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合奏(1 / 1)

送帖之人告辞之后, 秦氏喜上眉梢。

她的闺女真是有出息了!

记得上次为了弄到仲春雅集诗会的帖子,他们求了多少人。最后还是丝娘出面,才得了一张帖子。而今雅集的主子亲自派人送帖子, 可见她家素素的才名已经在外。

“当家的, 你看看咱家素素,可真是不一样了。”

模样瞧着还是以前的模样,这人竟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喜滋滋地拿着那帖子翻来覆去地看, 即使上面的字她一个也不认识, 但也不妨碍她与有荣焉一脸荣光。

傅荣神情复杂,既为女儿感到欣慰, 又对之前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他默默地到了后院, 独自一人搬个小凳挑着豆子。

母亲说,若心不静时就挑豆子。坏的全去了,留下的都是好的。过日子亦是如此,不好的事丢了便是,多思最是无益。

筐子里多了一双手,有人坐到了他对面。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又继续挑着豆子。

那些挑出来的豆子有的发黑, 有的干瘪,分别放在不同的大碗里。最后发黑的会被倒掉,干瘪的会留下来炒干后磨成豆粉。

普通百姓过日子,吃穿都要算计。

他在陲城时, 认识最体面的人就是镇上的举人老爷。那时候他以为像举人老爷那样三不五时就能吃肉做新衣的人家已是最为富贵,等到了京中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见识有多浅。像盛国公府那样的人家,恐怕一个下人都比镇上的举人老爷体面。

天渐渐发灰, 眼看着夜幕将至。

一袋子的黄豆已经挑完,隐素刚要解开第二袋, 被傅荣制止。

傅荣一声叹气,道:“爹惭愧,不如你,也不如你姑姑。”

丝娘在宫里举目无亲,定然会被那些位妃更高的妃子为难,却从未对他们抱怨过半句。还有素素之前被同窗们看不起,不是被逼着写字就是被逼着弹琴,在他们面前几乎不曾诉过苦。

他身为兄长和父亲,竟然不如她们。

不就是被国公府的人为难了,人家又不是没付银子,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还在这里伤天怨地的,还让女儿跟着担心,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天黑了,蚊虫都出来了,你快些进屋。”

他一边收着东西,一边催着隐素。

隐素之前见他一人坐着挑豆子,因他身形太过高大,而那小凳子又太小,他窝着身体的样子显得十分委屈。

不过是挑了一袋豆子的工夫,他竟然自己想通了。

傅小鱼嚷嚷着肚子快饿瘪的声音从前院传来,随后又传来秦氏怪嗔的骂人声,骂儿子太埋汰,上个学回来都像个泥猴子。

不多会儿,秦氏的大嗓门到了后院,叫父女二人回屋吃饭。

灯烛一点点亮起,从纸糊的窗户透出温暖的光。炊烟与饭菜香中,日子在平淡忙碌中又过去一天。

……

雍京城最负盛名的是颂风阁,颂风阁自从了抽签舞弊一事后名声一落千丈。后又有清书阁想取而代之,却不想因为四皇子之死而遭到封阁。

这仙隐阁是后起之秀,应该也是最近才出头。

隐素和上官荑约好一同前往,到了地方之后上官荑望着门匾上的仙隐阁几个字忽然变得极其兴奋。

“傅姑娘,这仙隐二字,我瞧着和你有缘。”

仙女,隐素。

可不就是和她有缘。

隐素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在听到上官荑的咬耳朵之后与其会心一笑。二人衣着一深绿一浅粉,深绿的是隐素,浅粉的是上官荑,瞧着花红柳绿极为赏心悦目。

此等雅事,最是令文人墨客趋之若鹜。

有人对着仙隐阁几字不吝溢美之词,赞此字风骨极佳又飞扬洒脱。还有人对着门匾吟诗一首,摇头晃脑好不陶醉。

“傅姑娘。”有人叫隐素。

是魏明如。

还是一身的红,明丽如火。

隐素点头示意,继续往前走。

“傅姑娘且慢行,我有话说。”魏明如到了跟前,一脸歉意道:“上次你和你父亲去国公府送豆腐一事,我那时并不知晓。府中下人无状,怠慢了伯爷,实在是对不住。”

她声音不小,听到的人也不少。

世家大户都有耳报神,哪家门前发生个什么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传进各府各宅。傅家因送了坏豆腐而和盛国公府起争执的事,许多人都已听说。

眼下听她这么一说,不少人已停下来。

“魏姑娘如果说的是你们盛国公府诬蔑我家豆腐是坏的,还故意把豆腐给打翻事吗?如果是这件事,那就不必说了。”

诬蔑,故意?

有人捕捉到这样的字眼,一个个兴奋起来。

外面一直有传穆国公府和盛国公府有姻亲之约,而傅姑娘心悦谢世子的事也是人尽皆知。两女之争,波及各自的家族也是情理之中。

魏明如适时皱起眉头,“豆腐明明是坏的,银钱我们也已照付,傅姑娘还有什么不满吗?”

“豆腐是好的,也是你们故意打翻的,付银钱合情合理。银货已经两讫,你们是把豆腐打翻也好,踩成泥也好,随你们处置,在这桩生意上我没有什么不满。但魏姑娘当知粒米胜须弥的道理,万不能助长府中下人这般轻贱五谷的不正之风。佛祖说若遇非理所用者,说所求阙绝报,望谨记。”

“傅姑娘,豆腐就是坏的…”

“魏姑娘,你说坏的,只是你们盛国公府下人的一面之辞。而我说豆腐是好的,不仅我们全家人吃了拣回去的豆腐,还送了一些给他人,那些人都说豆腐是好的。”

一人说好,一人说坏。

坏是一方之言,而好则有人作证。

掉在地上的东西拣起来吃,搁在这些姑娘公子们的眼中,那都是难以置信的行为。不少人看隐素的眼神微妙,暗想着傅家果然是乡野出身,行事如此之不讲究。但看魏明如的眼神也不遑多让,若傅家的豆腐真是好的,盛国公府就是有意刁难。

上官荑眉心都拧成了一个川字,傅家的豆腐她最近常吃。连父亲和母亲都说,吃了这么多年的豆腐,就数伯爷豆腐最嫩最新鲜。

她不想怀疑魏明如的为人,但她更不可能质疑隐素的品性。

“是不是很难相信?”

她惊讶回头,见是吕婉。

吕婉还是冷冷清清的模样,又道:“有些人不能用眼睛看,要用心看。”

吕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她惊讶之时,吕婉已到了隐素身边。

“既然各执一词,要不要报官?”

众人震惊地看着她,心道这位吕姑娘不愧是刑部尚书之女,若不然怎么会丁点大的小事都想着要报官。

她就站在隐素身边,其立场不言而喻。

今日众人共赴雅集,行的是风雅之事,自是不喜沾上俗事,更不愿沾上官司。因停下来而聚拢的人连忙散开,要么是匆匆往里走,要么是装作一边看风景一边谈论着高雅诗词。

人都散了,戏就不好唱下去。

魏明如道:“此事待我回去之后再问清楚,今日我们只谈诗琴,不讲家事。傅姑娘,我们进去吧。”

她姿态坦然,倒是让人很难生出恶感。

上官荑拧着眉,一脸苦恼。

魏姑娘真的是那样的人吗?

“傅姑娘,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知道有些人家的下人仗着主人家的势,最是喜欢在外面横行霸道为非作歹。”

“或许吧。”隐素说:“只是闹得那么大的动静,盛国公府都没有一个主子露面,想来要么是瞧不上我们伯府,要么是他们府中实在是乱得紧。”

这个乱得紧,说得极妙。

自古小妾庶子都是祸家之源,恰好盛国公府当家的就是庶子媳妇。

有人听到隐素这话,一个个眼神微妙。

上官荑又不是傻子,她只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她垂头丧气地跟在隐素身后,不时看一眼走在更前面的魏明如。

吕婉和隐素并排而行,一路说的是王大人的事。

自从那位王大人的真面目后,吕大人自然也不可能再对王大人另眼相看,更不可能再让他出入吕府。

前几日那卖吃食的姑娘突然找到吕婉,哭着求吕婉把王大人让给她。吕婉大惊,说自己和大大人并无关系,何来让与不让?

一问之下才知,原来王大人未出仕前读书所有的花销,都是那姑娘家所供。虽然两家明面上没有声张,但私下已结了口头之亲。

谁知王大人出人头地之后,王大人的母亲不肯认这门亲事,屡次借故和他们家闹翻,就是想赖掉亲事。

为了王大人的名声,他们家一直没说出真相。何况王大人私底下和她依旧亲近,只是前段时间常愁眉不展,说自己被上司看中,怕是要娶上司的女儿。

她相信自己的情郎,眼见着王大人最近越发郁郁寡欢,甚至时不时脾气暴躁,她这才鼓足勇气找上吕婉。

吕婉听完她说的话,当真是又膈应又庆幸。膈应王大人的人品,庆幸自己被人提醒之后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

既然王大人品性卑劣,吕婉当然不会替他遮掩。

那姑娘初时不肯信,吕婉直说自己是刑部尚书之女,怎么可能会看上一个家境贫寒的七品小官。后来那姑娘应是信了,走的时候失魂落魄。

“世间总有薄情郎,知人知面不知心。昨日我听说那姑娘的父母去王家大闹,可能她多年的等待终将是一场空。”

“及早认清,及早抽身,未必是坏事。”

“也是。”

吕婉说着,对隐素露出感激一笑。

入到仙隐阁里面,先是穿过一片竹林,然后视野豁然开朗。但见莲湖碧叶连天,朵朵清荷芙蓉出水。

两位双髻书童等到莲池旁,提点众人以此莲池作诗之后放才能进到更里面。雅集诗会最喜设此等关卡,众人皆是一脸的兴致勃勃。

早有等不及展现自己才情的书生们引莲为诗,你方唱罢我登场。

说是即兴作诗,其实大部分人提前已有准备,毕竟这种关卡设立的目的并不是真正为了拦下什么人,而是为了增加风雅趣味。

等到所有人一一作诗进到里面,真正的雅集才算开始。

九转峰回景不同,从外面看时还道是与莲池一般的园林景致,却不想过了一道雕花月洞门之后,入目的居然是一片开阔之地。

芳草茵茵,蝴蝶飞舞。

草地尽头是一座小山。

山上种满梅子树,郁郁葱葱绿叶成荫,青绿色的梅子隐藏在叶间。这处满是梅子树的土坡名为梅山,此次雅集之名便是借用梅山二字,称为梅山雅集。

梅山之顶,露出亭子的飞角,有琴声从山中传出。

有人已拾阶而上欲一探究竟,不多时传来惊呼声,“燕月先生?”

众人齐齐震惊,难道此次梅山雅集的发起人正是燕月先生?

说到燕月先生,就不得不提他和皇帝年轻时的一段往事。那时皇帝微服,在一次雅集中与燕月先生相识,两人从斗诗斗画到斗曲斗棋,皇帝虽一路惨败,却十分赞赏他的才情,极力推荐他科举入仕。

他志在闲云野鹤,婉拒了皇帝的好意。皇帝无法只好表明身份,一番君王礼贤下士的邀请之后,他还是没有同意。

皇帝深感遗憾,曾在朝堂之上感慨错失一位良臣。

琴声已止,一位清瘦儒雅的中年男子被人拥簇着从台阶而下。

“当真是燕月先生!”

“难道此次雅集举办者正是燕月先生?”

燕月先生看向众人,眼神悠远,“年年岁岁花常开,岁岁年年人不同。看来我真是久不闻世事,竟是有许多人都不相识。听闻曾相国隐世之后有一小弟子,不知是哪位?”

隐素上前,行礼。

绿衣细腰,肤如堆雪,恰如梅山之上的青梅,幼嫩中显出几分娇憨。

“你就是曾相国的小弟子?”

“正是。”

“我与曾相国神交已久,他之琴画造诣出神入化,早年我曾临摹过他的画作,也仿过他的琴风,大感受益匪浅。后来我也曾与柳太傅赵山长切磋过,你那两位师兄常有要务在身,自然是总难尽兴。听闻你琴艺高超,画技更是一绝,我今日倒是有幸了。”

隐素连忙谦虚,却也知对方此番抬举她皆是客气,最终还是要看她的本事。

今日来赴雅集之人,有不少人都曾在颂风阁听过隐素弹奚琴,对隐素当日所弹的那首《人生得意须尽欢》印象极深。

有人记起那日的情景,颇有几分感慨。

那时世人皆以为欺世盗名的是这位傅姑娘,哪成想她居然会是曾相国的关门弟子。自那以后,他们再听到这位傅姑娘的传言,再也不是什么痴缠男子丢人现眼之类的丑事,而是她得了陛下赏识,或是在太后娘娘生辰宴上当场画了一幅观音像之类的佳话。

很快有下人将琴送过来,不是奚琴,而是瑶琴。

上官荑道:“燕月先生,傅姑娘不擅瑶琴,这事我们德院所有人都知道。”

燕月先生似有惊讶之色,“若我记得不错,曾相国最擅长的便是瑶琴。”

曾凡和景帝的君臣之谊称为高山流水情,正是因为极擅音律之故。而所有的乐器之中,他最擅长的是瑶琴。

所有人都看着隐素。

隐素微微一笑,“我以前确实不擅长瑶琴,近日练了几回,若是先生不嫌弃,那我就献丑了。”

练了几回?

众人心想,练了几回能什么进益,怕是连曲子都弹不成调。

上官荑一脸担心,她最是清楚傅姑娘的瑶琴之技还不如她。当着这么多的人面,还有燕月先生在场,还真是献丑。

“傅姑娘,要不你还是换成奚琴?”

隐素笑笑,坐在琴前。

她弹的是谢弗写的那首《梦》,悠扬婉转的琴声一出来,有人沉醉有人惊讶。沉醉的是不知情的外人,惊讶的是德院及昭院众人。

傅姑娘居然会瑶琴!

上官荑惊讶之余,和吕婉对视一眼。

“吕姑娘,你可知傅姑娘会瑶琴一事?”

“不知。”吕婉摇头,“但傅姑娘名声渐显,背地底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她不会瑶琴一事终是隐患,想来她心中已有计较,所以才会暗中私下练习。”

上官荑一想也是。

顾家是出了点事,顾姑娘也有些时日没来上学,但德院之中还是有很多人不服傅姑娘,傅姑娘确实该练好瑶琴。

练了几回就有此等琴技,她只能说傅姑娘不愧是曾相国的弟子,非常人所能及。不像她,这么多年也没少练,就是不见有长进。

曲子渐入缠绵之境时,梅山之上传来相合的琴声。琴声交汇在一起,明明两人曲风迥异,合在一起却是相得益彰,似高山流水终相逢,又似长河明月尽相映。

一曲终了,燕月先生最先惊叹。

众人望向梅山之上,纷纷猜测和隐素合琴之人是谁。

早在那琴声响起时,崇学院的人已是一个个面露震惊之色。因为作为同窗,他们很多人都能听出那人是谁。

梅山之上,一身重雪的男子缓缓而下。

青梅绿叶间,那一抹白宛如从天上来。如玉山积雪,光彩照人,行动之间似玉树临风,湛然若神。

“果真是谢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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