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怒, 浮尸万里。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有人为隐素捏了一把汗,有人则是幸灾乐祸。死气沉沉的寂静中, 她的声音显得分外的清脆。
“回陛下的话, 臣女很敬重十殿下。佛说一树一菩提,一叶一如来。臣女看得出来,十殿下最在意的人是十一殿下。如果成亲意味着不能再陪着十一殿下, 那么臣女相信十殿下断然不会娶妻。臣女的师父曾经说过天涯有知己, 山高水长不觉远,他有视之为一生灵魂相伴的挚友, 可慰余生之漫漫寂寥。臣女相信十殿下和十一殿下之间除去兄弟之情, 更兼有朋友之谊。臣女不想分开他们,也不想他们被别人分开。”
当然,除了生死。
原书中,姬觞正是这么做的。
云秀震惊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上竟有几分动容。世人都以为十皇兄之于他而言等同一个仆从,其实这些年的朝夕相处,他已然将十皇兄当成自己的亲人。
这位傅姑娘, 果然与众不同。
这样一个人,若能真正成为朋友应该很不错,他很庆幸刚才自己没有一念之差。
云妃已是别过脸去,掩饰自己眼中的泪光。身为一个母亲, 她多希望自己能一直陪在儿子身边。但这些年来,真正陪在儿子身边的是老十。老十是个老实忠厚的孩子,她很放心。
她的儿子注定不是长寿之相, 短暂的一生中能有一个知心体贴的兄长陪伴左右,她比谁都感到欣慰。
就连方才疑心试探的皇帝, 此时也有些感慨。曾相国的挚友,不正是他的皇祖父,皇祖父和曾相国的君臣之情着实让人羡慕。
是他小人之心了。
多宝妹妹的女儿,他应该信的。
这时只听到姬觞闷声道:“父皇,儿臣不想娶妻,儿臣不想和十一皇弟分开…”
“你…你到了年纪,娶妻生子才是正理。”云秀红着眼眶说。
“我若是娶了妻,是不是就不能再陪着你。若是这样…我宁愿一辈子不娶妻…”
可能是天家亲情淡,这样的感情越发显得珍贵。
皇帝见他们兄弟感情好,难免有些触动,他一摆手,“好了,此事以后再议。”
这一句话将今日之事划上句号,也让顾兮琼的愿望如海市蜃楼一般转瞬即逝。
明明就差一步……
为什么?
如果傅隐素今日没有出风头,是不是就不能引起皇帝的注意?如果十皇子能经得住事一些,接住她的示爱,是不是事情就成了?
她豁出女子的矜持与不顾,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男子公然表白,换来就是这样不了了之的结果。
她好不甘。
“陛下,娘娘,臣女恳求你们不要怪罪傅姑娘,她也是没有办法才那么说的。”
隐素:“……”
幸好她抢先了一步。
若不然女主这么能作妖,她还真没有办法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皇帝“哦”了一声,明显对顾兮琼的话有些感兴趣。
顾兮琼知道皇帝已经说出此事日后再议的话,今日是断然不会有赐婚一事。迟则生变,夜长则梦多,谁知道陛下这一推后,又会生出什么波折。
何况眼下魏明如不在京中,正是她的大好时机。一旦魏明如回来,她怕是……
她必须尽快成为十皇子妃的第一人选,在皇帝和云妃娘娘心中占下最有利的位置,所以她此时要做的就是先将傅隐素踩下去。
众人齐齐看着她,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傅姑娘实在是心有所属,这事我们德院所有人都知道。”
隐素就知道她会说这个,原主先前痴缠戚堂的事在雍京城可谓是人尽皆知,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她倒也不怕。
皇帝和云妃一听这话,对视了一眼。他们自持身份,这种事情哪怕是早已听说也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云妃皱了皱眉,问云秀:“还有这事?”
云秀道:“具体内情如何儿臣不知,好似谢世子最近和傅姑娘走得有些近。”
顾兮琼想反驳,她想说的不是谢世子,而是戚堂。
不等她开口,又听到姬觞说:“上回傅姑娘落了水,还是谢世子救的。谢世子不顾自己的身体拼力救傅姑娘,为此又犯了心疾。”
这样听起来就更可信了。
皇帝突然笑起来,道:“朕瞧着益之平日里一心向佛,最是清心寡欲的模样,为此穆国公没少担心,没想到竟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这一笑,云妃也舒展了眉头。
“臣妾倒是很能理解谢世子,毕竟人生在世,自然是缺什么就想得到什么。越是身子骨弱的人,越是喜欢身体康健之人。”
这是人之常情。
宫中多尔虞我诈,所以皇帝才会喜欢微服出京结识民间女子,只因那些女子不知他的身份,也没有太多的算计。
“爱妃言之有理。”
顾兮琼气极,她明明是想成全戚堂和傅隐素,怎么反倒把谢世子给搭了进去。傅隐素算什么东西,哪里能配得上谢世子!
她思念了一辈子的男人,岂能被一个乡野村姑给攀扯了去。若真是如此,这口气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陛下,娘娘,傅姑娘心有所属之人并非谢世子,而是戚二公子。傅姑娘对戚二公子一片痴情,这事在崇学院人人皆知。”
她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至始至终隐素都半低着头,一脸的懵懂。
云妃心中已然不喜,她是女子,还是后宫妃嫔,她岂能看不出顾兮琼的那点小心思。
“听这话,你和傅姑娘交情极好,竟能事事都代她出头,也能代她说话。”
隐素适时抬头,茫然地看了一眼顾兮琼,对云妃道:“娘娘,顾姑娘是个好人,她最喜欢做好人好事,但她总是好心办坏事。这次她也没说对,臣女并非爱慕戚二公子,而是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
“臣女此前之所以追着戚二公子,是因为幼年曾见过戚二公子。那时戚二公子和他姨娘进京,曾向臣女问过路,臣女给他们指路之后,戚二公子为了答谢臣女,给了臣女一块桂花糕。臣女一直记得这事,想着多在他面前露个脸,他兴许就能记起臣女。”
桂花糕!
原来那块被戚堂一直藏在暗格里的桂花糕,是他和傅隐素第一次见面时的信物。
前世的一幕幕在顾兮琼的脑海中划过,如果不是那块桂花糕,她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丈夫的唯一。如果不是那块桂花糕,她上辈子又岂会有恨。
傅隐素破坏了她上辈子的一切,这一世还要坏她的事。她真是小看这个乡野村姑了,没想到心思如此之深。
云妃听了隐素的解释,竟起了一丝怜惜。
“原来如此,只怪世人不知情由,不仅误会于你,还生出诸多传言。”
隐素闻得这话,眼眶莫地一红。
“娘娘,是臣女不知事。臣女从陲城来到京中,以为京中和陲城一样。那时臣女只想着和戚二公子相认,确实是闹出一些让人误会的事。”
“陲城民风纯朴,许多作坊里都是男女共事。便是一男一女走在街上,行人也当是寻常,毫无怪异之感。”
说到各地风俗,在场中人以早年最喜微服私访的皇帝知之甚多。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事,包括他和傅丝丝的邂逅,还有他和其他女子们的相遇。
那些女人有的被他带进了宫,有的就那么断了情丝,再也没有见过。他想起曾经和她们有过的美好,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你情我愿,才是情爱。
他一指隐素,问:“照你这么说,你对戚二无意,那你对益之呢?”
隐素就知道这皇帝老儿的脑仁里装的全是男女那点事的废料,这人随口一句八卦,可把她给害惨了。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的心好苦。她不仅要担心回答不好给皇帝老儿留下坏印象,还要担心回答得太好没能如那个疯子的意。
无论她回答是与不是,都不能两全其美。
她似是不敢看人,低头绞着自己的衣服不说话。这般小女儿的娇态,可不就是被人说中心事之后的害羞。
皇帝一脸了然。
云妃抿嘴一笑。
之前还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众女心下皆是一松。此时大多数人已顾不上嘲笑隐素痴心妄想,只恨不得这百花宴快些结束。
唯有顾兮琼,满心的不甘都快溢出来。她不仅没能自己如愿,反倒还让傅隐素攀扯上了谢世子。
这怎么可以!
“陛下,娘娘…”
她才刚开口,皇帝就沉了脸,然后突然起身,不悦地一拂袖子离开。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这是动了怒气。
云妃看着面色煞白的顾兮琼,没什么表情地说:“本宫知道你喜欢做好人,但过犹不及。这是傅姑娘自己的事,你当知何时适可而止。”
顾兮琼脸色越发难看,低声诺诺。她掐着掌心,知道自己今日太过急切,已经引得陛下和云妃娘娘不满。
她有心想挽回一二,遂对隐素道歉,说自己是想成全隐素的一片痴心,一时情急所以才会言语过多。
隐素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我知道顾姑娘是好人,只是我自己喜欢谁,顾姑娘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是蚘虫变的不成?”
在世家大户眼里,蚘虫是下等人腹中才会长的玩意。不少人露出嫌弃的目光,还有人被恶心到直搓手臂。
顾兮琼气极,又不好发作。
“我以为我和傅姑娘是朋友,没想到傅姑娘…”
话不说话,只让别人去领会。
果然是活了两世的女主,确实是有几分手段。
隐素越发神情茫然,“我和顾姑娘几时是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原来顾姑娘想让我退出崇学院,劝我去刑部大牢见宋姑娘是因为把我当朋友。可惜我太笨了,没有看出顾姑娘的一片真心。”
众人闻言,一个比一个表情微妙。这些事德院的人尽皆知,如果这样就是把对方当朋友,那如此别有居心的朋友谁敢结交。
顾兮琼神色间有些许的哀伤,“傅姑娘,我不能预料后事,那些事非我所愿,我只能说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我师父说,世间有人有心,有人无心。有心之人行事但凭良心,不问结果。无心之人只循本心,心如何人亦如何,所言所行皆是为一己之无心。”
云妃若有所思,道:“你这孩子是个不计较的,不愧是曾相国的弟子。”
她转而又看向顾兮琼,语气淡了好几分。“你有心也好,无心也罢,你既能问心无愧,想来也自有自己的道理。”
随后她说了一句自己乏了,扶着嬷嬷的手离开。
至此,百花宴结束。
不到一刻钟,所有的姑娘们都已走完。姬觞望着那一群姹紫嫣红的远去,憨憨地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好险!
出了宫门的隐素也是心有余悸,暗道一声幸好。
今日真是天上地下的起起落落,小心脏差点开裂。幸好她还得了一百两金子,足够慰藉这惊险刺激的一天。
她抱着金子回府,对于差点被赐婚的事几句话带过,没说如今众人都以为她喜欢谢弗的事,她怕她娘听风就是雨。她着重讲了自己击鼓得赏的事,还说了自己见过傅丝丝的事。
傅氏夫妇进过宫面过圣,还和世家权贵们打过交道,也算是长了见识的人。再者因为最近四皇子被杀一事,他们尚且还在心有余悸中。
秦氏拍着心口,直说不嫁皇子好。
她爱不释手地摸着那一个个金锭,表情虔诚。
近日铺子里的生意极好,不说是日进斗金,那也是一日所赚的银子比他们在陲城干上数月还多。但是乍一看这些金灿灿的金元宝,他们还是被惊得好半天没回过神。
“当家的,你说咱们家祖坟是不是着火了?”
冒烟都没有这么大的福气,肯定是着火了。
傅荣一脸认真。“若不然我们捎个信回去问问?”
“我看可以。”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这信要怎么写,隐素适时退了出来。
刚到后院就看到傅小鱼鬼鬼祟祟地从后门溜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糖人。
傅小鱼看到她,下意识就将糖人藏到身后。可能是终于想起自己的姐姐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会再和自己抢东西吃,又抠抠缩缩地把糖人拿出来。
她当然不会要,摆了摆手。
“姐,你现在可真是太好了。”
最近伯府上下不得闲,最闲的就是傅小鱼。因着没人管,这条小鱼简直是入了海一般浪到没边。
隐素见他一身的泥,嫌弃地让他赶紧去换衣服。
他嘿嘿一笑,盯着自己的满是泥浆的鞋子。
突然他跳了起来,捂住自己手里的糖人,“这天太热了,我的糖人要化了,要化了!”
一边说,他一边往厨房跑去拿碗接着。
隐素朝地上看去,果真看到有暗红色的印渍。
那是血迹!
她心“咚咚”狂跳起来,很快又在不远处看到另一点血迹。血迹一路延伸,最后停在她的屋前。
所以有人进了她屋子!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刚想去喊人,便看到窗户开了一条缝。透过那条缝,她隐约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这个疯子!
大白天的又搞什么名堂?
进了屋,一眼就看到那润玉流光的男子,正鸠占鹊巢地坐在她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骇得她心头又是一阵狂跳。
“你又杀人了?”
这次杀的是什么人,不会又是皇子吧。
“你怕了?”
看这话问的,谁能不怕!谁喜欢和一个动不动就杀人的男人有瓜葛,谁喜欢这种头顶悬刀胆战心惊的感觉。
如果她是一个人也就罢了,她身后还有父母弟弟。
“我是担心你,你又受伤了?”
“一点小伤死不了,你不用担心会当寡妇。”
谁担心当寡妇了?
隐素突然想起傅丝丝说的话,鬼使神差地往他的鼻梁处看去,却见果然是山根丰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龙精虎猛。
呸!
这疯子龙不龙精,虎不虎猛关她屁事!
她说起今日宫中发生的事,从她击鼓得赏到后来差点被赐婚,除了她和傅丝丝之间的默契配合外,她几乎是无话不说。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毫无保留地分享秘密,那也只有眼前的男人。
谢弗认真听着,当听到她在皇帝面前上眼药时,那好看的眉心忽地拧了一下。当听到皇帝问她是否心悦姬觞时,眼底幽光如火。最后听到她默认喜欢自己之后,如火的幽光越发浓烈。
“你不想当皇后?”
“不想。”
谢弗舔了舔发干的唇,示意她过来。
她倒是乖巧,听话上前。
还未走近已落入男人的怀抱,男人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极尽亲密。她没有挣扎,因为她知道自己是逃不掉的。
“你如果想当皇后,我可以满足你。”
隐素心下大骇。
怪不得这疯子连皇子都敢杀,原来早有不臣之心。
“夫君,我不想当皇后,我一点也不想当皇后。你千万别做傻事,凡事要三思而后行,想想你的亲人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现在拥有的一切。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了,人要知足。佛祖不是告诉我们,贪欲则火焚心,最难得善终。”
“你不信我?”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隐素急了,她就是一个普通人,她这一世的父母家人也是普通人。对于他们而言,平平淡淡才是真。
什么王权富贵,她不想。
“我信夫君,但我不想当皇后。”
“一国之后母仪天下,到时世间女子见你无不仰视跪拜,你想杀谁就杀谁,谁也不敢欺负你,为何你不愿意?”
“我不想杀人,我只想好好活着。再说皇后有什么好的,一辈子被困在宫里也就算了,还要和一群女人共享同一个男人,十天半个月都轮不到一回。”
“若我独宠于你,你也不愿吗?”
独宠她?
隐素的心乱跳了一下。
一个疯子的独宠,她应该期待吗?
“别说是皇后了,就是皇帝我都不想当。”
谢弗眼中幽光一沉,“为何?”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成天被一群人追着批奏折,白天累死累活处理政务应付一堆男人。处理好了,世人就夸他陛下圣明。处理不好,自有人在背地底骂他昏君。可怜他晚上还要沐浴更衣打起精神来应付一堆女人,一个个寂寞难耐如狼似虎的女人等着睡他,他还不能表现得力不从心,哪怕是猛喝补药也要让那些女人满意,你说他可不可怜?”
谢弗低低地笑,他的娘子果然是最与众不同之人。
“人人都想当皇帝,想杀谁就杀谁,想睡多少女人就睡多少女人,他怎么会可怜?”
“也不见得吧,除非他想当昏君,否则哪里能想杀谁就杀谁。还有睡女人那事,他以为是自己睡尽天下美人,反过来想他和花楼里的头牌一样,不知被多少女人睡过。花楼里的头牌被人睡还得能银子,他还要倒贴。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是长寿的,早早就被前朝的一堆的男人和后宫的一堆女人给掏空了身体。怎么就不可怜了?”
这么说来,似乎不无道理。
谢弗压着嘴角,“娘子说话,总是甚得我心。”
他微微侧了一下身体,露出自己的后背。他着的是一身黑衣,那后背上方有一大片暗色的印渍,正中颜色最深的地方豁出一个口子,看样子应是利器所伤。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瓶药,道:“我自己上了不药。”
隐素想说,你自己上不了药,为什么不让自己身边的人帮忙?她就不信这人没有自己的心腹。她忽然想起对方说过要和她自己一起下地狱的话,莫名脚底窜起一股寒气。
这男人难道是死也要拉着她一起?
见她不动,谢弗看了过来。
只这一眼,她就怂了。
她冷着脸上前,先是小心翼翼地扒了男人的外衣,然后又扒了男人的里衣,直到那触目惊心的伤疤再次尽收眼底。
果然是这样。
他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世子爷吗?
那他说的故事,难道都是真的?
“你…”
“娘子,你看光了为夫的身体,你说为夫哪天上门提亲比较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