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时是震惊的, 也是错愕的。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忘了流动,如同他一样凝滞。他看着那个背对着他的少女,少女将头埋进锦被中装死。
这个女人!
她怎么敢, 她的怎么胆子这么大!
隐素其实已经被自己脑抽的行为吓死了, 她恨不得打断自己的手。刚才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就那么手欠。
完了。
是个男人都不能忍受自己被女人轻视,何况这男人还是一个疯子。她都那么挑衅了, 还能逃得掉?
等啊等, 没有等来男人的狂风暴雨。危险的气息反而离得远了,她悄悄从被子里转过头, 小心翼翼地偷瞄。
咦?
疯子在干什么?
那男人先是在书架上找出一本佛经, 然后坐在桌前看了起来。那沉静默然的样子,从背面看和谢弗的气质居然有点像。
一个遇事能用佛经平心静气的人,真的是一个疯子吗?
疯魔又害羞,残暴却能克制自己。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这样?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大跳,眼神却一直落在那看佛经之人的身上。这个只存在她梦里的男人,她居然想了解对方的过往。
她一定被疯子传染了疯病!
突然男人回过头来, 眉目森寒。
“娘子莫急,为夫正在想。”
隐素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又将头埋进被子里。
果然还是那个疯子!
害羞克制什么的,都是错觉。
正常人谁会想那事还要看佛经, 简直是闻所未闻。看佛经不都是为了清心寡欲,没听过不举的男人念了佛就能举起来的。
谢弗看到她重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的动作,阴森的眸底隐约生出一丝笑意, 很快又被阴冷的气息所吞噬。
小骗子刚才的动作那么自然,难道还摸过别人的?
戾气在他瞳仁中打着转, 一股无名怒火自幽沉的眼底升起,窜起漫天的火光,似是在将一切燃烧干净。
他蓦地睁开眼醒过来,翻身坐起。
青铜马面的灯台上蜡烛已烧一半截,明明是一室的暖光,却让人无端觉得冷清。镜子里照出他此时的模样,一脸嫉怒满目赤红,像一个独守空闺的怨夫。
他手往枕边一摸,是那件揉成一团的红色吊带裙。若是仔细看去,便能瞧出这裙子缝合针脚的粗陋。
不知过了多久,他垂眸看着自己。那个在梦里被人摸了一把的地方,正在不受控制地起了变化。
他居然真的想!
这怎么可以?
他绝不能容忍这样的万恶之源凌驾于他,更不能容忍自己被摆布左右。玉骨般的手一个大力撕扯,裙子便被扯开了线,宛如一块破布。
破布在他手中飘零,他仿佛又看到它被人穿在身上的样子。
良久,他阴森一笑。
那个小骗子不是说他不想吗?
下次他就想给她看!
他伸手从暗格中取出一个针线匣子,自然而娴熟地将那破布一针一线地重新缝合。恰如很多年前他被打得皮开肉绽衣衫裂碎之后,那个生了他的女人也是这么一针一线地替他缝补。缝补他身上的伤口,缝补他破碎的衣衫。
针刺进了手指,鲜血的血珠子冒了出来。
他吮着那血,眸色亦如血。
小骗子。
你是逃不掉的!
……
傅家吃饭习惯用盆,连早饭也是如此。隐素和傅小鱼及小葱的面前都是同样的盆,每个人的盆里都是满满的豆腐脑。
傅小鱼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不见平日里的狼吞虎咽。
“姐,你说我以后应该怎么称呼胡三,他可是我的手下败将,读书也读不过我,夫子老夸我,都没夸过他,难道以后让我叫他哥?”
隐素以为是小孩子之间结交兄弟之类的小把戏,遂道:“叫名字就行了,用不着非得称兄道弟。”
傅小鱼一听,这才高兴起来,三下五除二喝完盆里的豆腐脑。
傅荣一早就去了铺子,秦氏忙完之后也要过去。近几日都是抽调府里的下人过去帮忙,人手明显不够用,她打算请几个帮工。
同隐素一商议,隐素直接反对。
“还是买几个人比较好。”
“…我是想着帮衬那些街坊,让他们多个进项。”
“娘的心意是好的,但这里不是陲城。京城内关系复杂,谁也不知道谁和谁拐着弯能论上亲戚。姑姑在宫里圣宠正浓,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还是买的人用起来更放心。”
被女儿一点拨,秦氏很是惭愧。幸亏自己和女儿商量了,否则她和当家的一片好心,到后来反倒会坏事。
“娘现在是糊涂了,以前年轻时可不这样。还是我闺女心里清明,要不然我和你爹怕是要给你姑姑招祸了。”
“也不见得就一定会,但人心难测,小心一些总不会错。”
“是这个理,我闺女就是机灵。”
不愧是她秦多宝的女儿,瞧这聪明机灵劲和她年轻时有得一比。
秦氏心里还有一事,将女儿神神秘秘地将她拉到一边,如此这般耳语了一番。
“我打听过了,那胡家大郎是真不错。街坊四邻的没一个不夸他好的,稳重懂事又孝顺。年纪轻轻就已是秀才之身,家境也不错。听说他今年还要参加府试,很多人都说他一定会中举。”
所以刚才小鱼苦恼以后要和胡三怎么相称,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隐素见过胡志安,也和胡志安说过话,看得出来对方是一个腼腆而守礼的男人。她不讨厌胡志安,只是猛不丁的冒出这什么终身大事,多少会猝不及防。
秦氏见女儿不语,又道:“娘是有分寸的人,我可没一口答应胡夫人。咱们是姑娘家,那可得要矜持,就算是心里愿意也不能让人看出来,免得让人看轻。再者要嫁人的是你,也得是你自己同意,娘才会替你操办。你若不中意胡家大郎,此事就作罢。”
她骨子的思想观念还未转变,下意识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伯府的夫人。对于一个普通百姓而言,能嫁给胡家这样的门户,那可真是打着灯笼都寻不来的好亲事。
“胡家大郎若是中了举,以后可是要进衙门当差的。还有他爹胡主事,听说快要升官了。素素啊,这事你好好想想。”
隐素嗯嗯应着。
出了伯府,她一眼就看到等候多时的胡志安。
胡志安长相中等,不算出众,但也不算丑。可能是饱读读书的缘故,浑身上下都透着读书人的简单和文气。
“傅姑娘,我…我想着你上课久了可能会饿,这点心给你…”
也不待隐素反应,一包点心就到了她手中。
与此同时,胡志安已经跑远了。
还真是腼腆啊。
可能也是听说她能吃的事,这包点心分量瞧着就不少,胡志安显然用了心思。
她拿着点心上了马车,一路上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件事。别看他们伯府说出去好听,但论根基底蕴却比不上胡家。胡家家风不错,胡志安人品才学都拿得出手。如果她一定要成亲,那么其实胡志安是个不错的人选。
只是成亲这件事,眼下还真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她的脑海中突然出现梦中的场景,莫名其妙地想着自己好像在成过亲了。穿了喜服,喝了交杯酒,还同床共枕,怎么想都是走完成亲应有的流程。
一想到那个害羞的疯子,她莫名觉得有种古怪的可爱。
果然只要是人,哪怕是一个让人害怕到魂消魄散的疯子,也有不为人知的弱点,更何况那疯子做事似乎并不是毫无理智可言。昨晚在梦里她都等到意识模糊那疯子也没有对她做什么,所以她觉得对方至少不是一个好色之人。
如此一来,她更不用害怕和疯子在梦中相见了。
马车照旧是停在离学院外围,她下来没走多远就听到上官荑在叫她。上官荑也下了马车,陪她一起步行。
“咦,你…你这点心?”
点心有什么不对吗?
她才想着,上官荑已经一脸八卦地问她准备送给谁。
“点心是别人送给我的。”
“谁?”这下上官荑更兴奋了。
隐素意识到不对,拿着点心看了又看。包装是很常见的油纸,系着红色的绳,正中戳着一朵桃花印记。
“别看了,这是喜缘斋的桃花糕,但我们都习惯叫它定缘糕。”
所谓定缘糕,和传情信物的作用差不多。
大郦民风开放,婚姻之事虽然依据的也是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但议亲男女的意愿也很重要。长辈们在互相通气有意愿结亲之后,小辈们则用桃花糕传递心意。
隐素压根不知这一出,再看手里的点心只觉得心情有点复杂。所以这代表她爹娘和胡志安的父母已经通过气,彼此都有结亲的意愿,只能她和胡志安看对眼,婚事就能定下了。
“怪不得我刚看到你,就觉得你心情极好,原来是有人送定缘糕。”上官荑压低声音道:“不知是哪家公子啊,看来很是合你的心意。”
她高兴又不是因为点心。
隐素也没法解释,只能笑笑不说话。
她们声音不大,却是清晰传到后面人的耳中。
林清桥摇着折扇,一派风流,“益之,你听见没有?有人给傅姑娘送定缘糕,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瞧着傅姑娘很是欢喜的模样。”
谢弗没说话,神色看上去同以往没什么不同。
林清桥又道:“也不知道傅姑娘会不会接受那送糕之人的心意?”
小骗子有什么不会的!
她可是连男人的裆都敢摸!
还说没有相好的,这都收了别人的定缘糕。都摸了他那里,还敢招惹别的男人。好一个口是心非的小骗子,真以为他不会从梦里出来吗?
“益之,你猜会是谁送的?难道不成是戚二公子?”
“不知。”
隐素没回头看,自是没有看见他们。
这时云府的马车停在她身边,云秀掀开帘子从里面探出头来,“傅姑娘,中午去食堂吃饭吗?”
“去啊。”
“那行,到时候我再与你详谈采买豆腐一事。”
一大早就有生意上门,隐素心情更是飞扬。
一到饭点,她迫不及待地往食堂跑。
食堂今天的菜还是两个,一个是小葱拌豆腐,一个是油豆腐煮白菜。这是送上门来的活招牌,她就着这两道菜一口气吃了六碗饭。
云秀看着她,笑了。
这位傅姑娘还真是与众不同。
如果不是傅姑娘,只怕他还有十皇兄置着气。
很多事情不在意并不代表他不知道,他知道很多人在背后说他把十皇兄当下人,他还知道有人说他苛待十皇兄。
谁也不知道,这些年来他早已把十皇兄当成自己的亲人。他以为十皇兄也听信了那些话,对他心存芥蒂,故意气他,故意拿他和别人比,所以才会不排斥顾姑娘的示好和接近。
如今他知道十皇兄对自己的在意,自然是消了气。
在意就说出来,这确实像傅姑娘会说的话。可能正是因为傅姑娘是这样的人,所以以前才会那样痴缠戚二公子。可惜戚二公子没看到傅姑娘的好,恐怕日后自有后悔时。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戚堂,意外地发现戚堂在偷看隐素。心下顿时了然,或许此时的戚二公子已经后悔了。
油豆腐煮白菜略有油星,他只吃小葱拌豆腐。这菜看上去清清白白最是寡淡,吃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伯爷豆腐,名不虚传。千磨万点始出来,只留清白在人间。这些话都传开了,恐怕过不了多久阖京上下都会知道京中有一家伯爷豆腐。这名字你们是怎么想出来的?”
“实不相瞒,这名字是我想的。我就是想着人都有猎奇之心,一听这名字就想知道为什么会叫伯爷豆腐。再一打听磨豆腐的还真是一位伯爷,那可不就被人给记住了。生意人嘛,没什么比赚钱更重要的事,自然是怎么吸引人怎么来。”
这下不止云秀又笑了,姬觞也跟着笑。
戚堂望过来,正好看到隐素眉眼弯弯的模样。当真是一笑春花飞,游人欲断魂。他的心酸楚起来,紧紧握住手中的筷子,一只手按在心口下方,摸着那干硬的桂花糕,心中越发酸涩。
昨日张夫子和他提过,今日由他去德院代课授琴,为此他一夜辗转。
当他回到昭院休息一会,准备背好琴往出走时,迎面就碰上了谢弗。
同为昭院学子,两人都是才名在外,但平日里交集极好。谢弗因有心疾常不来上课,戚堂则是醉心学业不太与人结交。
说起来这位谢世子最近来学院的次数好像多了不少。
正想着避让时,谢弗却是到了他面前。
“戚二公子,今日我替你去德院上课。”
戚堂心下一惊,又跟着一沉。
不知为何,明明谢世子看上去最是一个温和的人,他却总觉得这位世子爷骨子根本就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心里不太情愿,又不想得罪谢弗。
“…张夫子让我去,就不劳烦谢世子了。”
谢弗还是那般清风明月的温润模样,语气温和平缓,“戚二公子有所不知,上次我去德院,还给傅姑娘留了作业,所以我想亲自去检查一下。”
谢世子果然是为了傅姑娘。
“谢世子,傅姑娘她…她太简单,别人对她好,她总是会当真。你若对她无意,又何苦让她误会,害她沦为别人的笑柄。”
这个戚堂,以为自己是谁!
谢弗戾气在心,面上依旧光风霁月。
那个小骗子可不是原来的傅家女,而是他的妻子!这个戚二连人都不认识,还敢和他抢,简直是可笑至极!
“戚二公子想多了,我尽的是一个夫子的责任,并没有其它的杂念。傅姑娘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她知道该如何明辨是非。”
戚堂闻言,双手握成了拳。
谢世子说的没错,傅姑娘已不再是那个成天缠着他,眼里只有他的人。现在的傅姑娘才名初显,又是曾相国的弟子,且同林公子十皇子交好。
可是他相信傅姑娘的心里应该还有他,因为傅姑娘能多年来一直珍藏着那块桂花糕,显然对他用情至深。
是他的辜负了傅姑娘的真心,他…想弥补。
“谢世子若真想检查傅姑娘的作业,想来何时都可以。我受张夫子所托,实在是不敢推给世子。若真如此,日后张夫子怕是不会再信任于我。”
“戚二公子所虑极是,我已与张夫子说过,他已经同意,所以你不必觉得为难。”
谢世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如果他不同意岂不是不识相。他不过是个侯府庶子,哪里敢忤逆国公府的世子爷,何况张夫子都已同意。
思及此,他艰涩相让,“那就有劳谢世子了。”
谢弗道了一声谢,如清风般远去。
那修长的身影过了诗风桥,穿过那片竹林之后,映入眼帘的就是德院的教室。教室如亭阁通畅,能一眼看到室内的学生。
最为清楚的当然是位于后座的那几人,尤其是那个偷偷埋头吃点心的少女。纵然同是白衣,那少女的坐姿却能让人一眼认出,极是悠闲随意。
小骗子。
吃得还挺香。
送出去的桃花糕按习俗不用退还,是同意还是拒绝皆有其它的法子。隐素本着食物不能浪费的原则,当然会选择把点心吃掉。
她正埋头吃着,突然感觉气氛不对。
将一抬头,正对上谢弗镜湖般的眼睛。
怎么又是谢弗?
先前不是有耳目灵通的同学说今日来代课的是戚堂吗?
不过也没事,她现在不怕那疯子了。
这一堂课学的还是上回的曲子,众人练习之时,谢弗到了她跟前。她无比希望这位世子爷不要关注自己,就让她浑水摸鱼图个自在。
然而谢弗没有听到她的心声,已经站到她身后。
俯身之际,温热的气息乱人心。“傅姑娘,你脸上有屑子。”
隐素的脸“腾”地红了。
她胡乱用袖子一擦,板着小脸掩饰自己的害臊。
“没擦干净。”
这么好听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有点刺耳。她又用袖子一抹,盯着面前的瑶琴遮盖自己的无地自容。
谢弗身形微动,修长的食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她只感觉脸上一阵酥痒,好似被柳絮扫过一般,柔柔徐徐的却让人心湖生起巨浪,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的心在狂跳,脸红到血管都在颤抖。她真的很不想胡思乱想,更不想自作多情,换成任何人,恐怕都没有办法不想歪。
如果这都不算撩拨,那什么叫撩拨?
谢弗难道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不妥吗?
万一她误会了可怎么办?
当她脸红心跳的半掀着眼皮瞅人时,看到的不仅是对方棱角优越的下颌,还有对方那若水清宁的表情。
好吧。
可能这位世子爷实在是看不下去,才会出手替她把脸上的点心屑擦干净。对方心净不染尘埃,是她以桃花之心度别人的夫子之情,差点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了。
谢弗身量高,方才故意以自身挡住所有人的视线。便是有人注意到这边,也只当他是在教隐素弹琴。
他的讲解极有耐心,温润如清风的语气,冰玉相击的声音,听在耳朵是享受也是折磨。唯一庆幸的是,今天他没有手把手教琴,隐素的折磨也就少了一些。
期间自是有人不甘,想请谢弗过去指点。
“你们都弹得不错,唯傅姑娘需要单独教学。同为德院的学生,想来你们也不希望有同窗落于人后。”
一句话堵了所有人,再也没人敢提出让他指点的话,生怕在他心里落下一个心胸狭隘不友爱的印象。
隐素木着脸,不断地告诉自己要沉下心来学。
可是这位世子爷刚才给她擦脸了!
一想到这个,她心口的小鹿就不断死而复活地四处乱撞。她一低头,视线不受控制的直往人家世子爷的下三路看,仿佛还能感受到梦里隔着衣服的手感。
虽然那疯子不想,但那一坨挺大,不知谢世子是不是也一样?
要命!
她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更要命的是,她越是不想去想,梦里的情形就越跑出来捣乱,一时是她和疯子在镜子里的模样,一时是响起那如魔音贯耳的娘子两个字,还有对方一遍遍地让她叫夫君。
“夫…”
那个君字差点脱口而出,她情急之下咬到自己的舌头。
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