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想了想, 低声道:“是完颜嬷嬷……”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映微就瞧见不远处有个三四十岁年纪的妇人,带着一众奴仆匆匆朝这边赶来。
映微定睛一看, 这不是太子身边最后的完颜嬷嬷吗?
她记得这人, 完颜嬷嬷虽是奴才, 却在皇上与太皇太后跟前极为得脸, 说是当年故去的孝诚仁皇后去世前放心不下刚出生的儿子, 所以恳求皇上将她身边的大宫女留在太子身边照顾。
皇上答应下来。
若映微没有记错的话, 这人是陪着故去的孝诚仁皇后一起长大的,名义上两人随时奴仆,实际上却是情同姐妹。
有这样一个人照顾着太子的饮食起居, 皇上也好,太皇太后也罢,自然也是极放心的。
只是太子在看到完颜嬷嬷的那一刻,却像是见了鬼似的, 一个劲儿往映微身后躲, 更是低声道:“姨母,待会你一定……一定要帮我说说好话呀!”
这哪里是太子见到一个如仆该有的样子,分明像老鼠见了猫。
映微还未来得及答应,完颜嬷嬷就已快步上前。
在瞧见太子安好时, 完颜嬷嬷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急切的面容和缓不少,只是下一刻, 她却是板着脸道:“太子, 您跑到哪里去了?奴才差人将这院子都找遍了, 可真是把奴才吓死了!”
太子嗫嚅道:“我,我方才就是带人出去转了转。”
他根本不敢在完颜嬷嬷跟前说实话, 若叫完颜嬷嬷知道他将才妄图游水,指不定会将他身边两个小太监打死。
完颜嬷嬷扬声道:“您怎能如此行事?这里不比紫禁城,防御不严,不安好心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若是叫人钻了空子,出了事该怎么是好?”
太子被她吓得根本不敢说话。
映微皱皱眉,道:“嬷嬷莫要生气,太子虽犯了错,却是年幼,又是初犯,有什么话回去再说也不迟,你这样子,吓坏他了……”
完颜嬷嬷这才扫眼看了眼映微,冷声道:“奴才见过赫舍里主子,只是奴才是故去孝诚仁皇后留下来的人,孝诚仁皇后临终之前吩咐奴才一定要好生照顾太子,若太子有个什么闪失,奴才便是到了黄泉路上也无缘面对故居的孝诚成仁皇后。”
说着,她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可是赫舍里主子擅自做主将太子带出去的?皇上与太后皆言明后宫不得干政,太子乃是一国之储君,是朝堂的一份子,万万不可与候供来往过密……”
映微脸上的笑意渐渐没了,若她今日只是个小奴才,好心好意将太子送回来,只怕这位完颜嬷嬷不仅不念她的好,说不准当即下令就要打死她:“多谢嬷嬷提醒,宫里头的规矩我自然记得,只是怪罪之前,还请嬷嬷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着,她更是道:“况且我方才并未多言什么,只是说太子被嬷嬷吓到了……”
太子也大着胆子辩解道:“不是姨母带我出去的,是我自己无聊,偷偷出去……”
说着,他更是扬声道:“嬷嬷分明答应过我,等我能背下一整篇《三字经》的时候就允许我到别院每日多出去玩一刻钟,可我都会背书了,可你说话根本不算数。”
“我,我不想每日只知道读书写字,我也想出去玩!”
完颜嬷嬷面上浮现几分羞赫之色,显然被太子当众点破她的言而无信有点不好意思,可很快她就正色道:“太子慎言,您是一国之储君,是这天下人的主子,赫舍里主子虽是后宫里的主子不假,可到了您的跟前也只是奴才,您怎能称呼他为姨母?这话若是传到皇上或太皇太后耳朵里,他们会不高兴的!”
映微:……
她很少在紫禁城中见到这般直来直去的人,也知道后宫之中并非没有这等心直口快之人,只是她如今得皇上宠爱,众人在她跟前多少要给她几分薄面,可眼前这位完颜嬷嬷分明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太子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还要再说话,就被完颜嬷嬷给生拉硬拽带了回去。
瞧见这孩子一步三回头的样子,映微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要开口,可想着太皇太后明面上都开口说过太子平素饮食起居等琐事一律交给完颜嬷嬷,想了想还是没有说话。
她更是心里暗想,若故去的孝诚仁皇后泉下有知,也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将儿子交付给这样一个人!
不是说完颜嬷嬷不尽职尽责,可她就像后世许许多多爱子心切的家长一样,打着为孩子好的名义做下许多武断之事,根本不在乎孩子的感受。
映微是高高兴兴出门去,垂头丧气回来,就连阿柳都偷偷问起春萍可是发生什么事。
春萍也有点莫名其妙。
在他们这些人看来,觉得众人对太子严苛并没有不对劲的地方,甚至觉得这样对太子才是对的,毕竟以后整个大清都要交到太子受伤,唯有严格要求,以后太子方能担起这重任。
只是很少有人记得,太子也不过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啊!
等春萍带人送了晚点过去,便是蔚秀园这两个厨娘手艺出众,可映微也是兴致不高,略用了几筷子就吩咐小卓子进来:“……你去帮我打听打听两个人,一个是刚回宫不久的五阿哥,看看她近日与惠嫔有什么动向。”
“还有一个则是太子身边的完颜嬷嬷。”
说着,她更是低声吩咐道:“两人身份不一般,切记得小心行事,莫要叫人察觉出不对劲来。”
小卓子正色应下。
只是还没等小卓子打听出什么来,太子那边当晚就出事了。
入夜,太子就做起了噩梦。
他梦见完颜嬷嬷如往常一般逼着他念书写字,他不愿意,完颜嬷嬷便变成了一条又粗又壮的大蟒蛇,吐着芯子朝他而来,更是一口要将他生吞活剥下去。
这下可把太子吓得连连直说胡话:“别,别过来!”
“快,有蛇,把蛇抓起来!”
他今日的确是受惊了,回来之后,完颜嬷嬷弄清来龙去脉,当即就将他身边那两个小太监杖责二十,还是当着太子的面打的,打的那两个小太监有进气没出气,打的太子脸色苍白……
如今太子身边的宫女瞧见太子这般模样,连忙禀于完颜嬷嬷。
等完颜嬷嬷一进来,瞧见太子吓得满头大汗,心疼的连连太子搂在怀里,低声道:“太子别怕,嬷嬷在这儿,嬷嬷在这儿了……”
可怜太子好不容易从噩梦中惊醒,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完颜嬷嬷那张关切却带着严肃的脸,当即吓得就晕了过去。
这可将完颜嬷嬷吓坏了,一面高声吩咐人请太医,更是吩咐人赶紧将皇上请过来。
虽在清华园,皇上依旧勤勉,大半夜正在批阅奏折,一听说太子不好连忙过来。
接下来又是孙院正诊脉,又是开药喂药,等到天色渐白,太子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待孙院正说太子无恙,只是受惊后,皇上脸色沉沉问起完颜嬷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日里太子前去给老祖宗请安时还活蹦乱跳的,这才几个时辰,怎会受惊?怎么还会吓成这个样子?”
完颜嬷嬷也就在皇上与太皇太后等人跟前才有个奴才样儿,跪在地下一五一十将事情道了出来。
当然,她先是自我反省,说没有照顾好太子,叫太子带人偷偷溜了出去,最后更将太子受惊一事推脱于映微身上,最后更是道:“……说起来赫舍里主子也是无辜,本意是好的,却不知道太子极怕蛇,吓唬太子游水,钓鱼会碰到水蛇,所以才会害得太子受惊。”
她是个聪明人,也并未说五阿哥挑唆一事,毕竟她知道太子就算再得宠,但除去皇上与太皇太后,后宫之中也无人护着他,更多的人是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说多了还会惹得惠嫔不喜。
更何况,这种事情无凭无据,若说了还会落得一个非议阿哥的罪名。
皇上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小儿顽劣,也是人之常情,嬷嬷照顾太子尽心尽力,朕是知道的,朕自不会怪罪于你,只是以后还得小心行事才是。”
完颜嬷嬷正色应是,想了想却还是道:“皇上,奴才有一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皇上道:“你但说无妨。”
完颜嬷嬷斟酌了又斟酌,才开口道:“还请皇上下令请赫舍里主子莫要过多关切太子。”
说着,她更是叩头道:“并非奴才有意非议主子,而是奴才受故去孝诚仁皇后所托,事关太子,奴才是一丝一毫半点不敢松懈。”
“先前赫舍里主子给太子送春裳,今日两人又在在花园偶遇,奴才不能不多想,奴才……并非不放心赫舍里主子,只是奴才不放心赫舍里一族。”
“当年故去孝诚仁皇后在世时便与奴才说过,索额图大人心思缜密,城府颇深,谁知他送赫舍里主子进宫是何深意?奴才约莫也能猜到他在打算些什么,皇上啊,奴才实在不放心。”
她虽是赫舍里一族的家生子,却一直忠心于故去的孝诚仁皇后,如今心里也只有太子,不愿太子受制于人,不愿太子遭皇上不喜,至于赫舍里一族,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皇上看向她,若换成寻常人说这话,他早就一声令下将人处死,只是这人是故去孝诚仁皇后最信任的人,又对太子忠心耿耿:“你放心,朕心里有数的,你好生照顾太子便是。”
话毕,皇上又去看了看太子这才离开。
一路上,皇上是一言不发。
顾问行跟在皇上身后,也是大气不敢喘一下,他有些摸不准皇上的意思。
若说后宫之中谁才是皇上心尖尖裳的那个人,不是有孕在身的乌雅常在,也不是从前盛宠的宜嫔,而是和舍里氏主子。
很多时候啊,不是以妃嫔位份来论得宠的,虽说赫舍里主子位份不高,可皇上的恩宠不比位份重要百倍?
但皇上最看重的人莫过于太子,如今赫舍里主子对上太子,谁又更胜一筹,他心里也没谱。
待皇上回去泽华园,忙了半夜的他并没有歇息,只坐在书桌前看折子。
其实他是准备今日一早去看看映微,陪着映微用早膳的,可如今……他怔怔盯着折子,半晌才看向顾问行道:“近日他们可有来往?”
顾问行一个激灵,知道皇上说的是映微与索额图之间的来信。
索额图自诩行事老道,但紫禁城之中上下,哪有一桩事情能瞒得过皇上的眼睛?
他正色道:“回皇上的话,赫舍里主子与索额图大人依旧有来往,保持着半月一封信的频次,上一封信的内容奴才已差人誊写后禀于皇上了。”
皇上点点头。
其实信笺的内容都是大同小异,每一封信都是索额图叮嘱映微好争宠,好生与太子打好关系,莫要等着太子继承大统后与赫舍里一族过于疏远。
想到这儿,皇上心里很不舒服:“那索额图近日可还有继续派人盯着五阿哥与惠嫔他们?”
顾问行道:“是。”
皇上冷笑一声:“这个索额图还真是……”
还真是老奸巨猾,小心谨慎,不允许半分差错出现。
待他略用了些早膳,在顾问行的劝诫下上床躺了躺,谁知却是越躺越清醒,一下想起故去孝诚仁皇后临终时的模样与对自己的嘱托,一下又想起映微的音容笑貌……到了最后索性起身去了蔚秀园。
等着皇上过来时,映微正在院子里给太子准备生辰礼物。
太子的生辰在六月初六,如今还有三日便是太子的生辰。
与皇上一样,昨夜的映微也没怎么睡,如今一大早起来就给太子准备起礼物来。
相较于从前的春裳出自春萍之手,近日给太子准备的弹弓却是她亲手所做。
至于昨晚上太子受惊晕厥一事,她是半点不知情。
太子是储君,他的行踪、饮食起居与皇上一样皆是辛秘,寻常人不得窥探分毫,也不敢窥探。
瞧见皇上过来,映微笑着道:“……皇上怎么看起来这般疲惫?可是昨夜批阅奏折累着了?您都到了别院,好生歇息几日也不打紧,可有将这公务暂且放一放,您的龙体才是最要紧的。”
皇上并没有接话,只拿起她手中的弹弓道:“你做弹弓做什么?”
映微含笑道:“这不是太子生辰快到了吗?嫔妾想给太子准备一份礼物,可时间太近,准备些复杂繁琐的礼物又来不及,所以才想到亲手给太子做弹弓。”
说着,她更是道:“您别看这弹弓做起来不难,可嫔妾却是思来想去才选的塔,想着皇上时常秋围,每次都会带着太子一起去,兴许这弹弓能派上用场。”
他想着太子既对钓鱼,游水有兴趣,怕是对射鸟也有兴趣。
皇上细细把玩着没完工的弹弓,瞧见映微面上的疲色有些动容。
他知道映微素来是最爱躲懒与贪睡之人,瞧她这样子就知道定是昨晚熬夜做弹弓了,若真是一门心思讨好太子,而非真心实意,这些事情交给奴才做便是,她费这个什么心思做什么?
当下皇上心中的不安便褪去了些:“你昨日碰到保成了?”
保成正是太子的乳名。
映微点点头,将昨日之事一字不落都道了出来。
当然,她与完颜嬷嬷一样,隐去了五阿哥有心挑唆一事,这件事情无凭无据,仅凭太子三言两语,万万不能断得了五阿哥的罪。
皇上听她所言,见她落落大方,心中的怀疑又褪了几分,道:“你昨日与保成说起水蛇一事,你可知道他向来最怕的就是蛇?”
说着,他更是讲起两年前太子随他秋围碰到蛇受惊一事。
映微一脸担忧,低声道:“嫔妾,嫔妾是不知道太子怕蛇的,嫔妾只是想着凡事防得了初一却防不住十五,便是有完颜嬷嬷等人尽心守着太子,可若什么时候太子再溜出去遇到什么事儿就不好了。”
说着,她更是跪地道:“还请皇上降罪。”
皇上伸手将她扶了起来:“不知者无罪,朕怎么会怪罪于你?”
映微十分自责:“那太子如今可好些了?”
皇上点点头:“好多了,孙院正说再喝几天汤药就能痊愈。”
“这就好。”映微这才长吁一声,这才放下心来。
皇上自诩对映微还算了解,瞧见她这模样,心底最后那么点不安也褪了去。
他知道这小丫头心地良善,便是对一个未曾谋面的郭络罗格格或旁人都能做到心存仁善,更何况对她的外甥?
皇上想了想,道:“映微,你可有话要与朕说吗?”
又来这一套?
映微想了想,再次摇了摇头。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皇上竟知道她与索额图来往过密。
皇上笑了笑,陪着她坐了会儿,甚至还与她一块做了弹弓。
等着他从蔚秀园出来时,已半点没怀疑映微,甚至比起从前还要更相信映微,更是吩咐道:“去,请索额图过来一趟。”
他倒是要看一看索额图到底是何等狼子野心。
至于太子受惊一事,皇上也下令彻查,涉及太子无小事,他不得不小心,担心有人挑唆太子,更担心有人想要暗中谋害太子。
果不其然,到了傍晚时候,皇上便知道是五阿哥再太子跟前说起游水钓鱼一事。
不过皇上并未多想,太子是他的儿子,五阿哥也是他的儿子,又怎会怀疑到只有六七岁的五阿哥?
至于旁人,查来查去的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皇上便只当这事儿是太子贪玩。
皇上便下令将太子受惊一事透露给索罗图,他知道以索额图的性子绝不会认为这只是巧合。
没过两日,索额图前来清华园面圣。
对于索额图的能力,皇上向来还是相信的,处理完公务后,则对索额图道:“……说起来映微进宫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你却从未说起要见她,她也没有对朕说过要见你,你们这对叔侄倒有点意思。”
“可她进宫多日,怎会不想家,不念家人?在别院里,规矩不比紫禁城多,正好你近日过来,索性去瞧瞧她,朕时常听她说起家中姨娘,若知道她姨娘与阿玛一切安好,想必也能开怀不少。”
索额图连声谢恩:“臣替赫舍里主子谢过皇上。”
皇上瞧他离开的背影,心底并不紧张。
他对映微有信心。
最开始,他不是没想过让映微与索额图见上一面,可想了又想,他却是担心的很,担心这小丫头若真与索额图是一伙的,他该怎么办?
禁足,亦或者将人送到冷宫里去?
扪心自问,他觉得他是舍不得的,那样娇气的一个人,如何吃得了那种苦?
可如今,皇上却对映微很有信心,凡事都讲究一个证据,等着坐实索额图的狼子野心后,他便打算开始着手治索额图的罪。
可怜索额图聪明一世,却万万没想到已落入皇上的圈套之中。
等着索额图到了蔚秀园,映微已于一刻钟前知道消息,正侯在门口等索额图过来。
索额图疾步上前,就要跪地叩头:“臣,见过赫舍里主子。”
“叔父这是做什么?”映微连忙将他搀扶起来,正色道:“您可真是折煞我了。”
纵然她并不喜欢这位叔父,甚至有些厌恶,可明面上该做的还是要做的。
说起索额图,映微打小就不喜欢他,相较于她的阿玛噶布喇,索额图擅钻研,左右逢源,城府深,而她的阿玛噶布喇虽为长子,却正直清明。
但她的玛法索尼在世时却说若自己是外姓人,会倾佩噶布喇,但身为赫舍里一族的掌舵者,他会选择提拔索额图,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保证赫舍里一族永立昌盛。
映微不得不承认玛法的话是对的,但也丝毫不妨碍她对索额图的不喜。
索额图并没有跪下去的打算,被映微一扶,顺势就站了起来,正色道:“主子这话错了,您是皇上的妃嫔,臣跪您乃是天经地义,又何来折煞一说?”
映微笑道:“叔父,话虽这样说不假,但这里又没有外人,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说着,她更是道:“外头热,快进来说话吧。”
话毕,她又一叠声吩咐春萍将早已准备好的茶点端上来。
索额图落座后,瞧着茶点是一贯他喜欢的,就连桌上摆着的果子都是提前用冰湃过的,心里对映微的乖觉很是满意,想着映微便是如今得宠,哪里又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叔侄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无非是说起映微这几日在清华园可还习惯,索额图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之类的话。
一个哥哥膝下的庶女,一个赫舍里一族的当家人,从前两人就没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如今硬将两人生拉硬凑拽到一起,自然没多少话可说。
短暂的沉默后,映微开口道:“叔父,不知道我姨娘近来身子可还好?”
她是知道阿玛噶布喇疼惜她姨娘,只是噶布喇是男子,向来粗枝大叶惯了,在家中并不管事,近来又迷上了古籍字画,怕对姨娘不大顾得上。
索额图笑道:“你是知道的,自你进宫后云姨娘心情就一直不好,整日担惊受怕,今年春天她的头疼病又犯了,比从前严重许多。”
映微心里一紧,不快道:“这事儿,叔父为何没在信中告诉我?”
“不算什么大事。”索额图像没瞧见映微面上的不快似的,继续轻描淡写道:“更何况就算将此事告诉你,你身在紫禁城,也是鞭长莫及,不仅不能为云姨娘做什么,反倒还徒增担心。”
说着,他又道:“不过你放心好了,我已为云姨娘在江西寻得一位名医,只是头疼病是顽疾,纵然华佗在世,这等病也是治标不治本,我已经命那位名医在府中住下,每日给云姨娘施针,云姨娘这才能好受不少。”
他就差开门见山与映微说——你若是哪日不听话,这名医就不会继续为云姨娘治病。
映微何尝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便是一股子气憋在胸口,却也只能道:“如此,便劳烦叔父多多费心。”
索额图笑了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这是自然,就像你方才说的,咱们本就是一家人,何必这般见外?”
说着,他扫眼瞧了瞧映微身侧,当下映微就知道他有话要说,吩咐道:“春萍,叔父的茶有些凉了,你带人下去给叔父换盅新茶吧。”
春萍了然,将屋内人全部带了下去。
索额图这才开门见山道:“太子受惊一事,我已全数知道,皇上以为这事儿是巧合,可我却觉得不尽然,说起来这事儿还得怪到完颜嬷嬷头上,若不是她看护不严,太子怎会遇到此事?”
他对完颜嬷嬷不满已非一日两日,从前也不是没想过拿完颜嬷嬷家人来威胁她,只是完颜嬷嬷年幼时被家人卖到赫舍里府上,对这些所谓的亲人半点感情都没有,只将故去孝诚仁皇后的话当成圣旨,却不认什么家人。
当初完颜嬷嬷被索额图威胁后,只冷冷丢下一句话——大人随便,那些人您要杀就杀,要剐就剐,与我有什么关系?今日这话我就当没听过,若是再有下一次,我可不管您是什么身份,只管将此事禀于皇上。
映微就知道索额图找自己没什么好事,明知故问道:“那叔父的意思是?”
索额图压低声音道:“除掉这人。”
虽说无毒不丈夫,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映微听他这话轻飘飘的,还是下意识皱眉道:“叔父,这事怕是不成……且不说完颜嬷嬷是故去孝诚仁皇后的贴身宫女,就说这几年完颜嬷嬷照顾太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也好,还是太皇太后,都对完颜嬷嬷极为相信,只怕没法子除掉这人。”
索额图冷笑一声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话错了。”
“照顾太子,谁敢不尽心尽力?至于皇上与太皇太后那边,倒也好说,她就算再得皇上与太皇太后信任,难道能越过太子?”
顿了顿,他又道:“完颜嬷嬷身为太子身边的掌事嬷嬷,却敢当众对太子不敬,这已犯了大罪,我看太子对你倒是挺喜欢的,你若在太子跟前多说几句,由太子出面,还怕赶不走完颜嬷嬷?”
映微心里又是一惊,想着索额图对那日发生的事情是了如指掌,肯定早已在太子身侧安插了眼线。
这事儿她不意外。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索额图竟要教唆小小年纪的太子行如此之事,可能在索额图的心里,太子只是太子,与她一样,是一颗棋子而已,一颗非常重要的棋子,而非他的侄孙儿。
见她没有接话,索额图想着女人家果然成不了大事,继续道:“这事儿你仔细斟酌,你若真心替赫舍里一族打算,我自会全心全意对你们母女两个。”
若不然,他会对云姨娘如何,他就不必细说。
饶是映微好脾气,也气愤于索额图的卑鄙无耻,正欲开口说话时,却听见门口传来春萍的声音:“主子,茶送来了。”
映微只好闭嘴。
等着春萍带着阿柳将茶送上来,索额图却含笑站了起来:“茶,我就不喝了,如今见主子安好,我也就放心了,还望主子保重身子,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将“保重身子”这几个字咬的极重,无疑是再一次提醒映微。
映微脸色很不好看。
春萍见状,不由问起发生什么事。
映微只是摇摇头,说没事儿。
这事儿已够叫她烦心,她不愿叫春萍也跟着她一起担惊受怕。
当天夜里,映微睡得并不踏实,思来想去想着该怎么办才好。
对于完颜嬷嬷这人,她的确喜欢不起来,却也没想过要害了这人性命,若真是如此,她与索额图,与那些后宫中狠毒至极的妃嫔又有什么区别?
翌日一早,映微正顶着两个黑眼圈用早饭,小卓子就带着消息回来了:“……奴才都打听出来了,五阿哥虽回宫才几个月不久,却天资聪颖,擅长读书,很得皇上喜欢,但奴才却听说五阿哥老成,小小年纪却有些城府。”
映微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小卓子道:“至于完颜嬷嬷,奴婢打听到她对太子是尽心尽力,太子平素饮食起居,都是由完颜嬷嬷亲手负责,从不假手于人,太皇太后几次劝她将太子琐事交给下头的人,她都说不放心。”
“所以完颜嬷嬷就算年纪不大,身子却一直不好,都是操劳过度导致的,打从前年开始就小病不断,去年更是狠狠病了一场……”
映微明白完颜嬷嬷为何对太子的事亲历亲为,怕是完颜嬷嬷知道许多人都盯着太子,她怎放心将太子的事交给别人?
如此一来,映微就更加不能答应索额图的要求。
如此思来想去几日,就到了太子生辰这一天,映微一大早就拿着弹弓去了太皇太后所居的院子。
映微刚进去,就瞧见太子坐在太皇太后膝下,不知道他说着什么,惹得太皇太后面含笑意,皇上坐在一旁看着,也是面色柔和,一副其乐融融,合家欢乐的模样。
映微含笑上前请安。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太子就高声道:“姨……不,赫舍里主子,你来了!”
他可是记得上次映微与他说过要给他准备生辰礼物的。
映微轻声应是。
太皇太后扫了她一眼,皱眉道:“好端端的,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众人到别院避暑都是神清气爽的,怎么你却像病了一场,可是生病了?”
说着,她老人家便看向一旁的苏麻喇嬷道:“叫孙院正来给她瞧瞧。”
映微忙道:“多谢太皇太后,嫔妾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近来换了地方,夜里睡得有些不踏实,等过几日就能好了。”
太皇太后见状,却打趣道:“可见是皇上近来陪你陪少了,所以才叫你睡得不踏实。”
映微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没有接话。
皇上却道:“老祖宗这话可是冤枉朕了,近来云南那边出了事儿,朕整日忙的是脚不沾地……”
太皇太后与皇上说着闲话,映微却注意到太皇太后怀里的太子一直看向自己,她趁人不注意,偷偷冲他扬了扬手中的弹弓,逗得太子直笑。
她这小动作,皇上与太皇太后自是尽收眼底,却无人说什么。
等着太子在太皇太后怀里扭来扭曲,极不安分的样子,太皇太后索性将他放了下来:“好了,哀家瞧你这心思也不在这儿,正好哀家抱你也抱累了,索性就要映微带你出去转转吧。”
说着,她老人家更是叮嘱道:“你的病还没大好,切记不可跑远了,出去玩一会就回来,当心中了暑气。”
太子脆生生应是,很快就抓起映微的手,迈着小短腿就要往外跑。
这小模样,好像生怕太皇太后反悔似的,逗得太皇太后直笑:“哀家看保成很喜欢映微啊!”
皇上却正色道:“映微这样好,朕喜欢,您喜欢,咱们都喜欢,谁会不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