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却无一丝光亮从黑色的帘子中透进来。他在梦中醒来,一点点回忆梦中的一切,眸中幽色越来越深。
他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眉目如故, 还是不人不鬼的样子。这样的他,居然有人不怕,甚至主动向他靠近。
小骗子, 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竟然敢明着撩他, 看来是真的不怕他。
他从佛经下面抽出那本《秘戏春图卷》,随手就用烛火给点了。纸墨油彩烧化的气味在房间里散开, 混着原本的檀香。
循着梦境中少女的笔触, 一幅春图活色生香地跃然纸上。他静默地端详了许久,眼底的幽色隐现出焰光。
良久,焰光与幽色消失,变成镜湖般的清明。
更衣洗漱出门,他如往常一般去到正院陪谢夫人一起用早饭。穿过在晨曦中的静林,如置身野外山林,林间鸟儿叫声清脆, 婉转似歌。
未近谢夫人的院子,先闻到檀香阵阵。
妇人轻喃的声音渐渐入耳,隐约还能听到“愿亡者神,使生十方净土, 承此功德,必得往生”的诵经声。
石娘看到他,小声说了一句“世子爷来了。”
正在念经的谢夫人缓缓抬眸, 这才收了佛串经书,招呼儿子快些进来。
天还未亮时, 京中上下就传开了。不少人都在传,说梁国公府的嫡女已经找到,且还牵扯了一桩庶女残害嫡女的官司。
宋夫人将那庶女送进刑时,可谓是大张旗鼓,恨不得闹到天下皆知。如今雍京城的人不仅知道宋家的嫡女找到了,还知道宋夫人认了一个干女儿。
有说傅家走运的,有说事情赶巧的。
谢夫人感慨道:“我觉得这事不是巧,是那位傅姑娘心诚。若不是她百般为一个丫头奔走,宋夫人怕是这辈子也别想见到自己的女儿,更不可能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是被庶女所害。”
这事她多少知道一点内情。
若不是那傅姑娘求到柳太傅和赵山长那里,她家弗儿也不会帮着找人。为了一个丫头能四处求人,可见那傅家姑娘是个极为心善的人。听说为了替那丫头出气,还在崇学院门口把梁国公府的那个庶女给打了。
“宋家那庶女心思太恶毒了些,也幸好傅姑娘的丫头是梁国公府的嫡女,否则梁国公府此时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傅姑娘将那丫头视为亲人,为此不惜得罪梁国公府,她这是因祸得福。”
“我最近可没少听到这位傅姑娘的事,不愧是自小在寺庙里长大的人,多少都沾了佛运。我倒是越发好奇了,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姑娘,真想见上一见。”谢夫人是真的很好奇,能让她这么出色的儿子都上心的姑娘,必定是个十分难得的孩子。
此前她还当儿子不开窍,别的世家公子这般年纪哪个不是年少慕艾。不说是有心仪的姑娘,便是在府中也会常和丫头们戏耍玩笑。
这孩子诸般好,唯有不近女色让她颇为头疼。眼下到底是开了一些窍,还知道和人家姑娘走近,也知道夸人家姑娘几句。
“那册子…你看了吗?”她问完这句话后,苍白的脸上泛起不太正常的红晕。若不是国公爷不在家,这种事情也轮不到她当母亲的操心。
谢弗垂眸,脑海中浮现的是那幅画。
小骗子说那册子看了无益,反倒会让人失了兴致,这话确实不错。母亲让人将册子送过去时,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无比恶心。
他最厌恶的就是男女之事,又岂会因为看了一本粗糙画工的春图而心生向往。真正拨动他心弦的,也只有那个骗死人不偿命的女人。
除些之外,再无别人。
小骗子说他们所处的天地是一本书,还说自己对书中所有人的命运尽数悉知,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若不然又岂会不知自己丫头的身世,在他已告知姓名的情况下,都未猜到他是谁,显然在那所谓的书中这些都未曾提及。
白纸黑字都不可信,又何况是言语。
小骗子说以后他们要好好的,会不会是在哄他?若是为了哄他而作出那样一幅画,是不是说明小骗子真的不怕他,甚至愿意和他共赴巫山,如同那画中描绘的姿势那般?
他喉结滚了滚,隐有血气在翻涌。
良久,他低声回了一句“看了。”
谢夫人高兴起来,也顾不上羞臊,道:“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那些事情多看看多知道一些也是好的。咱们府上冷清,人丁也是单薄,母亲如今不盼着别的,就盼着能热闹一些。”
因为自己体弱,没能给谢家开枝散叶一直是她的心病。丈夫又远在边关,她心中唯一能依的也只有这个孩子。她盼着这孩子能光耀穆国公府,更盼着谢家能枝繁叶茂。
她的目光慈爱而殷切,不停让谢弗多吃。
目送着儿子上了马车,她是幽幽一声叹息。
“我倒是喜欢那傅家姑娘,听着是个重情重义的,还那么能吃,身子骨定是不会差。但是魏大姑娘也很好,能文能武性子爽利,我看着也觉得不错。”
可惜傅家的门第实在是太低了。
虽然傅姑娘被宋夫人认为义女,那也是不够,何况国公爷一直巴望着谢魏两家结亲,说这是公公的遗愿。公公和盛国公交情极好,若不是盛国公没有女儿,还真轮不到她嫁进穆国公府。上一代没有结成的亲,便移到了下一代。
她有心想让儿子如愿,又找不到办法说服丈夫,私下没少纠结。
石娘知道她的心结,她因为自己体弱,又因为小主子从娘胎里带出了心疾而早夭,所以最是喜欢那些能吃身体又壮实的人。
“世子爷是个有主意的,国公爷看重世子爷,说不定会以世子爷的意愿为重。”
“但愿如此吧。”
此时承恩伯府的门外,不时有人在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自从傅家搬来以后,事情是一桩桩的接着出,坊间的流言一直没有停过。今日之前还有不少人笃定伯府得罪了梁国公府,不知何时就要倒大霉。
如今传出伯府的那个丫头是梁国公府的嫡女,且梁国公夫人还认了傅家的姑娘为干女儿,简直是震惊了整个五味巷。
一开始还有人以为是谣言,只是很快就被人证实。
“这事错不了,我姨母夫家的内侄认识梁国公府的一个管事,人家亲口说的。说他们家的嫡小姐找到了,他们家夫人确实认了傅家姑娘为干女儿。”
“不止呢,我认识的人比你消息灵通。我娘家堂哥的儿子就在刑部当差,宋夫人亲自将那庶女送去的,还说以后傅家姑娘等同于自己的亲女。”
“这傅家到底是走的什么运,出了一个宠妃娘娘不说,这傅家姑娘近日来可真是出了不少风头。又是曾相国的弟子,又是柳太傅的小师妹,现在还成了梁国公府的义女,往后岂不是要嫁进高门大户。”
“照这么个身份,嫁的人家肯定不会错。”
“先前那胡家不是说他们家想攀高枝,现在瞧着人家傅姑娘说不定还真攀得上。”
胡志安从巷子过,将这些人的议论声听得一清二楚。
他低着头,不敢往伯府看一眼。
隐素正准备上马车,眼尾扫到他的身影,淡然地视而不见。有些人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同归陌路才是最好的结局。
京中上下都在议论的大事,崇学院的学子们当然人尽皆知。
她才到学院门口,即有无数目光朝她看来。犹在昨日,还有人断定她和梁国公府结了死仇,却不想一夜的工夫峰回路转。
这些目光有羡慕,有复杂,还有嫉妒。不少人感叹这般逢凶化吉,极尽走运之事为什么她们就没碰到。
“傅姑娘,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真是太好奇了。”上官荑拉着她,迫不及待地问道。“你那丫头怎么就成了梁国公府的嫡女,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很快有人围上来,趁机向她示好。
她笑了笑,将事情说了一遍。
上官荑连连惊呼,直说好巧。
所有人也都说巧。
“看似巧,其实未必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世事轮回,因果不虚。所以说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人以为作恶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举头三尽有神明,佛祖都看在眼里。”
“说得好,有些人害人终害己,宋姑娘是罪有应得。”
未出阁的姑娘家进了刑部大牢,还是被嫡母确认的残害嫡女之罪,就算是最后能保出来,名声前程都已尽毁。
先前那些同宋华浓走的近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更严厉的指责,有说自己看错了人的,有说自己被欺骗了的,恨不得切割得干干净净。
所谓墙倒众人推,正是如此。
一片喧闹之中,唯顾兮琼安静端庄。一身的白衣静雅大方,浅蓝色的抹额在脑后垂下两条丝带。
隐素经过她时,故意“咦”了一声,“顾姑娘这抹额用得妙,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难怪傅姑娘觉得眼熟,这可不就是你用过的法子。想来顾姑娘也是觉得你这法子好,用来遮盖伤口最是合适。”
这接话的人明显是为了讨好隐素,竟是不怕得罪了顾兮琼。
顾兮琼道:“正是借用了傅姑娘的法子,傅姑娘不会介意吧?”
“只要顾姑娘不介意被人误会府中有丧事,我自是不会介意的。”
这一身的白衣本来就像孝服,再戴上一个浅蓝色的抹额,远远看着还以为顾家死了人。
隐素不说还好,一说便越发像了。
不少人小声议论,尤其是此前模仿过她的那两人,一个捂着嘴偷笑,一个神情间颇有几分得意。许是心里都在想着,这堂堂顾家嫡女也不过如此。
顾兮琼告诉自己不需要和这些人一般见识,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众人皆醉她独醒,日后自有这些人后悔的那一天。
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你们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来人是一位锦衣华服的青年,金冠束发一派风流,眉眼间矜贵气甚重,神色中略有几分高傲之态。
众女皆惊,齐齐行礼,口中说着“见过六殿下。”
原来是六皇子姬言。
皇帝膝下皇子众多,但论母族显赫者有三人。一是四皇子姬方,二是六皇子姬言,三就是云秀。云秀已过继云家,失了争夺储君之位的资格,是以四皇子姬方和六皇子姬言才是储君的热门人选。
四皇子稳重深沉,在朝野上下颇有贤名。而六皇子因着是众皇子之中长得最像皇帝,性格也最像皇帝的人,最是得皇帝的喜爱。
听说这位六皇子风流而不滥情,哪怕是府中侧妃妾室不少,但他对每个女人都十分用心。他的正妃之位为了心爱的女子一直空悬,世人皆道他痴情。所以就是这么一个风流的男人,却还有一个痴情皇子的名声。
他心里的那个姑娘,正是顾兮琼。
隐素对他本能生厌,并不是因为他是女主的舔狗,而是因为在书中,他就是传言中与傅丝丝私通的那个人!
傅丝丝被一杯毒酒送命,他则只是被遂出京继续当自己的风流皇子。
他将众人扫视一遍,目光定在隐素身上,隐有惊艳之色。
傅家人进京之初,一家人曾进宫面过圣,当时他也在场。那时他眼里的傅家人不过是一群乡野之人,无一人能入他眼。
后来他也听过傅家女痴缠武仁侯府二公子一事,还曾同别人玩笑过一句“瓦雀焉敢栖于楼阁之内”的话。
哪怕是后来有传傅家女师从曾相国,他也以为是曾相国出家为僧之后闲来无事逗人玩,没想到这傅家女倒是越发能耐了,居然还成了梁国公府的义女,如此倒是有必要来瞧上一瞧。
这一瞧之下,顿感意外。枉他自诩遍阅京中美人,竟然不知京中几时多了如此一位水嫩多汁灵气逼人的小美人,
“想来这位就是傅家表妹了。”
谁是你表妹!
“臣女惶恐,六殿下这声表妹怕是不妥。”
皇帝老儿那么多的女人,若真论亲戚论得过来吗?
隐素木着脸,尤其是她感觉这位六皇子的眼神明显在自己胸前停留过久时,她对这人的厌恶感越发强烈。
“傅姑娘不必惶恐,德院之中不论尊卑,本皇子此番前来是听说最近盛行的竹林美人图正是出自你们德院,是以特地前来取材,用来当作送给清书园的落成之礼。”
姬言说的清书园,是为了取代颂风阁而建。
因为上回竹筒抽签舞弊一事,颂风阁在文人墨客圈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所以才有这清书园的诞生。
既然是落成之礼,那就是一直会被挂在园中供人欣赏之作。
他说取材,取的不仅是竹林,还有美人。当他提出谁能对上他的诗,谁就能资格成为他画中美人时,隐素自然而然地退到后面。
“傅姑娘为何往后退?本皇子可是听说了,那竹林美人图最开始画的就是你。”
“六殿下既然听说最开始画中的人是我,那应该也是知道是何内情。我因被罚站而入了画,实在是不敢再亵渎殿下的佳作。”
姬言没想到她会自揭其短,挑了挑眉。
“美人图就是美人图,谁会在意美人因何入画?”
“六殿下,我不会作诗。”
“你不是曾相国的弟子吗?你怎么不会作诗?”
“师父会的,弟子未必会。听说陛下当年作画能引蝴蝶,敢问六殿下会吗?”
姬言眼神微闪,面色有些不虞。
父皇最喜风雅之事,当年作画引蝶自有内情,不过是不为人知而已。这傅家女用此事将他一军,他还真无从辩驳。
他慢慢冷了脸,心道果然是个乡野出来的女子,正如那个思妃一样,不过是个空有美貌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罢了。
顾兮琼落落大方地过来,道:“六殿下,难得傅姑娘有自知之明,你就不要再为难她了。”
“可惜了。”姬言装模作样地来了一句。
隐素已退到人群外,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如此一来,自有人偷偷嘲笑于她。
她无所谓,丝毫不在意这些不痛不痒的讽刺。
姬言今日来德院搭了台子,原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心上人风光一把。所以最后的结果很明显,得到入画权的人是顾兮琼。
顾兮琼盈盈地站在竹林边,摆出自己最为端庄得体的姿势。在众人的围观下,眼见着自己的风采一点点在姬言的画中成形。
突然有人惊呼,“他们在做什么?”
众女看去,却见一群人围在洗墨池边,大多数都是昭院的学子。
“傅姑娘真厉害!”
“傅姑娘再来一个!”
隐素手里的石子抛出去,快速在水面打出一连串的水漂。
“真是上不了台面。”有人不屑。
但更多的人朝那边张望,还有人趁着不注意跑了过去。不大一会儿,围观姬言作画的人越来越少,而那边却越来越热闹。
气氛浓烈之时,隐素向昭院的人下了挑战书,引得一群年轻热血的男儿跃跃欲试。首当其冲的是和隐素相熟的李茂等人,他们一个个败下阵去后,林清桥和云秀等世家公子也跟着上场。
隐素稳稳地立着,身边拥护的可不止上官荑一人。
她最近才名远扬,又是柳夫子和赵山长的小师妹,眼下还成了梁国公府的嫡女,先前有些人有心想向她示好,又苦于没机会,趁此顺理成章地站在她这边。
“你们昭院还有人谁?”上官荑的脸不知晒红的,还是因为兴奋。比琴比诗什么的可太无趣了,还是这样好玩。
昭院学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时只听到林清桥一声欢呼。
“益之你来得正好,傅姑娘一手水上生花将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你定要替我们挽回面子啊!”
众人朝诗风桥看去,一时竟是全都痴了。
不知是水中映了月,还是月中堆了雪,极雅极俊又温润如玉的男子,好比是缓缓从天阶下凡的神子,飘飘然到了近前。
所有人都以为谢弗肯定不会同意,但出人意料的事谢弗居然直的上场了。
隐素心道,一个打水漂而已,想不到这些人如此上头,连整个崇学院之光都赌上了,看来她今日要大出风头了。
“谢世子,你可会?”
“会。”
会?
他一个金尊玉贵的世子爷,他怎么可能会?
不止隐素怀疑,众人皆怀疑。
“以前在京外时,曾经玩过。”
众人这才恍然,谢世子自小养在寺庙中,想来附近也有河流小溪。谢世子那时也是小孩子心性,必是见别人玩,自己也跟着玩过。
谢弗在所有人的注目中,走到隐素身边。
阳光正好,少年如玉,空气中仿佛都流淌着青春的美好。
一群白衣的学子,欢笑着热闹着,起着哄。围在姬言和顾兮琼身边的人已是寥寥无几,等到那边传来一声“谢世子赢了”的欢呼后,姬言皱着眉头搁了笔。
风头都让别人出了,他还怎么画得下去。
顾兮玉安慰道:“六殿下,心静如若水,他人自癫狂……”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尖叫声不断。
“傅姑娘落水了!”
“天哪,谢世子跳下去了!”
隐素实在是没想到谢弗会赢了自己,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会落水。也怪她一时大意,没注意到自己站着的那块石头不稳。
她听到呼喊声,知道谢弗跳下来救自己了。
这位世子爷不是有心疾吗?
她想说自己不用救,因为她会水,没想到嘴一张就被人给捂住了,更没想到谢弗看上去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子模样,力气竟然也不小,直接将她抱上岸。
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自己装晕比较好。
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少女玲珑的身材一览无遗。男人那双镜湖般的眸子已是一片幽深,翻涌着无人能见的风云。
小骗子。
就这么信任他吗?
谢弗趴在她身边,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她睫毛颤动着,开始琢磨该怎么醒来。忽然熟悉的温热气息靠近,有什么湿润柔软的东西碰到了她的唇。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谢弗准备对她做人工呼吸?
那边的同窗们已经涌来,脚步声嘈杂靠近。谢弗如玉的脸瞬间变了色,依旧是清泉击石的声音,却仿佛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果决。
“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