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隐素伸着懒腰起床, 惺忪的目光不经意那么一扫,她不由自主“咦”了一声。
桌上平铺着一幅画,画是一副山水风光图, 且已全部完成。昨日她手酸又困倦, 明明记得这画只画了一半,心里还想着难道自己夜里梦游将画给画完了吗?
近到跟前一细看,她心下恍然。
眼波四下一顾, 自然是不可能看到某人的身影。暗恼自己夜里睡得死, 居然连那人何时进来何时离来都毫无察觉。
那人默默的来,默默的离开, 却是替她将画给完成了。
她心中欢喜, 喜形于色。
秦氏和傅荣夫妇夜里商议到大半夜,俩人一夜都没怎么睡好,早起时一个比一个眼下发青,尤其是秦氏,哪里还有往日风风火火的样子,竟然一边走路一边打哈欠。
夫妻俩看到她之后,立马敛起愁色。
吃早饭时, 秦氏不断偷瞄她。
一家人心思各异,用完饭之后秦氏将她拉进房里,反复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好了非谢弗不可,她的回答没变。
哪怕是她想变, 也变不了。
秦氏似下了某种决定般,道:“既然如此,那往后再有人上门提亲, 娘可全都拒了。只是这么一来,怕是有人会传难听的闲话。”
她没说的是, 若是和穆国公府的亲事不成,以后想嫁人恐怕都难。
一时忧色又起。
“娘,我想好了。如果真和谢世子无缘,那我就留在家里当老姑娘。”
竟是相思到了如此地步。
秦氏无法,把心一横应了下来。
她实在是怕极了,怕万一不依着女儿,女儿像以前村子里老李家那个姑娘一样为了一个男人相思成病,最后熬干了自己的身体。
目送女儿上了马车后,她是长长一声叹息。
伯府的马车照旧是远远停着,隐素和往常一样下马车步行去学院。她还没走几步,听到有人叫自己。
盛国公府的马车从她身边经过,靠在了她前面。很快魏明如从马车上利落地跳下来,看样子是要和她同行。
魏明如先是寒暄了几句,说是同她一见如故有心结交,又夸她今日气色十分不错,最后似是不经意提起昨日回家后才知自己的四表哥已遣官媒去伯府说亲之事。
“傅姑娘有所不知,我那四表哥最是厉害,他年纪轻轻如今已入了御林卫,我外祖父夸他是这一辈中最有将军府风骨之人。”
常家最早是魏家的家将,后来其先祖以自己的军功得了主上的赏识,得以自立门户,这才有了抚平将军府。
若说风骨,抚平将军府的风骨应该为忠。
隐素面露茫然之色,道:“我母亲同我说了好几家,我竟一家也没记住,却不知还有魏姑娘的表哥。可惜我母亲说他们要么不是正房嫡子,要么是庶子之子,没有一个让人满意的,说是全要拒了。”
庶子之子四个字,让魏明如面上有瞬间的微变。
“傅姑娘,我四表哥真的很出色。他的父亲虽是庶出,但他却是嫡子。你若是亲眼见过他,必会相信我说的话。”
“婚姻大事,我听父母的。”
“虽说婚姻大事听父母的没错,可我们身为德院的学子,见识本就比一般的女子更多。若真有自己心仪之人,理应想办法说服父母才是。”
隐素“咦”了一声,然后又作恍然大悟状。
“难怪魏姑娘不知道,上回我等去宫中参加云妃娘娘设的百花宴,连陛下都知道我心悦之人是谢世子。听魏姑娘一席话,倒是点拨了我,我必是要和父母好好说一说。”
魏明如突然变了脸色,严肃地看着隐素。
“傅姑娘,恕我直言,谢世子并非你可以高攀之人。虽然有些话由我来说实在是伤人,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们盛国公府和穆国公府早有联姻之意。”
“这事我听谢夫人提过,谢夫人说外面传言不实。他们穆国公府和你们盛国公府确有口头之约,但约定提正房嫡出的联姻。据我所知,你们盛国公府如今根本没有正房嫡系,不知还有谁能和谢世子议亲?”
魏明如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袖子里的手动了动,俨然是将要挥鞭的动作。若是她手中有鞭,只怕是早就挥了出来。
嫡出!
又是嫡出!
为了这两个字,他们一房人受了多少年的白眼。
“傅姑娘,此事不劳外人操心,我们魏家自有安排。”
什么安排?
不就是变庶为嫡。
隐素一转头,看到不时何时跟在后面的上官荑。
上官荑神情复杂,脸色古怪。
刚才她一直跟着,自是把魏明如和隐素的话都听了去。以前在整个德院之中,她最为喜欢和崇拜的人就是魏明如。
然而此时此刻,像是有一座高山在她面前崩塌。她像受到莫大的冲击,看起来有些傻怔,连魏明如何时先走,吕婉又何时过来的都不知道。
隐素和吕婉一对视,吕婉轻轻摇头。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点就透,有些人必是要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经历,才能真正认清某件事或许是某个人。
“傅姑娘,你心中有数就好。”吕婉小声道。
承恩伯府最近才冒了头,不知多少人盯着。那几家上门说亲一事,早在昨晚就已在各个府邸之中传开。
世家骨子里看不上伯府,但并不妨碍他们有意拉拢。是以去伯府提亲一定不会是各家的正房嫡长,能出一个嫡子都是不错。
傅姑娘是通透之人,想来心中已有计较。
“我知道该怎么做。”隐素说。
吕婉点头,没再说什么。
伯府没有直接拒绝提亲之人,而是伯府门前突然多了一盘石磨。那石磨大且重,较之寻常的磨盘足有三四倍,让人见之惊叹。
傅荣放了话,说他们傅家以磨豆腐为业,到他手上已是第三代,这份家业不能丢。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他们傅家的女婿虽不用承继这份家业,但一定要推得动磨子做得了豆腐。
所以想上门求娶说亲之人,第一关就是要用此磨磨出一百斤豆子,并亲手将磨出来的豆浆做成豆腐。
且不说豆腐不是谁都会做的,单说这磨一百斤豆子对世家公子而言已是艰难。一是很难放低身段,二是很难吃了得这样的苦,更何况还要推动这么沉的磨盘。
顿时,阖京上下一片哗然。
不少好事者聚在伯府门前,对着伯府的大门和那磨盘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着胆子上前推那磨盘,却发现竟是纹丝不动。
如此一来,傅家择婿要磨豆子做豆腐的事越发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傅家此举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必是要吓退不少的说亲者。还有人说傅家是存心为难人,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一时之间,看热闹的有,说闲话的也有。
众人议论纷纷之时,人群中走出一位年轻俊朗的公子。只见这位公子一身武将打扮,瞧着就是一位身手不错之人。
此人报了家门姓名,人群立马沸腾。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抚平将军府的四公子常尚青。
抚平将军府正是欲同伯府结亲的几家之一,这事不是什么秘密,早就在市井坊间传来。常尚青一露面,自然是激起所有人的八卦之心。
“这位就是抚平将军府的四公子,听说年纪轻轻就已是天子近卫。伯爷和伯夫人是怎么想的,如此前程大好的儿郎为何还要为难,若是换成我,必是欢欢喜喜换了庚帖,早些将女儿嫁过去。”
“就是,抚平将军府和盛国公府还是姻亲。虽说常四公子是父亲的是庶子,可傅家是什么出身,能结上这么一门亲那都是高攀。”
议论声中,常尚青挽了袖子,露出精壮的胳膊。他先是试了试手,然后做足架势开始推磨。磨盘微微移了一下,却没有更多的变化。
众人惊呼声不断,好些人围了上前。
都说抚平将军府的四公子武艺不凡,却不想竟是连磨盘都没推动。如此一来莫说是磨一百斤豆子,便是想将磨盘转上一圈都不容易。
常尚青认了输,对着伯府的大门道:“在下无能,献丑了。敢问伯爷,这磨盘真有人能推动吗?”
他话音一落,伯府的大门即开。
一身红衣的少女从里面出来,妙龄韶颜又带着几分娇憨之色,一双眸子清澈如秋水,眼神却是镇定平静。
常尚青心知,这位必是傅姑娘。
他一见之下,莫名生出好感。
“你可是傅姑娘?”
隐素说是。
这位常四公子眼神清正,瞧着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她暗自汗颜,先前因为魏明如的缘故,自己在心里将此人丑化了不止一星半点,果然偏见要不得。
“这位公子方才有疑,我可以解惑。”
常尚青还想着她怎么解惑,没想到她却是径直走到那磨盘跟着。那双纤细的玉手放在磨柄之上,面上仍旧是一派娇憨之色。
“天啊!傅姑娘推动了。”
“你们看,她哪里是能推动,分明是可以用磨盘磨豆腐。”
“这位傅姑娘,莫非是天生神力之人?”
隐素推了三圈,便停了下来,对常尚青道:“公子可还有什么疑问?”
常尚青这才从震惊中回神,满眼都是不可置信。若非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他也不信如此娇俏的少女居然能推动这个磨盘。
难道这磨盘有什么机关不成?
“公子若还有疑惑,尽可上前研究。”
常尚青被说中心思,脸上一红。
他喃喃道:“是在下不如姑娘,姑娘之神力,在下佩服。”
原来真有天生神力不可及之人,枉他还以为自己自小在武学一途上天资过人,万没想到连一个女子都不如。
先前家中派人上伯府说亲,这事他是不知道的,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婚姻之事家中长辈作主即可,他并没有异议,也没有过多的期待。
若不是伯府弄这么一出,他被相熟的同僚激了几句,也不会来伯府一趟。如今看来真是人外有人,这一趟下来倒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
他再看那貌美娇憨的少女,眼神中多了几分尊敬。
拱手行礼之后,他大步离去。
人群又是一阵喧哗。
众说纷纭,一传十,十传百,这事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
傅家有女百家求,求者皆要问磨盘。
有人说放眼整个雍京城怕是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用那磨盘磨出豆子的世家公子,傅家此举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傅姑娘怕是要砸手里了。
伯府门外的磨盘俨然成了京中最为稀罕之物,不少人绕着道来看。
天色渐晚,那些人才散去。
入夜后,傅家门前终于恢复往日的平静。
更夫的梆子敲了三下,四下一片寂静之时,一道黑影缓缓现身。那黑影先是左右四下看了一遍,然后再慢慢朝磨盘走去。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放在磨柄之下,使尽全身力气一推。
磨盘一动未动!
他又试了一遍,磨盘还是纹丝不动。
原来他真的不行。
他心中一片苦涩,突然觉得自己何其可笑。曾经的他那么不懂得珍惜,视那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姑娘如麻烦,躲着避着厌烦不已。
而如今他多希望那双眼睛能重新看着他,哪怕是一次也好。
他垂下双手,无比沮丧。
突然一股寒气袭来,他惊愕望去。
夜色中,伯府的台阶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哪怕光线幽暗,哪怕看不真切,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人是谁。
谢世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了。
谢世子必然也是想来试一试这磨盘。
“戚二公子好雅兴。”
清泉入耳的声音,在这夜里听来竟带着说不出来阴沉。
“彼此彼此。”
“戚二公子如今可死心了?”
死心吗?
戚堂问自己,得到的回答是满心的不甘。
“此磨非常人能推动,谢世子倘若对傅姑娘真有意,还是担心自己能否过伯爷的这一关才是。”
“修正己身,不渡他人,戚二公子无需操心太多。”
戚堂心头一凛,背后忽然生出凉意。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哪怕他知道那人是谁,此时竟有种说不出的陌生之感,莫名让他心惊肉跳。
他退后两步,依礼告辞。
等到走远了,那种古怪的感觉还未散去,仿佛有什么极其恐怖的阴影在追随着他,令人毛骨悚然。
夜色中,谢弗慢慢收起周身的杀气。
垂眸之际,宛如神子临世。
他低低轻叹,似在细喃,又似在像什么人撒娇。
“他说的倒是没错,我若是也推不动,该如何是好?”
伯府的门后,传来一道娇脆的声音。
“无妨的,规矩是我定的,最终解释权也归我,到时候我可以帮夫君哪。”
“如此,那就有劳娘子了。”
隐素靠在门后,眼中笑意点点。
怎么办?
她竟然有种恨嫁的感觉。
看来她要尽快多攒嫁妆银子,早点嫁入谢家才是。爹娘忙着磨豆腐赚钱,她也找了一条赚钱的路子,那就是卖画。
生意往来一回生二回熟,书墨轩的王掌柜看到她上门,笑着将人迎了进去。等到她将带来的画展开平铺时,王掌柜的脸上尽是惊叹之色。
王掌柜仔仔细细将画看了好几遍,末了,指着画末的落款问:“敢问姑娘,这白衣客可有来历?”
上回隐素卖了一幅画,正是谢弗画的那幅《竹林美人图》,画上有谢弗的私章,来历出处自是不用问。
“实不相瞒,白衣客正是我的笔名。”
王掌柜一听,满脸惊讶。
半晌,他道了一声可惜。
“以姑娘之才,这画本可以卖个更高的价格。但姑娘无名,哪怕是画得再好,恐怕也卖不出高价。”
隐素想着作画算得上是没什么本钱的买卖,卖不上高价可以以量取胜。若她真要卖高价,完全可以用一用某人的私章。反正她若真用了,也不算是欺世盗名,而是这画也有某人的一半功劳。
王掌柜沉吟一会,道:“姑娘若想扬名,为何不在雅集之上与人斗画?”
斗画和赛诗殊途同归,都是文人墨客借以扬名的最佳途径。诗会雅集之上,大多会以斗画赛诗为噱头,吸引众多读书人参加。
这确实是一条路子,隐素觉得若有机会也可一试。她将画留给了王掌柜,定了一个她认为合适的价格,和上回一样只是寄卖。
书墨轩往来进出以年轻的读书人居多,鲜少有年长者,自然是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
那老者正看着墙上的《竹林美人图》,他的眼神十分专注,目光紧盯着画上的红衣美人,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人。
此人衣着低调,但看气度不是一般人。
他嘴唇嚅动几下,好像说了什么。
隐素原本已快走到门口,不经意间瞄到老者眼中的湿润以及那满目的怀念哀伤,她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这幅《竹林美人图》的原型是自己,应是那日昭院同一批画中的其中一幅。只是这一幅画比之谢弗画的那一幅差了许多,既看不清她的五官轮廓,也没有画出她当时的空灵自在。
“老人家,这画中的女子是像你认识的某个人吗?”
老者闻言看了过来,见问自己话的是一个妙龄少女,那双深沉精明的眼似乎有些失望。哪怕是年事已高,他身上那种不同于常人的气势依旧赫赫。
隐素暗道这位老人家年轻时肯定是一位武将,因为他给人的感觉应该上过战场。他朝自己看过来时,瞬间让人想到萧萧马鸣的寂寥。
“我会画像,老人家若是愿意的话,可将自己思念之人的相貌说与我听,或许我能画出来。”
老者一听,目光微动。
他沉思良久,最终同意。
王掌柜阅人无数,自然能看出老者身份的不一般,他将两人请到隔间。隔间是一间书房,应是王掌柜自己的休息室。
王掌柜请他们进去之后,识趣地退下。
房间内仅余他们二人,隐素将纸缓缓铺平,压上纸镇静等老者的描述。
一刻钟后,老者沉重而怀念的声音慢慢响起。
隐素随着他的讲述先是画了一份初稿,然后又仔细问了一些细节之后再作改动,最后又画了一张。
红衣墨发的女子跃然纸上,杏眼蛾眉飒爽干练,透着一股洒脱的江湖之气。尤其是那眉间的一点红痣分外显眼,宛如飒爽之中带着一丝妩媚。
竟然有些眼熟。
隐素身体往后仰,试着离远一些以完全的第三视角来看画中的女子。
突然她眼神惊变。
这女子…
分明是年轻时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