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饭,宋轻予继续问她爸厂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可能是因为刚喝了一盅小酒的缘故,宋熙文的话匣子也打开了,对厂领导的抱怨,那更是滔滔不绝,也不知道在心里压抑了多久。
宋熙文他们所在的单位叫江山市第三机械厂,几年前这还是个好单位,效益还有各种福利待遇在市里都是顶尖的,宋熙文是他们厂里跑销售的骨干,偶尔也做做采购方面的事情,老厂长在的时候,本来还想提拔宋熙文做厂里的副厂长呢。@无限好文,尽在
可惜老厂长前年突发脑溢血,都没留下什么交代就走了,新来的那个厂长是从别的地方调过来的空降,业务能力一塌糊涂,拉帮结派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一过来就是各种打压老厂长的势力,扶植自己人,有没有业务能力不重要,会不会拍马屁才是关键。
原来好几家跟江山市第三机械厂长期合作的配件商全被他给换了,说是为了提高供应链效率,发过来的零部件次品率却屡次创了新高,第三机械厂的好口碑也彻底没了,原本蒸蒸日上的业务被搞得乱七八糟,一连丢了好几个大单子。
厂里的效益一日不如一日,那个新厂长倒是眼看着越来越阔绰,还把自己的小舅子小姨子什么的全弄进了厂里,好好一个国有大厂,眼看着都要变成他的自留地了。
宋熙文17岁就进了厂,后来得了老厂长的赏识一路高升,所以对机械厂感情很深,如今看到厂子被这么一群东西糟蹋,自然心疼得厉害。
可心疼也没用,这位新厂长上头还有人护着,厂里人写了好几回举报信也没用,反而被这位新厂长打击报复,甚至有好几个小年轻愤而辞职,干脆下海创业去了。
有时候宋熙文自己也觉得,这么一个烂摊子还有什么可救的,索性树倒猢狲散,自己也应该早早跳出去,另谋前程。
可一想到老厂长当年的谆谆教诲,他又犹豫了,总想着再搏一把,要是能把厂里的效益重新提上去,说不定,说不定能有什么转机呢?
所以这次,听说北边发现了一个新的富矿,部里筹备新建一个大型厂矿,他是卯足了力气,想方设法的试图拿到这笔大订单。
说来也巧,那家新厂的一个厂领导还是他以前一个老熟人,之前打过不少交道,搭起话来也相对容易。
正当宋熙文踌躇满志,觉得只要拿下这笔订单,机械厂的情况就能好转的时候,那个肥头大耳,满肚油肠的新厂长却故意在他后头使绊子,甚至想要把他这个这次招标的总负责人直接换下来,换成他自己的心腹来摘桃子。
而且这个事儿宋熙文全程都被瞒在鼓里,还是新厂的那个领导,也就是他的老朋友给他透的信儿,对方也明说了,鉴于他们厂目前这个情况,第三机械厂能够中标的机会微乎其微,甚至接近于没有。
宋熙文脾气是有点执拗,但也不傻,当下毫不犹豫就主动退位让贤,把招标负责人的位置让给了新厂长安插的那个心腹,还以在当地水土不服为借口,主动申请回了厂子。
新厂长当然乐见其成,很爽快的就给他批了路费。
这一回,宋熙文也是真动了离开厂子的心思。
宋熙文本来就是个能人,关系网也强,听说他们厂这个情况,不少地方都主动要他过去,给的工资也不低。
不过可能是被新厂长恶心过头了,宋熙文不想再给人打工,而是动了自己出来干的念头。
90年代,伴随着一批国有企业的效益下滑甚至破产重组,不但出现了大量被迫下岗的工人,也有不少人自己主动下了海。
本钱少的自己做点小生意,本事大的开公司办工厂,哪个不比委委屈屈窝在单位上,拿那么点死工资强。
反正宋熙文认识好几个朋友都自己出来单干了,如今也混得风生水起,大哥大往腰上一别,大老板的派头十足。
说到兴起的地方,宋熙文把小酒杯往桌子上一拍:“闺女啊,我跟你说,你爸自认也不比那些人本事差,反正第三机械厂现在眼看着也不行了,还不如早点跳船,免得被这破船烂钉的拉进漩涡里去。”
对于丈夫下海的心思,郭妍其实还挺支持。
她现在在厂办上班,最清楚厂里那点破事,财务的霍丽也跟她透过风,说是第三机械厂现如今的资金状况很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大问题。
想想去年刚破产倒闭,工人时不时还在厂门口大哭大闹的第二机械厂,就很容易想到具体会是什么样的大问题。
新厂长才不在乎这个,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了,真正最可怜的还是厂里拖家带口的工人,尤其那些上有老下有小,本身也40多岁年纪的老职工,厂子一倒,就真不知道该往哪里奔活路去了。
霍丽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类似情况,危机感自然更重,听说丈夫想提前出去试一试,自然十分支持。
宋轻予也不是不支持她爸下海。
这年头,虽然很多地方看起来就像一团乱麻,眼看着就快到了崩溃的边缘,可与此同时,新的机会也到处都是,只要踩准站稳,说不定就能站在一个新的行业巅峰,成为下一个首富。
根据上一回的经验,她爸选的行业没错,能力也有,关键是找的人不对,才让他们家陷入了好几年的负债泥沼,等到重新拔出腿的时候,最好的时机已经过了,她爸的心气也彻底没了。
可即便遇到了那么大的困难,她爸也硬是靠着自己的能力,在短短四五年间就还完了将近20万的欠款——那可是90年代,就算用这些钱买房,留到若干年后,都绝对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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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那你准备出来做哪一行?”宋轻予很认真的问道。
很显然宋熙文这时候还没想好,只含含糊糊的说:“先去跟着跑几次货运,赚点本钱再说。”
这年头长途货运可是挣钱的好买卖,从南到北跑一趟,运气好一两个月就能挣好几万——这时候厂里的月基本工资,也才几百块而已。
宋熙文有个朋友正好是跑货运的,又知道宋熙文因为多年销售,在各地都有搭得上话的熟人,所以一直想要把他拉过去,跟着自己一起做这行。
果然!上一次她爸离开厂里以后,干的第一份事也是跑长途。
也就是在跑长途的过程中,她爸认识了那个骗子,还被骗子忽悠着开公司当了法人,然后骗子卷了从银行里贷出来的款跑了,她爸则成为了还款的第一责任人。
这一次,宋轻予可不希望她爸再跟那个骗子遇上。
她看一眼郭妍:“妈,咱们家那个服装店不是快要装修好了嘛,要不爸你先帮着妈把店开起来,正好去南边进货的时候还可以顺便考察一下市场,也好决定自己究竟干什么。”
宋轻予建议道。
夫妻俩对视一眼,女儿说的好像还真有点道理。
反正现在宋熙文彻底被新厂长架空了,厂里去不去也无所谓,倒不如先帮着妻子开服装店,要是做成了,也是一笔收入。
郭妍也挺高兴:“我昨天还在跟霍丽说呢,那边装修的时候没人看着总归不放心,老宋你要有时间多去守着可正好了,平时还可以给孩子做做饭,总比在食堂吃得营养。”
宋熙文连连点头,说这个主意确实不错。
宋轻予也松了口气,觉得只要照这样发展,应该就不用太担心再遇到那个骗子了。
吃完晚饭,一家三口又下去遛弯儿,正好碰到了何晴和她妈妈舒阿姨。
毕竟是教过自己的老师,宋轻予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舒老师好,才拉着何晴讲起了闺蜜间的小话。
舒慕贞还是那副略有些高冷的模样,对着宋家夫妻礼貌的点点头,又忽然喊住了宋熙文。
宋熙文和郭妍都有些诧异,这位可是出了名不喜欢寒暄的人,就没见她在大街上跟人聊过天。
舒慕贞问得却很单刀直入:“听说你把投标组长的位置让给了赵伟?”
赵伟就是那个新厂长的心腹之一,特别擅长溜须拍马。
宋熙文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苦笑一下:“您都听说了啊。”
舒慕贞的神情还是淡淡的,只眉头微皱,看起来有点忧心:“厂里现在都传遍了,说是新厂长想把你彻底拉下来,换成他自己的心腹。”
宋熙文叹口气:“哪还用拉啊,现在厂里就是他的一言堂,还不是他想让谁上就上,想让谁下就下。”
说起新厂长,舒慕贞也是一脸不屑一顾的模样:“这种人,早晚要翻车的。”
可惜,那位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翻车,第三机械厂这艘大船倒是眼看着快要沉了。
毕竟跟这位不熟,宋熙文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摇摇头,叹口气,一脸一言难尽的模样。
晚上的时候,霍丽也拉着姜工过来了,一样是跟宋熙文打听情况的。
两家关系近,宋熙文话也说得直:“那单子基本没什么希望了,咱们厂下半年的出货量,估计一条生产线都填不满。”
作为曾经江山市最大的机械厂,第三机械厂一共有6条生产线,效益最好的时候,车间24个小时都是通明透亮,工人也是3班倒,全力以赴赶订单。
哪像现在,其中四条生产线都已经关停好久了,剩下的两条,也不知道还能保多久。
霍丽也说厂里账面上的资金眼看就要见底了,新厂长倒是跑了几趟银行,弄到了些钱,可银行的钱是要还的,总这样下去,依然只有破产清算一条路。
姜工属于厂里的技术大牛,话不多,平时也不太过问管理那边的事,可对新厂长也是怨声载道:“最近进来的新零件质量一塌糊涂,厂里的生产出过好几次问题了,那个姓徐的还怪是图纸的问题,真是笑话,我又不是神仙,还有办法把那堆破铜烂铁变成金子?”
霍丽私下里跟郭妍说,外头有好几个私人老板都来找过他们家老姜了,给的薪水也高得吓人,老姜在这边还有个项目,不太舍得走,可要是新厂长继续再卡他的实验经费,说不得,就真的要搬家了。
郭妍也叹了口气,一脸无奈。
大厦将倾,个人也只能自扫门前雪,管不了那么多了。@无限好文,尽在
放月假这两天,宋轻予在厂区宿舍到处看到的都是忧心忡忡的面庞,再没有之前那种以厂为家的骄傲和朝气了。
眼看着,天就要变了。
其实天早就变了,可只有在暴风雨起来的那一瞬间,绝大多数人才能意识到不对。
而一个时代改变的速度,永远都超过了绝大多数人的想象。