有这个意思,你就不会来找我。你应该求你祖母怜悯你,或者是去找国公爷劝说你祖母。但你没有,你反过来找我,难道不就是想让我可怜你,一时心软同意把你留下来?”
“我…”
“张姑娘,你回去告诉你祖母,无论你们有什么打算,注定都不可能成功。国公爷如果真想纳妾,早年就纳了,不可能等到现在。我夫君身子骨虽不算有多好,但我身体康健没有隐疾,说不定我能三年抱两,所以国公府的子嗣和爵位就不劳她惦记了。”
这话委实是说得又直接又不客气,张妙诗哪里敢接。
隐素已经冷了脸,命人送客。
张妙诗回去之后,不敢说自己去找隐素的目的,只说自己是去请安的。哭诉隐素如何说话难听,又如何不给她脸面。
林氏一听,大怒。
“你自小得祖母亲自教养,哪里是她一个乡野长大的村姑能比的。她也就是仗着生了一副好模样,若不然哪里入得了小公爷的眼。她也不思量着自己以前做的那些事,成天缠着人家武仁侯府的二公子。如果不是命好小时候遇到了曾相国,又好巧不巧的是魏家的血脉,她哪里能嫁进穆国公府。”
“祖母,她什么都知道了,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张妙诗现在可不想什么穆国公老不老,边关苦不苦,她满脑子都是想出一口恶气的念头。
林氏最为擅长调、教孙女,当下又画大饼。
“你听祖母的,祖母必定要让你成为人上人。”
她借生病的由头将穆国公请去,又是忆当年又是感慨现在。心疼穆国公瘦了,说自己若不是年纪大了,必是无论如何也要跟去边关。
他们说话时,张妙诗一直在旁边侍候,又是斟茶倒水又是给自己的祖母喂药。林氏趁机夸她,说自己这个孙女最是懂事孝顺,侍候长辈也最是尽心。
穆国公皱了皱眉,没有接这话。
他以为林氏不死心,是因为还想把自己的孙女留在谢弗的院子里,万万没想到林氏已经转移了目标,打起了他的主意。
所以当他无意中听到府中下人的窃窃私语时,那叫一个震惊至极。
说话的是两个婆子,皆是府里的老人。
一个说:“林嬷嬷这次来,看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当年她就没少劝夫人给国公爷纳妾,明着是想让夫人抬举身边的人,其实她是想把自己的外甥女塞到国公爷的房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记着这事。眼瞅着咱们世子爷不愿意纳她的孙女,竟然想让国公爷收了她孙女。”
另一个说:“真当别人看不出她的心思,她不就是盼着咱们世子爷不好,好让她的孙女生下个一儿半女的,继承国公府的一切。到时候他们张家奴才翻了身,那可真成了国公府正儿八经的亲戚了。”
“夫人和世子夫人都是好性子的,若真有那一天,不知要被张家那一大家子逼成什么样子,怕是在府里都没了容身之地。”
“诶!”
听到这些话,穆国公简直惊呆了。
他一想到之前的情景,眼神慢慢变冷。方才没有多想,眼下细细思来可不正如那两个婆子所说,嬷嬷是故意让自己的孙女在他面前露脸,只怕真是有这样的打算。
当下他就命人把林氏祖孙给送出了府,任凭林氏做戏说要和他道别,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出面,一应送客之事都交给府中的管事去办。
然而当天夜里,他一人宿在了书房。
谢夫人送的汤他没喝,送的新被褥等他也没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谁都知道他和谢夫人在闹别扭。
明明林氏祖孙是他亲口下令让人送走的,从头到尾谢夫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所有人都知道他之所以生气必然和林氏有关,却没有人知道他真正气是什么。
这一夜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府中气氛低迷。
隐素和谢弗一早去给谢夫人请安时,谢夫人的气色很不好。夫妻俩略坐了一会后,谢弗先行离开,隐素则陪着谢夫人诵了经又抄了经。
檀香最是能平心静气,诵经抄经也是如此。如此这般之后,谢夫人的脸色好看了一些,笑着说还是有儿媳好。
婆媳俩相处融洽,一旁的石娘自家夫人终于展了笑道,自然是无比欣慰。
谢夫人到底心疼儿媳,道是新婚三日最累人,让隐素回去歇一歇。
隐素也不矫情,乖巧告退。
回到新房,谢弗不在。
她想了想,直接去到之前的院子。
远远看到穆国公背手站在树林的入口处,不知在想什么。那威严肃穆的气质,凛然笔直的身姿,让人见之肃然起敬。
她脚步略有迟疑,又继续往前。
穆国公听到动静,回头。
“听声音我想着应该是你。”
习武之人听音辨位辨人,她和谢弗的脚步声肯定不一样。
“父亲是来找世子的吗?”
“你可知这树林是怎么来的吗?”
两人同时发问,隐素愣了一下。
她第一次来找谢弗时就觉得这树林有点奇怪,倒不是说里面的树种得有多么珍稀,而是这样的树林不太应该出现在一个世家大宅之中。若是别院也还罢了,这可是正宗的国公府邸,为什么要种一片林子?
穆国公上前,抚摸着一棵树。
那树不算粗,笔直修长。
“这是长生出生那年,我亲自种下的。”
他声音低了下去,“长生是弗儿的小名。从穆国公府建府那一日起,府中每有子嗣出生,其父都会在这里种下一棵树。”
原来是这样。
所以这一片树林,代表的是谢家代代累计的人数。这些树粗壮不一,有些已逾百年,最小的是穆国公面前的那一棵。
前人早已作古,化成白骨忠魂,唯有这些树依然生机勃勃,年年岁岁地屹立不倒。或许这就是谢家先祖种树的初衷,借以希望谢氏精神永远常青。
“长生四岁时想要学武,我便自己那棵树上砍下一枝,给他削了一把木剑。他六岁那年身子又弱了一些,连那木剑都拿不动了…”
隐素心下发涩,当时他该有多么难过。
一个父亲眼睁睁看着儿子的身体日渐衰弱却无能为力,那种痛苦旁人无法感同身受。如果他知道自己亲生的儿子早就不在了,他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摸着那棵树,目光爱怜。
“你看这树现在长得多好,正如弗儿一样出色。”
长生,弗儿,他的叫法分明是不同的。
隐素心紧了紧,以为他还要继续往下说时,没想到他话风一转,说起这些年他常年不在京中,谢夫人一个人独自支撑着国公府的辛苦。又说他离京之后,希望他们小俩口好好照顾谢夫人。
“你母亲身体不好,心思也重。她喜欢你,也愿意听你说话,你以后没事多陪陪她。弗儿也是个心里容易搁事的,他看重你,你平日里多对他上心一些。我走之后,他们母子俩就拜托你了。”
隐素点头,重重应下。
即使他不吩咐,自己会也这么做。
他欣慰离开,挺拔的身形是那么的坚毅。
有风吹过,吹起林中树叶“沙沙”。
隐素听到有人靠近,却没有回头。熟悉的气息随风而来,将她包围。她知道来人是谁,身体微微往后靠。
望着那远去的高大背影,道:“我觉得,他可能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