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幅画皆是山物风景, 重山、杜鹃、小山村。
盛国公府的那幅画以山为主,杜鹃为辅,小山村为点缀, 突出的是重山之飘逸浩渺, 似仙山悬世。
而承恩伯府的这幅画则是以山为背景,看似隐隐约约,四周环绕着密林翠色与红黄白相间的杜鹃花, 突出的是正中间的小山村。
几乎是在这幅画展开的那一瞬间, 常氏的目光徒然凌厉起来,十分不悦地看着献画的隐素。气恼乡下来的不知趣, 献礼之前也不打听一二。
之前还因为盛国公府占了先机, 得了太后娘娘赞赏而懊悔的人,此时见了承恩伯府献上的这幅画,一个个在心下暗自庆幸。庆幸自己好在没想到这茬,否则便会落得和承恩伯府一般尴尬的境地。
有人打着眉眼官司,看看秦氏,又看看隐素。
宋夫人欲言又止,为免打听不够详实而撞礼, 他们这样的世家都会有备用之物。若是她早知承恩伯府和盛国公府的礼会撞上,她会把自己备用的寿礼给伯府。
眼下礼都献了上去,再无办法补救。
“哀家看不太清,拿近一些。”刘太后示意举画的太监上前。
太监遵命, 将画举得更高。
重山叠翠之间,那团团杜鹃开得繁盛,栩栩如生仿佛还能闻得到花香。离得近了些, 小山村好似一下子近在眼前。
山林间散落着青瓦白墙,还有几间小草屋, 一群白羽黑脚鸡在村子里觅食,其中一只嘴上还叼着虫子,神气活现好不得意。
嬉闹的孩童们天真烂漫,有的爬树有的逗鸡,还有几个垂髫孩童围在一起斗蛐蛐,正中间是一个略显瘦弱的男童,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圆脸女童,旁边趴着一条大黄狗。男童像是和对面的女童在说些什么,女童双手叉腰开怀大笑。
刘太后认真看着,眼神渐有怀念向往之色。
不少人都在猜测,承恩伯府必是得了思妃娘娘的提点才会献上此画。两幅画如此之相似,不知太后娘娘更喜欢哪一幅。
常氏越发气恼,暗恼乡下来的不懂事,撞画撞成这样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为了此次献寿,他们可是花大价钱请了雍京城最好的画师。小小的末等伯府也配和他们盛国公府相比,简直是自不量力。
这时皇帝领着一群皇子过来贺寿,很快将殿中挤得站不下脚。
众皇子齐齐贺寿,声势不小。
一眼望去有成年男子也有两三岁的幼童,长相也是各不相同。姬言云秀和姬觞也在其中,站在靠前的位置。
皇帝对于自己多子之事颇为骄傲,他一身明黄英武不凡,多情而霸气的目光在瞥见画中之景时,明显有一瞬间的愣神。
刘太后道:“陛下且看这画如何?”
“极好。”
一声极好,殿中众人心思各异。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只有他们几人知道,那画中正在斗着蛐蛐的男童女童,正是当年的壮壮哥哥和多宝妹妹。
而今壮壮哥哥成了天子,多宝妹妹成嫁为人妇。记忆中无忧无虑的童年早已远去,又随着这幅画的出现而栩栩如生。
众人虽不知两幅画哪一幅更贴近太后娘娘做过的梦,此时却已然知道太后娘娘更喜欢谁献上的画。
一时之间,无数目光朝隐素看来。
粉衣少女正值妙龄,瞧着最是娇憨不知事的模样,却有着宠辱不惊的淡然。那般般入画的桃李之姿,那映湖遗光的初晓韶华,仿佛岁月洗净一身的风尘,只余清素与静好。
有人惊艳,有人赞叹。
不愧是思妃娘娘的侄女,原来竟是这般的好颜色。
傅丝丝端庄而坐,哪怕是皇帝进来之后也未有半分媚色流露。旁边的妃嫔见她娘家嫂子侄女露了脸,一个个是羡慕又嫉妒。
众妃嫔之中不见身份最高的端妃,六皇子的生母淑妃便占了头位。
淑妃气色也不太好,自姬宣被刺身亡,几乎所有人都怀疑是姬言下的黑手。陛下不仅训斥了姬言,也把淑妃叫去骂了一通。
近些日子以来,但凡是育有皇子的妃嫔都心思暗动。若不是傅丝丝膝下无子,只怕此时早已成了后宫众人的眼中钉。
有人想借机出头,频频朝自己的儿子使眼色。
谁知刘太后原本还算欢喜的脸色,在看到众皇子上前之后突然黯淡。她在熟悉的面孔之中再也不见自己最疼爱的孙儿,不由得悲从中来。
皇帝与她母子情深,自是知道她心中悲伤。看来母后还伤心老四的死,竟是连一众皇孙都不想看到了。
他挥了挥手,令着一群皇子们退下,殿内瞬间又空了许多。
宫人正要将那画收起来,忽然听到他问道:“朕瞧着此画下笔流畅,景物似破画而来,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回陛下的话,此画是臣女的母亲口述,臣女代笔。”
在此之前几乎无人知隐素擅长丹青,她话音才一落,便有议论声传开。
“不可能吧,这画怎么会是傅姑娘自己画的,她不是不擅丹青吗?”
“对啊,上回顾姑娘分明说过傅姑娘不擅丹青之法,所以不知作画有多费神。当时我记得傅姑娘并未反驳,应是不会作画之人。”
“她没有反驳,却也没有承认,或许会也说不定。”
议论的人全是德院学生,声音渐大。
皇帝方才故意相问,正是不愿见自己母后沉浸在悲痛之中,有意转变话题。眼下听到这些议论声,心中立马有了主意。
“这话真是出自你之手?”他问隐素,半信半疑。
“回陛下的话,正是。”
皇帝把玩着手上的扳指,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魏明如突然站了起来,道:“臣女在京外之时就耳闻过不少傅姑娘的事,听说傅姑娘不仅琴弹得好,还击得一手好鼓,没想到作画之功亦是如此厉害。臣女一直未曾亲眼得见,深以为遗憾。臣女有个提议,不如请傅姑娘当殿作画一幅,也好让我等一睹曾相国弟子的风采。”
殿中瞬间静了下来。
话说得再漂亮,其实还是怀疑隐素。
刘太后皱了皱眉,下意识看了一眼秦氏。
秦氏已经挂了脸,乍红乍青的,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猛不丁感觉刘太后朝自己看过来,她一时忘了对方是当朝的太后娘娘,只当是自己幼年时的芳姨。一时间像是受了委屈找长辈告状的孩子,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太后娘娘,那画真是臣妇的女儿画的。”
刘太后一时间不知该笑还是该骂,这孩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藏不住心思,都是当娘的人了,还不如自己的女儿沉得住气。
“既然是她画的,让旁人长长见识也好。”
事到如今,隐素不得不表态。
她行礼道:“臣女愿当场作画。”
很快有太监们搬来桌子,宫女们呈上笔墨颜料。
调了色润了笔,她在众人的注目之下铺纸动笔,且不说纸上画的是什么,单看她作画的姿态以及淡然挥笔的动作足以震惊所有人。
那一身中规中矩的粉色衣裙,同不少人撞了色。然而哪怕是一片的粉色之中,她这一抹都尤为娇嫩鲜活。
刘太后眯着眼,恍惚中觉得那作画的像很久以前记忆的某个人。
像谁呢?
她怎么又想不起来了呢。
可能她是真的老了。
诶。
皇帝老神在在,一副饶有兴致之态。他最喜风雅之事,又自诩风流,平生一爱谈情说爱,二爱舞文弄墨。
以前微服私访时,他没少凑文人圈的热闹。若非身份所限,他是恨不得见天的去参加那些个文人墨客比诗斗画的诗会雅集。
半个时辰后,隐素搁了笔。
侍候在一旁的太监将画呈上,一时殿中鸦雀无声。
画中观音法相庄严地坐于莲花座台之上,手持净瓶柳枝垂眸静思,身后佛光普照光相神圣,让人一见之下双膝发软欲跪拜磕头。
观音像不少见,但如此宝相佛光的不多。其一可见作画之人的笔法功力,其二又昭示了作画之人的虔诚佛心。
更令人惊叹的是,画中观音的面相有四五分似刘太后。
刘太后见之,颇为满意。
皇帝看向隐素的目光赞许有加,也很满意。
这时殿外有太监匆匆而来,传话传到刘太后身后的嬷嬷耳中。那嬷嬷俯身在刘太后耳边低语几句,刘太后眉宇间淡淡的哀伤瞬间散尽。
所有人不明所以,猜测不已。
刘太后小声和皇帝耳语几句,皇帝也跟着面上渐有喜色。母子二人再看那观音画像,皆是越发满意。
多宝生了一个玲珑佛心的好女儿。
这是一个有福气的孩子。
刘太后示意隐素上前,连连夸赞之后,对秦氏道:“一晃多年过去,你女儿都这么大了。哀家近些日子常想起你父亲,他是哀家最为敬重的兄长,可惜哀家却未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兄长?
众人惊疑,更是猜测刘太后和秦氏的关系。
皇帝安慰道:“母后莫要难过,如今多宝妹妹到了京中与我们团聚,想来舅父在天之灵也瞑目了。”
秦氏眼眶越红,她感动太后和皇帝说的话,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若不是怕殿前失仪,她怕是要哭上一场。
早有心思活泛的人听出了刘太后和皇帝话语中的深意,又是兄长又是舅父的,分明是将秦氏视为骨肉至亲。所以听到皇帝突然册封秦氏为县主之时,有人心道果然。
秦氏傻眼,红红的眼中一片茫然。
县主?
她吗?
她成县主了!
直到出了宫,她还久久回不过神。
宋夫人等人给她道喜时,她只会咧着嘴笑,欢喜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以前她只在戏文里听过什么县主郡主的,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是县主了。
因着她被册封县主一事,后面的献礼便无人在意。那些夫人小姐们进宫之前完全想不到,今日出尽风头的居然是险些被拦在宫门的傅家母女。
常氏见秦氏被人围着恭维,面色有些难看。同样是献画,献的还是差不多的画,为什么得了赏赐和好处的只有承恩伯府?
“母亲,你也过去给傅夫人道个喜。”魏明如小声说。
“我不去。”
让她一个堂堂将军府的嫡女去给乡野村妇道喜,她不愿意。
魏明如脸上明艳依旧,眸中划过一丝阴鸷。“母亲,我早就和你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若是不去,旁人还当我们和傅家有什么龃龉。”
常氏最听女儿的话,哪怕是心里再不愿意,此时也服了软,挤着并不好看的笑,干巴巴地和秦氏道了喜。
秦氏多少也学精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该做的样子还得做。她学不来那些夫人们大方端庄的做派,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说的话也怪里怪气。
若是此前,怕是不少人已经笑出了声。可如今她在太后娘娘和皇帝跟前的得脸人尽皆知,又有了县主的封号,哪里还有人敢当面嘲笑她。
她还以为自己学得有模有样,隐约有几分得色。
常氏更是气苦,懊恨小人得了志,不忿自己居然要讨好一个乡野村妇。但是一接触到女儿的目光,她又不能发作。
魏明如大大方方地向隐素道喜,对隐素的画功是夸了又夸。
有人小声嘀咕,“傅姑娘明明会画,为何那日不反驳顾姑娘?”
上官荑轻哼一声,道:“傅姑娘是怕了有些人,不是让她当场写字,就是逼她当场弹琴。如果那日傅姑娘说自己会画,恐怕又要被人逼着作画。”
话一说完,她好似察觉到有些不妥,忙对魏明如致歉,“魏姑娘,我没有说你。”
魏明如面有惭愧之色,“那些事我都不知道,方才一是有心想帮傅姑娘堵住那些质疑之声,二也是诚心想见识傅姑娘的风采。若有得罪和不当之处,还请傅姑娘包涵见谅。”
上官荑眼巴巴地看着隐素,她喜欢隐素,也崇拜魏明如,自然是不希望自己的好朋友和偶像之间有误会。
“魏姑娘多礼,我还应该感谢魏姑娘那一言,否则我也没有机会在太后娘娘和陛下面前展示自己的画功。”
魏明如闻言,说了一声“傅姑娘客气”。
上官荑以为她们言归于好,自是心中欢喜。
她低声问了隐素什么,在看到隐素点头之后目光中多了几分热烈。暗道自己果真没有猜错,清书阁的那幅《群猴闹山图》,正是出自傅姑娘之手。
“傅姑娘,你怎么这么厉害。”
“彼此彼此,我们可是德院双雄。”
“没错,我们是德院双雄,我们一样厉害。”上官荑骄傲地挺了挺胸脯,“你是卧龙我是凤雏,专治各种不服。”
隐素好笑又尴尬,脚趾恨不得抠地。
是她自己造的孽,自作自受,再尴尬也得忍着,怨不得旁人。
随着各家马车渐渐远去,宫门口的热闹也慢慢散了。
谢夫人向还没走的人告辞,刚走了几步突然身体一晃,然后一左一右被两人扶住。左边的是魏明如,右边的是隐素。
“我这身子骨不中用,今日出来久了些,便有些熬不住。”
魏明如道:“我正好顺路,不如我送夫人回去。”
又对隐素道:“伯府住得远,又不顺路,傅姑娘先走吧。”
隐素正要撒手,只听到谢夫人说:“还是有劳傅姑娘送我吧,正好路上我们还可以讲一讲佛理。”
这时秦氏过来了,闻言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魏明如只好松了自己的手,含笑目送她们上了马车。
常氏今日憋一肚子的气,此时更是气到不行。她凌厉地望着穆国公的马车,狠狠骂了句“乡野贱民就是贱”。
“母亲,慎言。”
“我说错了吗?她们就是乡野贱民,你看看那个当娘的,一个村妇竟然成了什么县主,瞧她那个得意的样,分明是小人得志就猖狂。还有她那个女儿,早前听说痴缠武仁侯府的老二,眼下倒是眼光高了,竟敢妄想国公府的世子爷。也不知谢夫人是怎么想的,居然和那样一个贱丫头谈论佛理,真是气死我了。”
“万事不到最后无定数,母亲可不能乱了阵脚。”
常氏缓了缓心气,恨道:“你祖父也是的,都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还不肯放弃。可怜你父亲等了这么多年,世子之位迟迟未能到手。”
魏明如闻言,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她一见女儿这般,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讪然地上了马车。
最后一辆马车驶离,宫门口又恢复以往的庄穆。
穆国公府的马车一路未停,车厢内传来少女清脆舒缓的诵经声,穿过熙熙攘攘和繁华,也安抚谢夫人的疲惫。谢夫人不知何时睡着,瞧着分外香甜。
石娘难得见自家夫人睡得如此之沉,感激地轻声向隐素道谢。自从小主子去世之后,夫人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心觉。不是夜不能寐,就是夜里哭醒。若不是有世子爷陪在身边,恐怕夫人早就随小主子去了。
直到马车停在穆国公府门前,谢夫人也没有醒来。
石娘正准备叫醒自家夫人时,被隐素制止。
“别叫醒她,我抱她下去。”
“这…这可以吗?”
石娘刚一问完,立马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傅姑娘的力气有多大,别人不知道,她可是亲眼所见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帘子掀起,方便隐素抱着人下去。隐素抱着谢夫人,稳稳当当地下了马车,然后径直进了穆国公府。
若是此时旁人见了,必是要吓一大跳。只见那娇美灵动的少女抱着一个女人稳步如飞,形动之轻盈让人瞠目结舌。
石娘小跑着跟在后面,又是感激又是惊叹。
一行人刚至白虎石雕处,谢弗恰好从右侧小道过来。
隐素:“……”
这也太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