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宋熙文是用好几件大棉袄，把新零件直接包过去的。
这本来就是个半人高的大家伙，再加上几件军绿色的大棉袄，就成了一个体积相当可观的棉布团子,看着很有视觉冲击力,就是好像和机械,实在没什么关系。
一看他这副模样，对面那个老板不由皱了一下眉，才点点头,示意他把棉袄打开。
这家厂的规模比原来的二厂还要大一点，主要生产各种农用机械，老板本身也是内行人,一眼就看出来：“你这用的是树脂砂铸？国内用这种机器的可还不多呀。”
宋熙文就咧开一嘴大白牙笑：“这个硬化快,强度也高，而且国外其实早就用了几十年了,都是成熟技术，其实也没那么难。”
这话全是姜工跟他说的，宋熙文不过原样复述而已。
老板脸上终于露出了认可的神色，伸手敲了敲那个大铁家伙：“先测个数据吧,没问题再上机试,我那一台机器可不便宜，要真出了问题，非把我心疼死。”
“只要您给我的数据没问题，我拿过来的产品也肯定没问题！”宋熙文拍着胸脯保证道。
农机厂跟他定的样品属于砂铸的特型件，每个订单都要根据型号不同调整砂模,所以要求比一般的批量化生产高了不少，当然,利润也更高。
这家农机厂在国内名气不小，据说每年的出货量能过十万辆，最近这家厂开发出了一种大型农用运输车，市场前景相当看好，可问题在于，这种运输车需要配备大型气缸，偏偏这个型号国内没有生产，要是进口，那成本简直能上天，再说了，厂里也没这个外汇去买。
所以听了行内好友的介绍，这老板第一个念头，就是问江山市金属铸件厂能不能做这个型号的气缸。
做当然是能做的，做不了也要想办法把这个单子拿下！
这段时间，宋熙文又和姜工煲起了电话粥，上班的时候找不到人，就每天下班的时间准时遵守，厂子也是连夜加班，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把这个模具成功做出来。
然后就是浇铸，清理，再人工做表面处理，就可以交货了。
对这个气缸的外形，机械厂的老板还是基本满意的，就看具体数据能不能达到他的要求了。
一通敲敲打打的检测之后，厂里的技术员在老板耳朵边上低声说了几句话，老板点点头，终于同意上机测试了。
如今这款大型的农用运输机还没量产，机械厂也就敲敲打打出了一台原型机，外壳都还只是用铁皮简单箍起来的，看起来就像是一台简单粗暴的钢铁巨兽，带着一种狰狞却又迷人的美感。
“这台机器以前就用进口气缸做过测试，不过是拆了二手的，价格虽然便宜，但没办法大批量搞到手，”老板看着这台自己的心血结晶也忍不住叹气，“你们这气缸要是真的能行，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这几年国内的发展很快，尤其各种农业和工程机械，需求量越来越大，可惜国内工厂的生产能力还跟不上技术迭代的要求，要不然，谁愿意捧着大笔大笔的外汇，去买那些贵得一塌糊涂的洋玩意儿。
老板和技术员亲自上阵，很快就把那个看上去还有点锈迹的二手气缸换了下来，换成了宋熙文送过来的这个亮光闪闪的新家伙。
又忙忙碌碌了半天，才把原型机调试好，一个年轻的技术员跳上驾驶座，比了一个随时可以开始的手势。
老板带着宋熙文退到一边，对着那个技术员挥了挥手，就看见技术员把控制杆一推，这台粗犷的大玩意儿就发出了吭哧吭哧的震动声。
这声音相当大，把宋熙文都给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捂住耳朵，又退了一步。
老板看着他的模样笑了一下，然后就开始专心听起了机器的声音。
听了一会儿，他忽然皱起眉头：“这声音不太对劲。”
老板当机立断的挥了挥手，示意车上的技术员先把机器停下。
宋熙文做销售是一把好手，对于技术上的事情就弱了不少，这下心里不由一惊：“怎么？是有什么问题吗？”
老板对他摆摆手，又走到机器跟前，去看刚才被他拆下的那块机械挡板。
刚刚发动过的钢铁机器还是热烘烘的，人一靠过去，就觉得空气都发烫。
这个老板却一点都不顾五六十度的高温，直接徒手又调整了一下几个零件，然后重新退开，向车上的技术员示意再开一次。
巨大的轰鸣声再次响起，宋熙文听着两个声音差不多，老板却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然后，技术员操纵着这台大家伙，在仓库里稍微转悠了一圈，操纵杆左左右右一通旋转，机器看起来虽然笨重，动起来却是意料之外的丝滑。
这个技术出身的老板，忽然一脸激动的用力拍了一下宋熙文的肩膀，差点让毫无准备的宋熙文直接用脸着地。
他踉跄了一步，才茫然的问：“怎么啦？又出事了？”
老板哈哈大笑起来：“可不是出大事了嘛，你这属于填补国内空白，要出名了！”
出不出名的先不管，宋熙文更在乎的，是能不能成功拿下这个订单。
老板却没急着跟他谈订单的事，而是先问他们厂这种气缸的年出货量怎么样。
“这玩意儿体积大，工序也多，要是不加人的话，差不多一天两台。”宋熙文老老实实的回答。
“那可不行，你的出货量至少要翻两倍，我才敢把订单交给你，”老板一脸严肃的说，“我这机器要真的往外卖，第一年起码能卖上千台出去，你要只能给我交几百台，那有什么用？”
看宋熙文还是一脸茫然的模样，这个老板虎眼一瞪：“还发什么愣，扩大产量啊！你只要能生产，多大的量我都能给你吃下来！”
1000台那真是保守的数据，以他们对这款农业运输机的市场预估，到了第二年，销售量肯定还能再翻个倍。
要是宋熙文不把产量问题解决了，老板还真不敢把订单交给他。
其实要解决产量问题也很简单，一是增加生产线，二是增加员工。
可现在，哪头宋熙文都解决不了——主要还是缺钱。
听到这个原因，那个老板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缺钱还不简单，我正好跟你们江东省省行一个领导有交情，我帮你多贷些钱出来，你也尽快解决产量的问题，这对咱们来说属于双赢。”
作为国内数得着的农机大厂，这点小忙，老板随手就能帮了。
可回家仔细算了一下需要的钱数，宋熙文心又虚了——这可不是小钱，这么一大笔款子从银行贷出来，要是以后还不了，那可怎么办？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家里还有老婆女儿，总不能也跟着他一起欠债吧？@无限好文，尽在
没想到郭妍胆子反而比他还大：“你订单都拿到手了，两年内就妥妥的回本赚钱，你担心这个做什么？”
“那万一那种农业运输机卖得不好呢？”
“你的生产线只能生产这一种气缸？”
“那倒也不是……”宋熙文仔细想了想，可不是，有什么好怕的，作为填补了国内空白的技术，他才从那个老板那边回来几天呢，厂里就已经接到好几个问询的电话了，都是关于这种形制的金属件能不能做的问题，要不是产量实在跟不上趟，他手里的订单早就要爆了。
又跟远在特区的姜工打了很久的电话，宋熙文终于下定决心：从银行贷款，扩大生产，尽快把产能给提上去！
在那个老板的引荐下，宋熙文和省行的领导见了一面，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位领导只是一直打听宋熙文这些年的经历，至于其他，什么都没答应下来。
宋熙文稍微有点慌，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另外找关系解决这个事儿，没想到第2天，市里又有人过来找他，问他愿不愿意接手江山市第二机械厂。
宋熙文当时就愣住了。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江山市第二机械厂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烫手山芋：这家厂子实际负债过百万，原本的资产，除了那块地皮和还没拆掉的厂房，早就被卖得七七八八，虽然经过了三四轮的下岗清退，厂里还剩下了大几十号工人，其中刺头不少，有几个三天两头的跑到上头闹事，叫人头疼不已。
可再怎么说，那也是个曾经享誉全国，江山市数一数二的纳税大户，以宋熙文现在的身板，哪里扛得起这么一副重担？@无限好文，尽在
“欠债和头几年的税都可以给你优惠政策，尽量减免，原来的退休老工人，还有即将退休的那些人也会转到其他单位，不会给你的新厂增加负担，市里和省里的意思，都还是想把这块倒下的招牌重新扶起来，不管怎么说，第二机械厂曾经是咱们的骄傲啊！”
看宋熙文犹犹豫豫的模样，那个领导又打起了感情牌。
可不是，几年前，江山市第二机械厂还是一副风光无限的模样，年轻的姑娘小伙们，谁要是说自己是第二机械厂的职工，那可都是婚恋市场上的抢手货，每年厂里发的奖金和各项福利也都让其他人羡慕不已，都连家长教小孩，都会说：你要是认真读书，以后就能进第二机械厂，那下辈子就能享福了。
可惜，被这么教的小孩可能初中都还没毕业，曾经江山市的骄傲，就在短短几年之间，轰然倒塌了。
曾经骄傲的二厂职工，换单位的换单位，下岗的下岗，原来的婚恋市场抢手货也一下子成了滞销品，比如现在在宋熙文厂里做事的那个青工张旭，原来交了个女朋友，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结果因为突然下岗，女友的家里人直接棒打鸳鸯，硬生生的把这对小情侣拆散了。
那姑娘原本还不同意分手，可她家里人直接说了掏心窝子的话：“我知道你们感情好，可感情好能当饭吃？你现在单位效益也就这样，以后真生了孩子，奶粉钱怎么办？你们两口子再加上孩子，吃穿住行全要钱，就算你能吃苦，可万一孩子生病了，你连医药费都掏不出来，到时候你受得了？”
张旭当时也在场，听到这话掉头就走了，再没和那姑娘联系，照他爸的话说，从那以后，这孩子一直就是闷闷的，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也就是重新进了金属铸件厂，脸上才终于多了几分活气。
这大概就是一个有前途的厂子，给工人心里铸的魂吧。
宋熙文对二厂当然也是有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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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八岁的时候就靠着招工进了厂，最开始是做搬运工，不过小伙子人机灵，又上进，很快就得了车间主任的赏识，让他上了流水线，在流水线上没做多久，又有人注意到这小子酒量不错，说起话来也熨帖，后来就被带着跑供销，二厂的产品之所以能够卖到全国各地，除了过硬的质量，就全是靠着他们这群人一点点用两条腿和嘴皮子磨出来的。
宋熙文也慢慢成了供销部门的顶梁柱，后来供销处改名销售处，他又当了销售处的副处长，事业上春风得意，家庭也美满和睦，他当时真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值了。
谁能想到呢，不过几年后，40多岁的他却成了下岗职工，一切又只能重新从零开始。
想到这几年的煎熬，宋熙文也忍不住哽咽了一下，但还是没说话。
毕竟是年纪不小的中年人了，上有老下有小，怎么也不可能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冲动，真靠着一股血气，就点头答应下来。
“这事儿真的太大了，您让我再想想，和家里人也先商量商量。”最后，宋熙文只能这么说。
那么一家大厂，他承不承受得起？管不管得了？要万一失败了，能不能承担这个后果？
这些事情，都是需要仔细去考虑的。
回到店子的时候，他老婆还在忙着招待客人。
其实现在，小鱼服饰店雇员已经不少了，作为老板，郭妍压根用不着继续当服务员，可她总觉得，只有经常在第一线和客户打交道，才能更容易洞察客户的需求，不会被自以为是的决定蒙了眼。
尤其她现在还准备去省城里开店，那边机会是更多，风险也更大，能不能成其实她心里也没个准数。
看着乐呵呵忙成一团的妻子，宋熙文非常自觉自愿的过去帮忙，等到这一波客人终于渐渐少了，他才忍不住问妻子：“咱们现在在江山市开店不开得挺好的吗，又何必去省会冒险。”
那边无论房价还是各项成本开支，都比江山市高出了一截，尤其他们还不是当地人，想要开店，遇到的麻烦事更多，就算宋熙文没有亲身参与，光是听妻子一项项的数那些细碎事儿，他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郭妍却哼笑一声：“省会算什么，我以后还想开到京城和特区那边去呢，哎，这话不是你说的吗，去大城市开店赚得才多，见的世面也广，不比窝在小城市里强多了？”
宋熙文不好意思的笑：“那我当时不是开玩笑嘛，我就是想着，咱们俩现在赚的钱也不少了，别说我们两个花，就算女儿以后什么事情不做，也足够她好好的过一辈子，那咱们这么辛苦又是何必呢。”
“就图一个高兴啊，”郭妍瞥了一眼丈夫，“你今天怎么回事儿，怎么浑身上下都跟个文艺男青年似的，等下是不是就要跟我讨论生命的意义了？我就问你，你开工厂高不高兴？赚钱高不高兴？看到生意越来越好，高不高兴？”
宋熙文点点头。
“高兴不就行了，想这么多干嘛。”郭妍看了一眼浑身冒着忧郁泡泡的丈夫，哼了一声，又忙去了。
宋熙文就像被妻子点通了任督二脉，瞬间就悟了。
可不是，想那么多干嘛！
都走到这一步了，人家那么好的条件和机会送到面前，再怎么着，他还能做得比那个已经锒铛入狱的家伙差？
光是手里接不完的订单，就已经足够他把二厂重新盘活，至于之后的发展，还不就是各凭本事。
老厂长在世的时候，本来就在他和姜工之间犹豫不决，不确定是选一个销售型的厂长，还是把技术型的大牛推上去，可惜最终，老厂长还没有做最终的决定就离开了。
宋熙文倒是没有那么多纠结，虽然都说合伙做生意容易散伙，但他跟姜工擅长的领域本来就不一样，一个对外，一个主内，要是真能一心合作，虽然不敢说厂子能不能重现二厂最辉煌时候的模样，但他也坚信，肯定不至于又走到破产倒闭那一步去。
宋熙文心里的犹豫尽去，脸上又重新挂上了讨好的笑容，蹭到郭妍跟前：“媳妇儿，我跟你商量件事呗。”
郭妍刚才虽然说得轻松，可真正听到丈夫说的话，也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
“那可是二厂啊，原来有几百号人的大厂，你现在厂里人才多少，有二十个没？你真觉得自己有本事，再把厂子重新开起来？”
宋熙文挠了挠头：“我一个人估计不行，要是能把姜工重新叫回来，这事儿应该能成。”
郭妍白了他一眼：“那你能给人家开得出特区那边那么高的工资？”
“这一两年可能还不行，不过要是等厂子做起来了，应该有希望。”宋熙文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不太确定的说。
“那你跟我有什么好商量的，先去问问姜工是什么想法，要是人家没兴趣，你再怎么想也没用。”郭妍挥挥手，直接把烦人的丈夫打发走了。
可看着上楼去打电话的宋熙文的背影，她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事儿不管能不能成，都确实挺叫人焦心的。
才过了几分钟，宋熙文就从楼上下来了，郭妍连忙问他，那边是个什么态度。
没想到宋熙文摇了摇头：“电话没打通，姜工还在厂里上班呢，现在也联系不上。”
郭妍苦笑一声：“还真是被你弄得六神都没了主，竟然把这事儿都给忘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一齐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